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走来的周池羽,打开大门,跪倒在地。
冷清的华宫观里,月色清辉洒落,一袭白衫之人站在树下,赤足而立,青丝垂落,身形消瘦,顾青笙眼里心疼,解开披风,给她披上,柔声道,“天已入秋,穿的这样少,也不怕凉着”,
那人没转过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还是来了……”,
顾青笙握着她的双肩,视线扫过她的眉眼,悠然如远山的眉,如坠星辰的眸子,眼尾已有细细的皱纹,不由的眼眶一红,拇指抚过她的眼角,“蹉跎的岁月还不够多么?人生苦短,于我们共处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青笙”,端若华喊了她一声,刻意压抑的声音里,里面饱含的情感再也隐藏不住,顾青笙把她拥在怀里,不胜唏嘘。
周池羽站在不远处,看着相拥的两人,心中感慨,在她心里,最敬佩的是端若华的沉着不乱,从来都成竹在胸,遇事不乱,一向自持的端若华,就算是周朝易君,亲王叛乱,也难让她沉寂的内心掀起波澜的人。
在遇到顾青笙的那一刻,她的清冷、淡然都没了。
“走吧,有话我们出宫后再说”,顾青笙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过的几日便是我的登基殿里,不如皇祖母和青姨一并留下,过几日再走不迟”,周池羽说道,
端若华还没作声,顾青笙再也难忍,上前说道,“你可记得幼时,宁姨待你如何?”,“宁姨待朝儿极好”,周池羽应道,
“苏家与宁家乃是世交,谁不知苏家一门忠烈,而你为了皇位,便栽赃苏暮寒谋逆之罪,祸及满门”,顾青笙眼中有怒意,“苏丞相为官清廉,苏暮寒一生戎马,宁可战死疆场,也绝不愿背负
着谋逆的乱臣贼子的声名”,
“自幼,我便告诉你,臣以才而纳,君以明而为……”,顾青笙仍要开口,手被端若华轻捏了
下,便再不开口,沉着脸站在一旁。
“我自然记得青姨的话,这句话的后面是,是以明君当以为百姓造福而定,非以家世、男女论之,若女子才德胜过男子,为臣为帝并非不可”,周池羽下巴微扬,说道,“我自有抱负,今后周朝国泰民安、百姓安康,盛世百年!”,
顾青笙望着周池羽,有些感慨,“你只求一心为帝,掌握天下权力,可你曾想过,你为了天下,但置你身边的人于何地?若不是我拦着你宁姨入宫,你该是如何面对?你陷害了苏氏一门的声名,你伤了宁姨的心,而你对沐雪又将如何待之?”,
“得天下易,得人心难,你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放弃的那些,你当真觉得值得?”,
周池羽抿唇不语,只眼眸一如既往的坚定,端若华知她心意已决,并无回旋的余地,缓缓走到她跟前,说道,“今天下安定,你将登基为帝,此乃大势所趋,我与青笙只愿你能心系天下百姓,知人善用,做个明君”,
“知道了”,周池羽朝着端若华深深一拜,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孩儿谢皇祖母谆谆教诲之恩”,
端若华怅然道,“你已是青出于蓝了,没想到,连我,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皇祖母,孩儿……”,周池羽刚要开口辩解,端若华制止了她,“我说过,大周自有其定数和交替,你能在众皇子中争的皇位,是你有心计和本事”,
周池羽看了眼顾青笙,当初她与顾青笙约定,她率军平亲王叛乱,交换的筹码就是,囚在华宫观的端若华。
顾青笙定然不会告诉端若华,伤她的心,但端若华心细如发,只要稍微知晓宫外的事,便能猜个七七八八。
“孩儿年幼,朝事生疏,还望皇祖母能悉心辅佐,再得十年国富民强”,周池羽说道,端若华摇摇头,“我与你父皇的约定已终,如今,是践行我与青笙的约定了”,她说毕望向顾青笙,对方
则紧紧握住她的手,绝不放开。
“既然如此,孩儿恭送皇祖母出宫”,周池羽躬身送道,“你即将为帝,我只是一介平民,不必如此”,端若华低声道,往前走了两步,与周池羽擦肩而过时,顿足站定,微侧过脸,朝着她说道,
“我自答应过你父皇,便再不过问朝事,今夜出宫后,便与青笙隐居避世,于周朝、于你再无干系”,
既然端若华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定是再不愿与周池羽有丝毫关联,也让她明白,端若华不会再扶持旁人来推倒周池羽的皇位,避免周池羽有疑心而处处防范。
“乃大周之憾”,周池羽应道,端若华看了她一眼,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放柔了语气,“苏家一门忠烈,与宁家交好,沐雪与你是生死患难的情谊”,
“算我恳请你,为了周朝,为了你自己,放苏家一条生路”,
顾青笙微愣的看向端若华,为了宁子沐,这些示弱的话本该是她来说的,端若华作为皇祖母,却放低身段,恳求周池羽。
周池羽没有说话,眼神晦暗不明,苏家之事关系重大,一旦处理不妥,则她登基名不正,言不顺,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女帝登基,开周朝的先例,定会招来争议,并非一定要拿苏家开刀,方能铲除异己”,端若华劝说道,
“孩儿会斟酌,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即刻应下来,望皇祖母体谅”,周池羽缓缓说道,“放苏家一条生路,有那么难么?周池羽!你的心不免太过冷漠无情!”,顾青笙有些急,朝周池羽上前两步,
啪嗒,一颗小石子从屋顶射入,落到顾青笙脚下,华衣盘着腿坐在屋檐上,静静看着下面,
“哼!就你这黄毛丫头,还不配跟我动手”,顾青笙冷冷哼道,袍袖一拂,地上的石子朝着檐顶激射而去,气势汹汹,
眨眼间,已到华衣跟前,劲道扑面,华衣只得扭身躲开,石子穿透她的裙摆,落下檐顶,“有动静!保护殿下!”,外面的人听的响动,立刻要冲进去,
“统统退出去!没本宫的号令,不许进来!”,周池羽高声喝道,让众人退下,
“青姨何必与小衣动气,我说会仔细斟酌,也并非说一定要苏家满门的命”,周池羽淡然说道,
顾青笙还要再与她理论,端若华扯了她的袍袖,说道,“池羽定能分清楚孰轻孰重,灭了苏氏一门,不但失尽民心,还少了宁家的拥护,更伤了与我们的感情。以她的深思熟虑,是定然不会做的,对么?”,
周池羽知道端若华看似对顾青笙说话,实则句句紧逼,轻笑了声,“皇祖母此言有理”,端若华看了眼她,“你是我教导过最聪慧、最骄傲的孩子,可是记得我跟你说的,过刚易折。话已到此,不必多说,走罢”,
顾青笙上前跟着端若华,云倾路过周池羽,淡淡看她眼,“师父”,周池羽颔首道,云倾头也没回,只道,“我可没有当皇帝的徒弟,不过是教了你几招几式,不必以师徒相称”,
周池羽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端若华、顾青笙、云倾、宫外的宁子沐……
应该还少了一个人……
她当初以端若华为筹码跟顾青笙约定统领黑虎军里隐藏的一支精英队,而先锋便是叫所向披靡的戴着恶鬼面具的宁小宝,而她与宁小宝约定的筹码,则是,苏沐雪。
糟糕!周池羽脸色一变,提起裙摆,急匆匆往外走去,“摆驾回羽殿!快!”。
第93章 知情
侍从们一看到周池羽难看的脸色,心惊肉跳,慌忙备轿往羽殿而去,周池羽冷声道,“夏菱,以后在承德殿、羽殿都备上马28 ”,
这皇宫里只有皇上能骑马而行,但先皇体弱多病,多以轿辇代步。
如今,皇城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是落在她手里了,谁又敢多说半句。
匆匆回到羽殿,暗卫在门口跪乓慌牛艹赜鹆成16洌慌莺莘餍洌暗钕滤∽铩保滴拦蛳驴耐非胱铮笆凳撬沾笕艘孕悦嘈……”,
“人呢?”,周池羽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往里走着,“和宁家小姐在殿里”,“领罚,每人五十鞭”,周池羽冷冷说道,“谢殿下开恩”,暗卫们战战兢兢的应道。
疾步而至,周池羽站在门前,顿足,轻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烛火闪烁着,坐在案前的苏沐雪,听到推门声,受惊了,下意识抬起手边的剑,抵在脖颈前,望向门口,尽管烛光微黄,周池羽却依旧清晰的看到她脸上几乎褪色的苍白。
宁小宝一脸怒容,瞪着周池羽,唰的起身,抬手搭在苏沐雪的手腕上,轻轻把她放在脖子上的剑压下来。
“沐雪,这是在做何?”,周池羽的声音很轻、很缓,没有一点慌乱或者紧张,她挥手让宫女退下,转身关门,徐徐往里走来。
“池羽,小宝说的可是真的?你以谋逆罪把苏家人关进大牢……”,苏沐雪求证的声音在发颤,有震惊、有质疑、有悲切……
周池羽不语,垂眼落在她紧握住剑的手,白皙肌肤,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仿佛在跳动着,一下一下,很急促。
“沐雪,你还不信我说的话么?不除掉苏家,她如何称帝?”,宁小宝脸上很不屑,她打打杀杀惯了,最不喜这等玩弄权势的阴谋诡计,听到宁小宝的话,周池羽眼角跳了下,微厉。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苏沐雪跟前,微垂着眼,看着她乖巧的样子,苏沐雪晃神了,想起那个拼命垫着脚尖的朝儿,孩子气地挥着手臂,说道,“我可是很快就要跟沐雪一样高了”,
如今,她是真的长高了,二人视线相平,她却低垂着眼……
周池羽伸手去拿苏沐雪手里的剑,“此事……”,指尖一触碰到手背,苏沐雪下意识躲了下,抑制着情绪,问道,“你告诉我,可是真的?”,
话是问了,其实答案早在心里……她把自己困在宫中,那夜后,便再不曾见过苏家人。
但苏沐雪还是要问,她想听到周池羽亲口说出来。
“此事我自会对你解释,来人,送宁小姐出宫!”,周池羽并未直接回答,“休想,我今夜可是来带沐雪走的,你可要记得承诺的事情”,宁小宝冷哼道,她戴着恶鬼面具在宁家军中征战多年,连她爹都不曾察觉,不想竟被眼尖的周池羽识破。
“宁家军的鬼面修罗,果然所向披靡,但这皇城,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周池羽淡淡道,“小宝!当时是你救了我!”,苏沐雪惊讶的转过头,那鬼面修罗就是当初在沣州救她一命的人,只是连她都不曾认出来,原来是宁小宝。
“当时情景,不便与沐雪相认,此事我容后再与你说”,宁小宝正色道,她伸手抓住苏沐雪的手腕,“沐雪,跟我走,有宁家人护着你,没人敢动你”,宁小宝昂首,不甘示弱的跟周池羽对望着。
苏沐雪转头,脸上哀戚,望向周池羽的眼中满是失望,她曾倾心以待的人,竟是如此回报她的。
宁小宝拉的很用力,步伐很急,苏沐雪跌撞着,擦过周池羽的肩。
周池羽站在原地,没有开口留她,只是袖袍里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挺直着腰。
耳边是她一步步离去的脚步声,周池羽的指尖嵌进掌心,脸色阴沉,抿着唇。
宁小宝跨过门槛,拉着苏沐雪往外走,苏沐雪的手扶在门边,顿住脚步。
周池羽脸色微缓,蜷缩的手指松开,掌心已是几道红印。
微冷的月色清辉洒落青丝,如染上了一层白霜,苏沐雪卷翘的睫毛下,含泪欲滴,“小宝”,她开口道,
“你必须跟我走!”,宁小宝仿佛知道她开口想说什么,气急败坏喊道,“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根本不值得你留下”。
“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京城,我不能走”,苏沐雪开口,“我和宁姨会想办法救他们的。以她对权力的执着,你即便留下也没用!会和苏家人都成为她登基的垫脚石!”,宁小宝急的手足无措,
苏沐雪摇摇头,苦笑道,“她不会的,她定不会毁了我跟她的这点情分的”,“别犯糊涂”,宁小宝拉扯着她,苏沐雪甩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知你费尽心思才闯入宫里带我走,下次不许再犯了”,
宁小宝再想去拉她,却见苏沐雪躲开她的手,往后走了两步,转过身背对,宁小宝恼怒的跺脚,大声喝道,“周池羽,你若敢伤她,我定要你的命!”,
“放肆!敢对殿下无礼!”,护卫们拔刀相向,把宁小宝围起来,周池羽缓缓走来,站在苏沐雪身侧,朝着宁小宝说道,“她选择留下,你我的约定便作废了,再有下次擅闯皇宫,休怪本宫无情了”。
“哼!”,宁小宝冷哼一声,身形掠起,脚尖点着檐顶,疾速掠行着,“谁?!”,有护卫从檐顶喊道,“滚开!”,宁小宝怒吼,一脚把护卫踹下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看到宁小宝离去,周池羽才缓了脸色,她碰了下苏沐雪垂在身侧的手,见她蜷缩着手指,又在轻碰了碰,待的苏沐雪手指微展,顺势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里走去。
夏菱把门轻轻关上,退了出去,把伺候的人都斥退了。
周池羽把苏沐雪拉着坐下,见她脸色苍白,呆立无语,便动手倒茶,茶水已凉,看来二人已谈了许久,要瞒是瞒不住了。
“苏将军领兵闯皇城,确是犯了王法,大理寺关押候审,在理之内”,周池羽没绕圈子,直接说道,“三皇子谋乱,是你让我去苏家搬救兵的。一石二鸟之计,让你坐收渔人之利”,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沐雪一旦跳脱出来,便轻易想明白了……
夜色清曚,月辉轻涟,把苏沐雪的心,浸的潮润湿重,万般深情,点点生寒。
“为何非要置苏家于此境地?祖父为周朝鞠躬尽瘁,父亲征战沙场保卫家国,而我,我待你的情谊,都不值一提么?”,苏沐雪冷言。
周池羽手合拢,把周池羽的手放在掌心里,倾着身子,仰着头,双眸澄澈,“沐雪可曾想过,且不说性情阴鹜的三皇弟,就算是二皇弟登上皇位,等待我的将是如何?”,
缝制的嫁衣,备好的嫁妆,下嫁骨赫迫在眉睫,无论是谁登上皇位,第一件事要做的,自然是以绝后患……
历来皇帝登基,其余皇子无不是或杀、或流放、或禁锢,就算二皇子宅心仁厚,周池羽也逃不了和亲的命。
她一提,苏沐雪自然能想到,“我说过,自有办法带你远走高飞的,绝不让你下嫁骨赫”,周池羽摇头,轻笑道,“沐雪想的太过简单,你可曾想过掳走和亲公主的下场?毁了和亲,骨赫和周朝势同水火,大战在所难免,在位的皇上定会迁怒苏家,与此时又有何两样?”,
苏沐雪微愣,怅然道,“但苏家不会背负谋逆叛国之罪,祖父和父亲忠君之名毁于一旦,绝不让苏家门楣蒙尘”,
“挑起周朝与骨赫之争,难道就不是叛国罪么?”,周池羽道,“若我挑起骨赫与周朝争斗,父亲会驰骋疆场,杀敌以正苏家之名”,苏沐雪说道,
周池羽抬眼看她,轻声道,“你与我在一起,是叛经离道的事,你若想与我在一起,定要背负谋逆叛国之罪,可你依旧会选择我,对吗?彼时与此时,又有何两样!”,
论巧言善辩,苏沐雪不及周池羽,更何况,在周池羽面前,苏沐雪从没想过胜负之说。
她只是低头掩面,双肩颤动着,是她的错,是她的一己之私,是她堕入这世俗不容的孽缘里,是她害了父亲,连累了整个苏家。
“沐雪”,周池羽拍了拍她的肩,“你出去罢,我想静静”,苏沐雪哽着喉咙说道,泪水从指缝
里流出来,一滴滴落在她浅青色的裙上,晕染开来。
周池羽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蜷着的苏沐雪,泪水不断滴落,她哭的无声而心碎。
从小便见过她很多样子,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安静如空谷中的一株兰草,淡雅而清冷,处事冷静,如她的名字,沐雪而来,宠辱不惊。
在自己面前的苏沐雪,眼神里永远带着温柔、宠溺,让你相信,就算世人背弃,她都会站在你的身后。
而如今的她,柔弱、无助、自责、内疚,那双温柔的眼眸被双手紧紧捂住,只有泪水倾泻而下。
知道会伤了她,一步步的算计,一点点把她拖入棋局里,从谋划的第一日起,就知道会伤了她。
只是没想到,伤了她的这刻,自己的心,会如此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