李书姗不放心地看了眼贺溪,总觉得他精神状态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难道真的是丧失了这部戏的机会打击太大?不过知道贺溪不想让她多问,她也不会让他为难。
年代久远的门在关闭时发出刺哑声,门板碰上锁扣的一瞬间,啪嗒的撞击一下子变成寂静,像绝望的人一头栽进冰冷的水里,死亡掐住喉咙哽咽咳嗽,焦虑难忍直至消音。
小县城的病房,墙壁白的发黄,不知水渍还是别的什么污迹,像一岁多的尿床孩子早晨阳光下晾晒的地图床单,黄色印记斑驳烙印在墙角,墙上的石灰老是在剥落,顶上角落的蜘蛛网密密麻麻构建着自己的王国,白色方桌子的木腿参差不齐摇摇晃晃,放水杯时还得小心翼翼不然老是溅出水珠来。这些家具的古旧,龟裂,腐烂,摇动,虫蛀,残缺,老弱无能,奄奄一息。
贺溪孤独地躺在一个全然陌生带着陈腐气息的环境里,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平静地躺在自己的棺椁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他很纳闷自己就从接了最喜欢的戏后,从一个本人风姿绰约仪表不凡,事业如日中前途无量的影帝变成了一个戏也没得演腿还折了的孤寡小断腿。
窗户没关严,一丝冷风扫进来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右腿还被医院伤残人士专用架子悬挂着,贺溪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毫无反击之力地忍受着冷风无情的摧残。
仔细想来,这都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生活不检点小情人随便找的俞放的错。
俞放啊,俞放,你害我好苦。
时隔六年,你还是可以让风吹进来的瞬间,轻易地吹湿我的双眼。
一个月前,他刚进组的时候,就听说过组里来了个没什么名气的男三号,不过新人可以在赵恒大导演的《山狗》里当个男三号,就算没名气又年轻还演技没经过雕琢,能强势进组,毫无疑问要么背景深要么金主大腿很粗的人。
娱乐圈里这种事情见怪不怪,贺溪也没什么探究的好奇感,这件事就没多在意。
后来留意这个人,还是因为他实在是在片场里太吃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对谁都客客气气,为人善良又和善还爱帮助工作人员,连和剧组里送盒饭的都很聊得开。
贺溪虽然从没什么架子,但是影帝的身份还是让很多人与他有距离感,大多不会主动来找他攀谈,而他又为人冷淡,没人来找他他也不会主动去找别人聊天,所以男三号这么吃香,他要说一点不羡慕,那就是虚伪了。
贺溪真正的认识他,是因为有一次晚饭,小周外出帮他办点事,他的盒饭一般都由小周来领,他在自己的化妆间待着,小周不在也没什么人在意,所以他就没人帮他领盒饭。他原想着就不出去和大伙抢盒饭了,一会打个电话让小周回来的时候顺带捎点,恰巧这时候有人敲门。
进来的就是剧组里很受欢迎的声名鼎沸却一直没说过话的男三号,杨少文。
他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笑,略带敬畏的对他说:“贺哥,我见下午的时候见小周出去了,到饭点帮了也没人帮你把盒饭拿进来,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捎进来了,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选了我喜欢的口味。”
剧组里想着法巴结人的人有很多,但是像他这样带着羞怯和尊重,又不过分亲近的行为,就算对面的人真的对他有什么企图,那人略带憨厚的笑容也无法让他产生厌恶。
那天,杨少文选的盒饭,异常的合乎他的口味和让他满意。
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不仅吃饭的口味相似,连选男人的口味都一样。
小周有一天偷摸着类似便秘的表情对他八卦:“你知道杨少文为什么那么吃香吗?”
“嗯?”贺溪想了一下,说:“天真可爱,单纯又善良,人很好。”
“当然当然,这是很大的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小周说。
“啊?”贺溪眨眨眼睛,想到了他的背景。
“他啊,可是天宇掌门人的情人啊,以前可从没听说过天宇掌门人喜欢男的,现在连情人都爆出来了。”小周迫不及待地抖出这个令圈内人都为之一震的消息。
贺溪换衣服的手抖了一下,看向小周的眼神都变了,“天宇?你说俞放?”
“是啊!背景那么大,周围人能不那么热络巴结嘛。”小周感慨道:“掌门人那是什么身份,没有阻拦绯闻的散播,那就是默认的意思呗。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情人不仅模样好身材好人品好,未来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真是绝配啊。”
小周洋洋得意津津有味地品着自己得到的小道消息,完全没意识到老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一片惨淡来形容了。
贺溪撑着身后的化妆台,双腿发软,毫无防备的刺激让他几乎摔坐在地上。
那天以后,贺溪在片场下意识避开杨少文,避免两人产生交集,杨少文主动找过他几次,后来察觉到他似乎不大喜欢自己,尽管纳闷两人第一次两人相处挺愉快的,为什么现在会这样,但是娱乐圈这种今天热捧明天打压的事也不在少数,对方不喜他,他也不主动上门碰一鼻子灰。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放下,就可以被放过的。贺溪不想看见那二人,但是阻碍不了俞放来片场探杨少文的班。
之后,第一次来探班的俞放在片场就发生了意外,想要英雄救美半路还冒出个贺咬金。
傻逼似的贺溪在所有人呆愣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抱住了被小情人甩下山的俞放,在周围人的有色目光幻想中,贺溪是搂着他爱在心口难开的俞放,一起缠缠绵绵到坡脚。
山坡滚落的过程中,周围什么唏嘘什么目光,什么后果什么后悔他都没有想过,就是一种应激反应,救下俞放他大概永远学不会思考值不值,该不该。
他抱着怀里熟悉的温度,自己的身体却是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了海洋的深渊里,那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地方,刺骨的寒意如同俞放握在手里的一把匕首,把他破破烂烂的心索性戳成了筛子。
无可救药,难堪难掩的在意,如同簸箕中被抖落的渣滓洒在俞放脚边,一文不值。
俞放肯定心里偷着乐吧,在他的西装裤下被迷倒的情人中,还有一个年近三十还活不明白的痴情傻逼,迫不及待奋不顾身地想要拯救他。
没有一点点顾虑,没有一点点防备,他在面对危险那刻最直白的反应告诉他,原来他还存在,他深深的脑海里。
俞放嘲笑他的时候,会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但凡还有点爱过存在,他都应该是最懂他的人。
第3章 过往难堪
第二天贺溪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竟然拥满了人,和睡前的形单影只形成强烈反差。
大概是书姗回来看他睡得沉,没有喊醒他,他一向睡眠质量差,书姗都不忍心打搅他。
贺溪住的虽然是单人病房,空间也不算大。
仅有的两个凳子一个坐着俞放,一个坐着导演赵恒。
李书姗坐在他的床头,杨少文站在俞放身边。
往外一圈站着他的几个工作人员和片场关系较好的几个人,贺溪十分不适应这种探病的场合,尤其这次他还是个病人,简单几句寒暄接受他们的善意和关怀,热络地让书姗送走了他们。
蜂拥着走了这群人之后,病房才显得不那么狭挤,逼仄。
赵恒对着他先是好好养伤的一阵劝说,大有让他把以前没有休过的假和劳累过度的身体都补回来的愿望。
嘘寒问暖好一阵,赵恒才说起正事,“贺溪,这部戏……”为难了一下,十几年的老朋友关系他也不多绕弯子,交心地选择实话实说:“昨晚制片方打来电话,要求换人,贺溪……”
说到这儿,赵恒有些哽咽。
两人为了这个片子的开拍,付出了多少努力,俩人最清楚。
这部《山狗》是一个年过半百却潦倒半生的编剧写的,把剧本交给赵恒的时候,头发已经白的差不多了,他写了三十多年的戏,却无人问津。利益当前的市场没有一点艺术电影生存的空间,况且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剧本也没在国外获过大奖的编剧,没有赞助商愿意投资,他写了那么多剧本竟然没有一个拍成电影。
赵恒在看到剧本后十分惊叹,为什么这样好的故事没有伯乐呢。当即他就把这个剧本介绍给了贺溪,两人不谋而合,决心无论有多艰难也要把这部戏给拍了。
但是现在艰难险阻两人都走过来了,真得到了拍摄的时候,却成了二缺一。
如果这部戏没有贺溪的存在,将是两人永远的遗憾,他承载着电影艺术家的期望,承载着二人的心血,他实在说不出让贺溪无疾而终,可笑出局的话来。
贺溪又怎会不知道赵恒的难处,都说导演是电影的核心命脉,但是导演也不过是受制于制片方的可怜人,他和赵恒认识很多年了,《山狗》花费了赵恒近十年的心血,也是他呕心沥血想要参与转型的电影。
《山狗》讲述了城里来的支教的年轻人永远留在大山里,二十多年爬山越岭成为了孩子们心中最好的老师。为了演好一个支教老师,贺溪曾参与支教一年多,回来后又为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一个星期只吃黄瓜苹果喝水,半年多的时间每天三千米跑两百个俯卧撑等剧烈运动,硬生生把他从肥硕健壮的好身材瘦成了一个干瘪枯瘦的山村老师的样子,他做足了所有他能做到的准备,如同一个身披铠甲浑身热血的斗士正准备浴血杀敌奋勇战场,大杀四方。
然而他才刚刚骑上马,就被性情大作的马尥蹶子摔到了地上,犹如一个小丑灰溜溜地掩面战败而逃。
好在,赵恒没直接责问他瞎逞什么能,为什么要救俞放,你知不知道你耗费了多少心血,难道俞放的安危比这部戏还重要吗之类的话,他就已经很感激了。
“好了,你的意思我都懂,你看我的腿摔成了这样,伤经动骨一百天,我怎么不也得休息个小半年,戏中有那么多爬山的戏份,我一时半会是铁定上不了了。你也别为难,赶快抓紧时间再选个男演员,片场那么大一群人可都等着你呢。”
他两人之间,也无需场面话互相安慰,彼此心里都明白。
赵恒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承诺,“贺溪,下一部戏,无论怎样,我都一定要你来演。”
贺溪看着他的好兄弟,认真地说:“好。”
赵恒走后,贺溪还带着点浅笑的表情彻底垮了,他心累的揉了揉眉头,对着床边还赖着没走的两人说:“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休息会。”
杨少文有眼色的说你好好休息,就立马闪人了。
“怎么,赶他走难道没赶你?”贺溪讥诮地看着俞放。
俞放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出去吧,我确实想一个人待会,你出去吧。”贺溪说。
俞放站起来,认真地帮他压好被角,温柔道:“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拍戏的事我会给你解决。”
“呵。”贺溪不屑地笑了声,老子因为你才拍不成戏,你来解决不是理所应?div align="center"> 甭铩9祚氖拢惶鄄谎骱锰八共换崴德穑恢竿岱拍苣钭啪汕槿饲橐辏粤Σ惶趾玫匕锼饩龇衬铡?br /> 下午的时候医生来了,算是给贺溪的一点小希冀彻底判了死刑,得住一个月的院,出院后还得调养休息几个月,彻底好起来,大半年都过去了。
得到确切消息后,李书姗先向贺溪说了她的打算,“我是给医院先请了七天的假,现在还剩5天,我最后一天得回趟林市,把医院的事宜安排一下后就赶回来,我不在的那几天有小周在一边照顾你,我想着再请个陪护,你两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不用了,我来照顾他。”俞放目光从医生拿过来的x光中转向贺溪,“我来照顾你。”
贺溪心头翻了个白眼,早上好不容易把人赶走了怎么下午就又回来了,你不是这么厚脸皮的人啊。
“你怎么还没走?”贺溪嫌弃地说。
他对着俞放,语气实在好不起来。
俞放挑了挑眉,不甚在意地说:“医生的话你也听了,你的伤是因我而起,所以在你住院期间,我每天都会来照顾你。”
“俞放,你犯不着这么做,我的性格你应该知道,换做是谁我能救就会救。”
“是吗?”俞放将x光放到他手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圣父?希望你在成为圣父之前,先看清你的愚蠢和冲动会带来什么。嗯?”
俞放故意发出的浓厚的鼻音带着刻薄的浅笑,勾得他瞪他的目光游移到了别出。
圣父个屁!他什么时候能和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哝,”贺溪头点了点书姗,“你也听见了,书姗会把我照顾得很好,不需要你。”
“我觉得多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坏处。”俞放平静地说,看着他的目光却带着点危险。
“但是我觉得碍事。”贺溪撇了撇嘴,觉得他的嘴脸自己都受不了。
“那你救我的时候有问我觉不觉得碍事吗?”
“俞放!”
一巴掌被人打在脸上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俞放的话和倒掉了一个在干燥的沙漠上几乎要渴死的人面前那桶水,有什么区别,他的真心在俞放面前一文不值还要遭到嫌弃和质问,一个人的心都碎成豆沙馅了还想着整个包子喂人嘴里,对方嚼到肚里充了饥之后反而骂包子没经过他的同意就喂到了嘴里。
俞放,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松自得的折磨一个人。
他想起了大学的时候,有天晚上室友们在寝室很秀恩爱,后来干脆出了个测验,如果谁的另一半能做到,那就是真爱了。
贺溪翘着二郎腿晃悠着脚不屑的嗤笑了一声,如果这都能测真爱,离婚率也不会那么高了。
寝室里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贺溪是从来不参与的,但是在一群人的撺掇下和突然冒出的好奇中,动摇的他参与了。
测题是:早餐让另一半去买东街的串串香,西街的胡辣汤,南街的炒酸奶,北街的香蕉饼。
这么脑残神经病又不靠谱的考题,贺溪至今想不起来是寝室哪个变态出的。
接到电话听清内容后,俞放笑了一声,满是温柔纵容的语气肯定:“又是室友在搞那些没营养的活动吧。”
“是。”贺溪老实交代,红着脸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感觉自己今天真是犯神经竟然当着俞放说这些,成年人的脸都丢没了。
“很可惜啊,”俞放遗憾地说:“我是不会这么毫无底线纵容你的肆无忌惮。”
俞放刻意放低的声音带着故意拖长的尾音,性感的音线如同耳边情人的舌尖轻轻触碰他的耳朵,一瞬酥麻袭遍全身。
什么测验真爱的他都忘了,和俞放煲了一大晚的电话粥。
翌日,早晨俞放来敲门,带着比以往丰富很多的早餐,正是昨晚测题中提到的食物。
贺溪站在书桌前看着铺满了的早餐,只有满满心疼。
这分明就是刁难啊,东西南北街听名字就知道方位,距离都很远。
俞放昨晚还和他说话到半夜,今早为了买这些东西,肯定一大早就起来了,他这个生活刻板严谨的人都有黑眼圈了,都是因为他的一个玩笑。
“俞放,我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贺溪的眼眶都红了,“你都没睡好觉,今天还有一整天的课呢。”
俞放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你真以为我那么纵容你吗?”他拿起一个茶叶蛋,“大早上吃什么炒酸奶,我给你换成了南街的茶叶蛋,趁热吃。”
“以后我再也不这么使唤你了。”贺溪把剥完的茶叶蛋递给他,又嘟囔了一遍。
“嗯。”俞放接过茶叶蛋,俯身笑着亲昵地亲了他一口:“好了,别内疚了,我知道你比谁都不舍得使唤我。”
那些相处时的记忆还很清晰,现在眼前的面庞也很清晰,但是那人已经不再放纵他,他也使唤不动对方了。
可怜他还活在回忆里走不出来,为了俞放他将期待了那么久的戏都放弃了,现在残着一条腿躺在床上哪都不能去还得让人伺候着,他不仅不领情,还反过来要责问他。他不想在俞放面前流露出自己还潜藏着的卑微眷念,想将所有的脆弱悲伤愤恨怒骂隐藏在心里,就算是内心洪流汹涌随时要决堤,也死死地咬紧牙蓄势不发,一直在拼命努力压抑压抑,俞放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