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看得到的腥臭中,忽然嗅到了一缕暗香。
那是一股极浅极淡的药草香,丝丝缕缕,扣人心扉。
这股不同的,全新的味道仿佛给了男人极大的生机,他霍然抬头,看到了远方的光亮。
郭殊涵睁开眼时,入目的是熟悉的海蓝色纱帐,有黄色的光线一晃一晃,拉长了纱帐上的阴影。
耳畔有东西瘙的痒,郭殊涵转过头来,看到一个人正把脑袋埋在自己脖子里。他的腿和手不安分的搭在自己身上,盖在被子里。
郭殊涵呆滞半天,不敢动弹。
等到阳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郭殊涵才轻轻的靠过去,用脸摩擦着钟毓的头发。
钟毓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赫然发现床边的人不见了。
他往空位子摸了把,发现还是温热的,一把掀开被子,半瘸着腿下床,惶急道:“紫竹,涵少爷呢?”
紫竹闻声推门进来,忙扶着钟毓,给他披上外套:“涵少爷不是……”
她往床上看了一眼,眼睛当即就瞪大了,涵少爷不是昏迷不醒吗,人跑哪去了?
“奴婢,奴婢没看到。”
钟毓推开紫竹,心里的谜团有脑袋那么大,好好一个人,还是个昏迷的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如果是被人绑架,钟毓自认为自己还不至于睡死到这个程度。
正要派人出去找,门外有人逆光走进来。
来人穿着身极简的白衣,长发披散在肩上,湿答答的还有淌水的痕迹。他看到钟毓,脸色未语先笑,极浅的笑容点缀在苍白的脸上,像茫茫大雪中一朵寒梅簇开。
“你醒了。”他道。
钟毓愣住了,巨大的喜悦在他心头涌起,好像一个充沛的球按到水里,还未杵到底,就已经按捺不住浮到水面。
他眼睛里有水汽在光线下一闪而过,他快步走过去,把郭殊涵抱在怀里。
紫竹见机的离开房间,顺便关上房门。
郭殊涵一愣之下,伸手把钟毓抱的紧紧的。
钟毓把他湿答答的头发撂倒脑后,问道:“去哪了?刚醒过来,也不知道多躺躺……嘶,痒。”说着,要松开郭殊涵,却被抱得推不开。
是郭殊涵把自己干枯的嘴唇,贴在了钟毓脖颈后面的皮肤上。
郭殊涵吃了口豆腐,见好就收:“去洗了个澡,身上好久没洗都臭了。”
昨晚毒发的事,郭殊涵醒来就发现了,满身的臭气,突兀的青筋。他怕吓着钟毓,起身去冲了个冷水澡,顺便把药吃了。
是那一晚,郭殊涵试探太子身边的暗卫,从唐炎那里得来的犒劳。
钟毓嗯了声,想起昨晚的事:“昨晚你手上的经脉都鼓了起来,我给你把脉,你是不是……”
“嘘。”郭殊涵在钟毓耳朵里吹口气,温热的气流钻进钟毓的耳道,成功的搔到了钟毓的痒处,“这件事留给我自己去解决好不好。”
钟毓多少知道这件事是郭殊涵的心结,见他如此说,自己也不再多问。
郭殊涵的清醒让镇远侯府热闹起来,钟夫人本打算让下人买点东西来装饰下郭殊涵的房间,正好侯爷在家,索性挽了侯爷,夫妻二人其乐融融的上了街。
整个侯府蓦地欢喜起来。
皇宫里,李佑拿着新到的信纸,陷入久久沉思。
半晌,他看不出悲喜的问:“这件事你确定?”
房间内有个身着黑衣的暗卫,他跪在地上抱拳道:“卑职确定,但现在还查不出屠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
李佑手上的信纸,上面清晰无误的写着:南门闹事者中,有屠之人。
李佑脸色阴晴不定,一方面他想着屠真是越发无法无天,竟敢把触手伸到长安来,另一方面他又在想,这件事或许是个机会。
或许是个把镇远侯调离长安的机会。
他原地踟躇两步,挥挥手,打算让暗卫退下。
这时,门口的李佑跟班忽然道:“殿下,刚才有个宫女给陛下喂完药后,往景仁宫去了。”
景仁宫,那是软禁三皇子的地方。
三皇子李佩正在宫里焦急的走来走去,两天前有人在饭盒中给他传了张纸,上面写着一个让李佩胆寒却又兴奋到颤栗的消息。
上面竟然说陛下被太子软禁,原因是陛下想把皇位传给自己,而不是已经在位二十余年的太子。
李佩上次去看望陛下的时候,还不知情,被陛下口中“李佑这个欺君灭祖的叛徒”吓了个两股战战,后来被软禁起来,他确实有怀疑陛下和太子间不和。
万万没想到是这回事。
如今想来,当时自己要是没有害怕到瘫倒在地,多问陛下两句,是不是就可以听到这个让他振奋的消息了呢?
人总是这样,身临其境的时候,害怕的不行,便是前面有千山银山,也畏足不前,满心的仓皇无措,想要逃离。而真正逃离到安全地带,又忍不住对前面的诱惑向往不已。
他辗转用自己仅能调用的人,联系到一个长宫女。
这个宫女以前是在他母妃面前伺候的,母妃去世后,才入的皇帝宫。只要轻轻问一句,陛下所想就能大白于天地。
到时候,他可以用母家的人脉,随便是个谁,但凡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只要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请陛下出席——别说是做什么,只要他露个面,这样一切就都解决了。
李佩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距离那个位置这么近,近到只需要宫女回来,一切就顺理成章。
他心跳的飞快,已经快要跳出喉咙眼了,忍不住想人怎么还不来?
人,来了。
第54章 真相大白
有人推开他面前的宫门,李佩快步走过来,脸上的惊喜还来不及撤下,已经被惊恐取代。
进来的是太子,他的大哥李佑。
李佑的身后,伸着持刀的武士,以及拖着一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宫女。
李佩两眼一黑,险些站不稳,心里知道,他完了。
然而事到临头,李佩却出奇的平静,那是一种已经能看到自己黄土白骨的平静。
他闭上眼,听着李佑下令。
可惜左等右等,李佑却仿佛老僧入定,半天没一句言语。只是远远的打量着他,目光带着看动物般的怜悯。
李佩最终还是没有死,他被软禁在自己宫里,只是这一次连给皇子该有的待遇都没有了。
宫里人的拜高踩低,会让李佩下半辈子凄凉如雪。
李佑回到陛下的寝宫,这一次他的态度出奇的平和。
他甚至给喝完药后,给安静睡下去的陛下掖好被子。
因为刚才在审问宫女的时候,她说陛下根本没说要传位给三皇子的半句话,也没有半分这个意思,她心里慌张忍不住问陛下究竟想传位给谁,陛下却是无意识的念叨着:“熙儿,熙儿。”
熙儿是李佑的乳名。
如果说重刑下的宫女还不足以让李佑相信这番话只是她借以苟活的托词,那么“熙儿”这个名字却足以换回李佑幼年时期,父子二人的温情。
李佑想:“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
然而,还不等他自责完,就见陛下额头沁出一头汗,脸色煞白,正紧张不安的哆嗦着。
李佑心里软下来,柔声唤道:“父皇,父皇。”
陛下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只是在做梦,心里那颗大石头落地,正要吐出口中的浊气,骤然看见李佑正坐在床边,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梦境里,李佑面目狰狞的撕咬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两个眼神骤然重叠,陛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你走,你走!”
李佑一愣,脸色急剧变白,活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赫然起身,正要怒起的离开,忽然停下来,看到刚喝完药后陛下的样子,有跟线从他脑海中穿过,骤然间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他刹那间回过头,神色惊怒不已,喝道:“来人,全面通缉,把薛太医给孤绑回来!”
院子里,郭殊涵练完剑回来,看到钟毓正坐在亭子里,心无旁骛的翻看手中医书。阳光从亭子上漏下,点点照在钟毓身上,仿佛给他渡了层光。
郭殊涵嘴角不自觉的噙着笑,他把剑交给紫竹,从她手中拿出干毛巾擦了擦汗,这才走到亭子中去。
他从后面抱住钟毓,顺便在他脸上亲了口,这才心满意足的问:“看什么?”
自打郭殊涵醒后,钟毓惊异的发现郭殊涵对他越来越不客气了,只要周围没人,上面摸完摸下面,以前那个拉个手都会耳红心跳,害羞的不行的小媳妇哪去了?
心里腹诽,面上却淡定的说:“司马眼睛瞎了,但还能感受到光,应该还有救,我想试试。”
郭殊涵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不变,宁肯就这样抱着钟毓,也不愿站起身:“御医怎么说?”
钟毓:“宫里的御医擅长的是治病救人,只会寻常的症状,像司马这样被江湖邪魔歪道的毒弄残的,他们不一定清楚,就是知晓这种毒,也不是他们擅长的领域。”
郭殊涵想起钟毓说的,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御医给他把过脉,却没有多说什么,想来估计也是没探出郭殊涵体内有异常,或者即便发现了,却不知如何处理,索性就缄默不言。
钟毓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老实坐着去,没事一起看看医书。”
“哦。”郭殊涵闷闷的说,好似受了什么委屈。
明知道郭殊涵是故意的,还是忍不住被他讨好摸乖的样子逗笑了。
两人安安静静的看书,彼此间除了翻书的声音,安静的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钟毓抬头看了眼郭殊涵,忽然有种岁月安稳的感觉。
钟毓不翻医书不知道,自己竟然背了这么多医书,现在一本本的翻出来,不过是查漏补缺,以及把快要忘的重新捡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郭殊涵忽然轻声念道:“野黄瓜是种草?我还以为是野生的黄瓜呢。”
钟毓嗯了声,不在意道:“野黄瓜能健脾化湿,清热明目,用于风火赤眼,无名肿毒,可惜对司马的眼睛没什么用。”
至于分明是种草,却不取名草的多了去了,钟毓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几十个。倒是有些东西明明取名是草,长得却不像草的有些少见。
比如有种叫畦畔莎草,恨不得有一个人那么高,却偏偏是种草。
又比如一种叫冰灯玉露的草,长得晶莹剔透,像灯一样,煞是好看,司马凌风以前还养过,给他养死了。
又比如……钟毓这些日子翻的医书着实不少,每个草药长什么样子,什么功效都能烂熟于心,以至于现在漫无边际的想的时候,脑子里仿佛走马观花的略过很多种植物。
钟毓的脑子里忽然翻出以前看到过的一种草,长得真是丑,像快要腐烂的肉一样,叫赤鳌草。
这个草长得丑,却极为稀有,钟毓以前跟着庄熙采药的时候,曾在西南苍茫大山里见过一次,给庄熙宝贝得成什么了。
原因无他,这种草功效太强大,既能让人起死回生,用的不好又能让人癫头癫脑。
当时钟毓看到的那种草才长了十来年,不到三个手指大小,庄熙用了没多久就用完了,为此又重回大山里,几乎九死一生还是没能找到第二株。
钟毓想到这些,便说给了郭殊涵听。郭殊涵想了想这个“腐烂的肉”的样子,脱口而出道:“不就跟灵芝长得差不多吗,干嘛形容的这么恶心。”
“是因为这种草的气味也很恶心。”钟毓随口说。
然而才说完,他整个人就仿佛定住了。
这个恶心的味道……怎么让钟毓突然想起陛下喝的药碗了?
朝灵芝,朝灵芝……赤鳌草,赤鳌,朝……
王大锤当时守在宫门口,距离的那么远,听不清楚,所以把“赤鳌”听成了“朝”……
谭章的抓捕轰轰烈烈的开展了一个月,气势宏伟的谭府被人掀了个底朝天,连瓜碗瓢盆都禁受不住四分五裂。
偌大个谭府,没找到一个活物。
唐府里,唐炎随手把院子里开的极盛凌霄花折在手里,带着叹息般的语气说:“真是可惜,药的事暴露的早了点。要是再迟些,没准这个皇位就能直接转动那个废物手里。”
废物自然是说三皇子李佩,可是唐炎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个废物叫什么,索性直接称呼为废物了。
六月的长安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走到街上到哪都能看到“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的国花。
牡丹是盛大的花,像极了齐国强盛的国力,唐炎自然不虞,便让下人在院子砍尽牡丹,种上了凌霄。
董大高大的身影站在唐炎背后,他没有弓腰去显示自己对主子的尊敬,只是低着头说:“是,谭章离开的太早了。殿下您为什么不把谭章拦下来?”
“他已经发现了,再拦下来会露出马脚,李佑精明着呢。庄熙呢?”
“谭章假借丁忧之名,逃离长安后,庄熙察觉到不对,却舍不得查看药效,后来自己借谭章药童的身份,偷偷去了趟太医院。
当时他估计是想知道药的情况,结果误打误撞收到太子捉拿谭章的消息。庄熙真不愧是常年东躲西藏,被仇家追杀的人物,竟当场逃了出来。可是之后却不知所踪。”
唐炎点了点头,了然道:“现在长安城追捕的这么严,想他一个除了药理什么都不管的呆子,有多大的本领躲过层层搜查。八成是躲到镇远侯那里了,也只有镇远侯有这个本事天子脚下藏人。”
董大:“那要不要把镇远侯私藏钦犯的消息放出去?”
“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说镇远侯藏了人。再说,便是他藏了人,只要他真想藏,谁能查出来。”
董大:“可是总不能看着这么好的机会溜走吧。”
唐炎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堪比铁树开花的笑一笑,却并不好看,显得人格外阴森:“镇远侯能藏他一时,也是出于他救了钟毓的大恩,他还有妻儿老小,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钦犯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我猜,他现在一定想着赶紧把人送出城。”
董大了然:“可不能让他轻易的离开长安。”
这时,有个送菜的汉子敲响唐府的后门,老仆走过去开门,汉子憨厚的笑道:“婶,我又来送菜了。”
这是个用破布链子这躺着外面的库房,里面乱七八糟的放着许多杂物,有锄头铁锹,还有柴火木棍。各种东西杂乱的放着,没有人打理,也没有人注意。
“殿下,谭章已经活捉。现看押在墨风馆里。”
“很好。”唐炎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有谭章在,我看庄熙怎么撇清关系,镇远侯怎么交待。我去看看。”
说罢,走到库房里面。
董大掀开地上的一个竹篓,露出里面的暗格。这里不知何事修了个暗道,里面恰有两人宽。
几人在里面左弯右绕,穿过黑黢黢的暗道后,终于走到了头。
董大举着火把走在前面,正要停下来敲响头顶上的木板,忽然在火把的光下看到了一双脚印。
唐炎看到董大蹲下身,问道:“怎么了?”
董大站起来,面带严肃的说:“有人来过,这个暗道被发现了?”
唐炎看了眼脚印,示意董大敲响木板。那边很快就有人过来打开木板,光线照了进来。
唐炎被人帮扶着上去,这也是间杂物室。堆放在各种妓-院龟公用来做用品的东西。
“刚才谁来过这?”唐炎问。
接待的老鸨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倌在旁边站着,闻言愣了一下,才说:“没人来啊,柴房的钥匙是我保管的,您看这四周门窗都是好的。”说罢,问向旁边俊俏的象姑,后者也摇了摇头。
唐炎略作沉吟,便道:“这条路不安全了,待会你叫人把它封了。我们去看谭章,教他该说的话,顺便把人带走。”
第55章 出征伐屠
转眼已经到了知了聒噪的时节,钟毓顶着烈日从司马府里出来的时候,出了一脑门子汗。
医治司马凌风的眼睛,已经又段时间了。
钟毓站在门口,看了眼门口黑黢黢的马车,想象了下进去后里面仿佛蒸笼一样的温度,整个人都有些迈不动脚。
断了腿的徐庆坐在马车上,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大少爷怎么还不上来?”
钟毓权衡一下,就当是泡个澡,心一横,就准备要上车,忽然看到自家的马车远远走来。徐庆奇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