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如同疼痛的使者,在它尚未开始之前便降临在男孩心里。他单薄的身体克制不住的发抖, 越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将要经历怎样的折磨, 内心的恐惧便越发猖狂。
但乞求不会换来任何同情,年幼的他已经在一次又一次被无视中, 学会了沉默和忍耐。
那个面色阴沉,眼神狂热的男人说, 总有一天你会变成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人。
苏腾不知道什么是强大,如果强大等同于永无止境的痛苦, 他宁可弱小脆弱。
某种熟悉又令他战栗的感觉,在他体内如同烟花般腾空升起,乍然绽放。每一根神经都被扯断, 每一颗细胞都发出尖叫。他重重摔倒在地上, 很快被自己的汗水浸透,湿淋淋如同刚从水里爬出来。
他柔弱的四肢在痉挛抽搐,五脏六腑从紧缩到膨胀,再循环往复。他的指甲在地上抓出血痕,喉咙里溢出嘶哑的呻吟, 气管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他已经快要窒息。
一个晃动的人影走过来在他眼前蹲下来,比划着手语道:你还好吗?
苏腾意识模糊,几近昏聩,勉强张开被汗液和泪水浸透的睫毛,摇摆不定的焦点无法固定在一处。但他还是把手伸向了眼前模糊的人影:“我……不能呼吸……”
内奥的脸上五官模糊,但却给人一种很冷静的感觉:像溺水一样吗?我曾经经历过一次溺水,在挣扎中紧紧闭着嘴巴,生怕冰冷的水灌入我的体内。有一种恐惧让我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即使脑袋和肺要爆炸了,也不想张开嘴。
可人是有极限的,迟早会忍不住开始喘气。到那时,你会被水填满,就好像你是水的一部分。你不再感到惊慌失措,不再感到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平静。
冷汗顺着苏腾的发梢流淌,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溪。难以形容的剧痛让苏腾昏死过去,下一秒又被活活疼醒。他奄奄一息,发出艰涩黏着的声音:“我……想要……平静……”
即便尚未成熟的心智并不知晓“平静”意味着什么,但这两个字对他充满了强大的诱惑力。
内奥继续用手语道:我在水里感到极度痛苦的时候,也想要顺其自然的张开嘴。但我不想死,我屏住呼吸,哪怕头痛欲裂,身体要炸开,也死死的闭紧嘴巴。哪怕只有一秒钟,我也不想放弃。
内奥在地上趴下,跟他脸对着脸,做着缓慢而清楚的手势:如果是为了活下去,任何痛苦和折磨,都可以忍耐。
苏腾的生理性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他想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体内却没有半分力气,只能气若游丝的呢喃:“活着……好疼,好痛苦。”
尖锐的刺痛从脊背的神经传递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混淆了记忆和现实。麻药似乎失去了作用,然而这感觉是那般熟悉,熟悉到苏腾感到麻木,他微张的眼睛无神的注视着雪白的墙壁,脑海里盘旋着无数次濒死之际,内奥在他面前比划的手语——
内奥:别怕,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都市的喧嚣浊浪。时千金坐在征途星矿公司位于二十四层的餐厅里,往落地窗外看去。
雨水模糊了整座城市,平日里斑斓耀眼,令星月无光的人间烟火,转瞬间被染成了黑灰色。商业区的一座座摩天大楼化作雨中影影绰绰的灰色怪兽,带着压抑冰冷的神情俯视着雨中麻木奔行的人群。
与征途遥遥相对的另一条街上,一座工业大厦鹤立鸡群的冒出头来,天台上站着一台机甲模型,好像要直冲天际般起飞,它身前醒目的红色SU标志,在风雨飘摇中失去了颜色,虽然牢牢的固定在金属架上,却依旧呈现出一种在风雨飘摇中危然欲倾之感。
时千金收回视线,端起第三杯焦糖玛奇朵抿了一口,口感醇厚的咖啡已经凉了。身体的冷意让他的不耐烦变成了焦躁,如果不是对面有个赏心悦目的“美景”,他早就走了。
下午的餐厅里,客人寥寥无几。时千金坐在窗边,跟他隔着三张桌子的位置,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那个男人眉目英朗,器宇不凡,挺直的鼻梁和性感的嘴唇令人心生好感。他肩膀宽阔,薄薄的衬衫遮不住肌肉的轮廓,虽然两条腿藏在桌子下面,但一点都不耽误时千金想入非非。
在所有人类诞生的神话里,女娲造人是最具有现实意义的。人的成长就如同泥塑一样,是歪瓜裂枣还是玉树临风,全凭家世背景,教育程度,成长环境,经历见识等因素决定。这些因素会在人这尊泥塑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使其长成最终呈现在人前的样子。
通过一个人的气质和行为举止,或多或少可以推测出以上那些因素。时千金一边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男人,一边在脑海里描绘出他是怎样一个人。
成熟,得体,性感,大气,彰显着男人良好的出身和学识以及丰富的社会阅历,他昂贵的西装和腕表则显示出他傲人的经济条件。
时千金在将近两个小时的枯燥等待中,已经对对面的男人进行了不下三百次旖旎的幻想。
他自身条件很好,眼光也相当高。他的审美观就如同一个残酷的自然环境,十分苛刻的条条框框俨然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那些遍布瑕疵的追求者就像是老弱病残的生命体,不断在挑剔的淘汰法则中被筛选pass掉。
而眼前的男人仿佛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丛林之王,不怒自威的威严和天生的王者风范令芸芸众生不由自主的臣服畏缩。他轻易突破了造物主关于适者生存的规则,完美的吻合了时千金对于男人的一切幻想。
很多人,无论自信或自卑,在面对自己理想对象的时候,往往会因为过于向往反而止步不前,生怕自己无法触及,又或者那美好不过是一场虚幻。
时千金可不是容易心生胆怯的人,他在确定目标后,便一定会主动出击。只不过今天是来征途见他的“金主”宋征的,自第一次跟总裁秘书签订协议后,他还一次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星矿大鳄。
虽然约好了时间,但宋总裁日理万机,临时要参加董事会,时千金不得不待在餐厅里苦等。他不是没想过要去搭讪,只怕在跟男人攀谈的过程中宋征突然出现。
但经过了这么久的等待,他已经按捺不住了,若是因此错过如此尤物,他肯定会后悔得睡不着觉。
所以,去他的狗屁宋征。
时千金解开衬衫上的两颗扣子,诱人的锁骨和白皙的皮肤若隐若现。他拨弄了一下头发,露出惑人的浅笑,极其自信的走过三张桌子,在男人对面坐了下来。
男人的涵养和城府,令他脸上没有显露出惊讶和疑惑,只是很礼貌的注视着时千金,像是在等待他讲明来意。
时千金在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微微挑起眉梢:“你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在等人吗?”
男人的声音浑厚性感:“算是吧。”
“真巧,我也是,”时千金的目光如有实质,缓慢而黏着的从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落在他结实宽厚的胸口,“你等的人没来,我等的人也没来,你说这算不算是缘分呢?”
男人的右手搁在桌上,食指沿着白瓷咖啡杯光滑的把手缓慢摩挲,似乎在品味时千金的问题,以及这问题背后隐藏的动机。
时千金相信一见钟情,不过这“情”并非爱情,而是情欲。他笑容轻佻,眼神露骨,赤裸裸的暗示着自己的欲望;男人笑容迷人,暗藏蛊惑人心的力量,二人心照不宣一般彼此注视,在目光相交的一刹那,已经在脑海里把对方用各种体位干了个遍。
时千金的舌尖像是生出了自我意识,缓缓舔过柔软的嘴唇。随后他咬了咬湿润的嘴唇道:“我叫时千金,你呢?”
时千金的姓和名,其实是暗指“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父母希望他能够珍惜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
然而大部分人在听到他的名字时,第一时间就会蹦出“春宵一刻值千金”这种话。无论是调侃还是调戏,时千金都不大喜欢。只是经历的次数多了,那种反感的感觉渐渐变淡了。
男人并没有立刻自报家门,优雅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悠悠开口道:“直到今天,我才发觉‘千金一笑’并非虚言,看来以前对此不敢苟同,是没有遇到让我产生冲动的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坐姿周正,神情淡然,没有丝毫不尊重的意思。时千金听过的赞美多了,但像这样委婉又文雅的“撩”,还是第一次听到。
时千金的气息顿时乱了节奏,对眼前这个人的欲望更加深沉,除了想立刻把他拽到卫生间里身体力行的表达一下对他此番赞誉的感激,竟然还想跟他多聊几句。
看来空虚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理。
这时男人很体贴的掏出了名片,时千金盯着男人的眼睛接过名片,低头看了一眼,顿时僵住了。
一架直升机的阴影从时千金脸上掠过,红色的机身破开雨幕,穿过暗黑低垂的天空,往几千公里外的小镇飞去。
几小时后,直升机抵达毕方镇,降落在镇医院楼顶的停机坪上。
镇上只有这么一家医院,居民的生老病死全都在这里进行,他们已经习惯了医院里的安静,见证着那些医生和护士的容颜从年轻到衰老的变换。
今天这突如其来的“热闹”让在取药看病的患者感到格外新奇。走廊上匆匆走过一群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当中几个十分干练的的陌生面孔,身上散发出与当地医生完全不同的气质。
探出头的患者目送着一行人快速往抢救室走去,顿时开始议论纷纷,相信过不了几个小时,各种没有根据的猜测便会传遍整个特莱縢镇的大街小巷。
佩佩进入手术室,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和动作,一边戴手套,一边询问伤口情况和心跳血压等事项。
之前的主刀医生像在看医学奇迹一样注视着手术台上的人,对佩佩感叹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体构造,如果换作一个普通人,背上挨了这样一刀必死无疑,而且是当场毙命。就算真能侥幸活下来,这辈子也只能瘫在床上或者移植一个机械身体。”
佩佩不动声色的执起激光刀操作器,淡淡的说:“你对这个身体的价值,毫无所知。”
手术室里躺着两个,斯诺在骨科哀嚎,再加上杜乐丁这么个添乱的,周如许和查理焦头烂额,连带着帮忙跑腿的窦乐,三人已经累懵了,随便靠在什么地方便昏睡过去。
杜乐丁一觉醒来,瞪着天花板的眼睛毫无焦点,过了好一会儿,才直挺挺的坐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着病号服,正躺在病床上。这医院的单间有限,条件一般,好在十分干净。他坐了一会儿终于把断开的记忆衔接上,平稳的心跳急剧加速,血液纷纷往头上涌去。
他飞快的跳下床,光着脚跑出病房,急迫的寻找任何一个看起来熟悉的面孔。
当看到坐着轮椅的斯诺正在自动贩卖机前选购商品,杜乐丁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按着轮椅转向自己,紧张的问:“苏腾呢,他怎么样了?”
斯诺被他吓了一跳,若不是腿上打着石膏,估计就从轮椅上蹦起来了。杜乐丁的神情令他也跟着紧张起来,赶紧说:“你放松点,他没事,还活着呢。”
杜乐丁骤然松了口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半晌之后才再度开口:“奈特呢?”
斯诺把轮椅转回到自动贩卖机跟前,选了一包巧克力道:“脑震荡,耳鸣的厉害,刚醒来的时候连周如许都认不出来了,得好好休养。”
他想了想,又说:“也可能她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周如许的,换成我也想借机跟那货撇清关系。”
杜乐丁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十分轻盈,体力充沛,毫无死里逃生后的虚软。他挺惊讶的说:“我睡了多久?”
斯诺咬了一口巧克力,伸出三根手指头。
杜乐丁摸了摸肚子:“三个小时,难怪我这么饿。”
斯诺“噗嗤”一声笑了:“帅哥,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哦三天三夜,三更半夜,全身只剩汗水——杜乐丁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我这是怎么了?”
“什么事儿也没有,”斯诺一摊手,也感觉很惊讶,“你突然晕倒,状态又十分怪异,医生给你做了全身检查,确定你比健康还要健康一百倍,就把你丢到病房睡觉去了。”
杜乐丁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非常良好,他伸出右手,坠崖时的划伤和割裂全都愈合了。
看来黑影留在他体内的影响还在。虽然现在看起来并无大碍,甚至还让他的身体拥有极为神奇的恢复能力,但却依旧像是个不定时炸弹一样让杜乐丁感到不安。
斯诺跟杜乐丁大致讲了讲事情的经过。苏腾被推上手术台之后,这里的医生发现他的身体非常特殊,不是普通的方法能够处理的。周如许便立刻联系了首都医院,希望他们能派直升飞机过来把人接走。
没想到首都医院根据苏腾的医疗记录,联系了他的私人医生,于是佩佩便乘坐直升机赶来给苏腾做了手术。
“佩佩?”杜乐丁感到几分莫名其妙,“她不是研究什么基因工程的吗?”
“是啊,神奇吧,”斯诺瞪着眼睛道,“如果不是这回这件事,我都不知道苏腾的身体是经过基因改造的,他的细胞和骨骼都被强化过,据说他从小开始就经历过不下三十次大手术,更别提那些小手术和药物实验了。”
斯诺啧啧的感叹,脸上露出了对这种事情感到难以理解的神情。杜乐丁也是心下愕然,想起苏腾背上那些恐怖的疤痕,不禁打了个激灵。
科学家果然都是疯狂的,不惜拿自己的身体为科学事业献身。虽然在棺材匣里苏腾“变身”那一幕着实惊人又惊艳,但这成功的背后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痛苦的经历。
“对了,”斯诺飞速把巧克力吃完,舔了舔手指道,“佩佩医生离开的时候,让我告诉你一声,等你们回去之后记得去她那里看?8 觳榻峁行┣榭鲂枰憬淮幌隆!?br /> 杜乐丁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看来是时候去面对残酷的真相了。他暂时把这件事抛到脑袋后面,对斯诺问道:“苏腾呢,能去看看他吗?”
斯诺伸手一指杜乐丁来时的方向:“就在你隔壁,随便看,不要钱。”
杜乐丁冲斯诺笑了笑,返回病房穿上拖鞋,摇摇晃晃的来到隔壁病房。
苏腾伤在背上,不能平躺,他侧身躺在病床上,脸正对着门口。杜乐丁一推开门便怔了一下,睡了三天之后,突然感觉好像不认识对面那张面孔了。
他轻轻关上门,走到床边坐下,细细的看着苏腾的脸,发觉这人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即便在睡觉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任何破坏颜值的破绽。
杜乐丁趴在床边,摇头叹息:“小苏苏啊,你可把叔叔我吓死了。你要是真有个好歹,那我得多内疚,一想到那么大的公司没人管,那么大的别墅没人住,那么多钱没人花,我这心呐,真是疼死了。”
他自言自语一般唠叨,说着说着还自顾自的笑了:“虽说有‘一命换一命’这种说法,但我觉得人和人的命,价值可不一样。你们有钱人不都讲究个‘身价’吗,我听查理说,你苏总裁的身价单位是‘亿’。”
杜乐丁顿了顿,伸手在苏腾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我呢,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个没钱没势也没有身家背景的小人物,真不值得你搭上这么值钱的一条命。”
且不说值不值钱,光是冲苏腾为了他挨了怪物那一下,他内心的感动便无以复加了。再次面对苏腾,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曾经所有的怀疑和刻意保持的距离全都化为乌有。
他又往床边凑近了些,好像唯有如此才能看清苏腾,看清苏腾为什么肯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像是要把体内的浊气都吐出来一样,杜乐丁长叹了口气:“我不喜欢欠人情,这比欠钱还让人有心理负担。就目前为止,我好像已经在你那欠下不少人情债了,我看这债我是还不起了。”
他话音刚落,床上的人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说:“杜叔叔,你可以以身相许。”
第43章 鱼睽神木03
苏腾的睫毛缓缓张开, 杜乐丁猝不及防, 在他最内层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哑口无言的表情。
他异于常人的眼睛像是表面席卷过高速飓风的行星, 杜乐丁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浩瀚宇宙中,隔着亿万光年遥视着这颗行星的表面,为其神秘变幻的飓风中心, 那瑰丽迷人的色彩而微微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