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醒了?”杜乐丁愣了半天,挑起眉毛道,“就一直听我念叨来着?”
苏腾的眼睛弯了弯, 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嗯, 想多听一会儿,挺安神的。”
杜乐丁:“……”无耻,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他要痛斥资本家的恶劣本质,从根源上将他们游戏人间的态度批判一番。
一阵迷之沉默后, 杜乐丁没话找话的说:“你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吗?”
“还好, ”苏腾轻描淡写的说,“输液的药物里有镇静剂和止痛剂,我清醒的时间不多, 你要是表白的话得抓紧时间。”
“……”杜乐丁觉得自己来的挺不是时候, 苏腾就这么一会儿清醒的时间,还被他给赶上了。
“我听斯诺说,你的身体进行过基因改造,什么细胞骨骼的,”杜乐丁忍不住看了一眼苏腾肌肉紧实的手臂, “你不是个机器人吧?”
苏腾垂下眼睛,淡淡的说:“只是为了让液态纳米金属能够覆盖在骨骼上,跟神经元相连接的改造而已。”
苏腾脸上毫无表情,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但杜乐丁却敏感的意识到,他不愿意谈起这件事。
大概那些经历对苏腾来说,是不怎么美丽的回忆吧。
杜乐丁也有不愿意回想的事儿,便对此不再追问,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看到没,项圈没了。”
苏腾抬起眼皮,适才消散的清浅笑意又慢慢凝聚起来。他那双桃花眼平日冷若冰霜,眸子里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从眼角飞出一朵又一朵撩人的桃花。
杜乐丁抓起床头的橘子,一边剥一边装模作样的说:“常言说得好,塞翁失马,他不知道是福是祸。那破项圈竟然还救了我一命。”
在巨腹山内被当成鱼饵落水之前,杜乐丁曾经感觉到脖子上猛的一震,就像是被人抡了一锤子。事后想起来,大概是口罩男的箭射偏了,击中了他的脖子。
项圈为他挡住了致命一击,粉身碎骨了。
杜乐丁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撇嘴笑道:“我都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感谢口罩男那一箭。”
“感谢你。”苏腾缓慢的眨了眨眼睛。
杜乐丁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苏腾:“感谢你还好好活着。”
杜乐丁抿了抿嘴唇,橘子在口中溅出的汁水酸里带着甜,滋味儿十分美妙。苏腾的话,经常言浅意深,饶是杜乐丁脸皮堪比城墙,也一溃千里的倒塌了。
他默默将脸皮城墙一砖一瓦的重新垒好,转移话题道:“累不累?如果累的话就继续睡吧,我去看看奈特。”
“不累,”苏腾一个姿势躺的时间长了,有些不舒服,在床上小幅度的挪动了一下,“不想让你走。”
杜乐丁刚搭建了一半的城墙在风中一歪,噼里啪啦又塌了一片。他掰了瓣橘子塞进苏腾嘴里,表情不怎么自然的说:“苏总裁是在跟我撒娇吗?我有点方。”
苏腾再度笑弯了眼睛,盯着杜乐丁,把嘴里的橘子瓣好好咀嚼了一番。
“你要是不累的话,”杜乐丁像是已经重新做好了“城防”建设,没有避开苏腾的视线,“说说你的眼睛吧。”
从以前到现在,杜乐丁对于苏腾的眼睛,做出过种种猜测,比如变异,或者是基因改造的副作用等,甚至还浮夸的假设苏腾其实是中毒了。
所以当苏腾开始讲起这双眼睛背后的故事,杜乐丁十分意外。
“我这双眼睛,是遗传的。”苏腾淡淡的如是说。
任何生物,包括夜行性生物,比如猫,狼和猫头鹰等,也无法在绝对的黑暗中看到东西,在深夜里,起码也要借助星光这样的自然光线,得到足够的光刺激才能触发眼部感觉。
但苏腾的视觉,显然不需要任何光线的刺激,在棺材匣那样完全封闭的空间里,视力也没有受到丝毫阻滞。
这么神奇的一双眼睛,背后应该充满了离奇玄幻的故事,然而被苏腾那么简单的一说,打碎了幻想者所有的天马行空。
杜乐丁一手撑着脸,挤出了个高低眉的表情,活像在抱怨“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厉害了,别人顶多祖传个金银首饰,你们家祖传了一对‘夜视镜’。”
苏腾撑起胳膊,想要坐起来,杜乐丁赶紧扶住他说:“你是多动症发作了吗,好好躺着说不行?”
“再躺下去就半身不遂了。”苏腾开过玩笑,转头看着距离他很近的杜乐丁,“想更清楚的看着你。”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感觉到杜乐丁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一紧。
杜乐丁有点烦躁,有点不安,有点像是蛰伏地底十七年的蝉,感受到命中注定的那个春天的召唤,急于从地下羽化而出。
他掩饰着内心的焦虑,用一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你可真逗,又不是刚认识,我有什么好看的。”
苏腾神情平淡的说:“三天没有见过你了。”
杜乐丁立刻就听明白了,这句话里面藏着四个字——我想你了。
杜乐丁低头看着眼前年轻漂亮的那张面孔,很快在这场“看谁先眨眼”的对视游戏中落败,僵硬的坐回椅子上,内心沉沉的叹了口气。比淡定,他竟然输给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让他情何以堪。
“继续说眼睛吧,”杜乐丁捏了捏鼻梁,悻悻然的说,“你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吗?”
苏腾收回视线,毫无焦点的注视着雪白的被单:“不是。我外公曾意外获得了一个很奇特的东西,关于眼睛的一切都是从那个东西开始的。”
苏腾神情淡淡的看向窗外,悠悠道:“我外公早年是一个探险家,去过很多罕有人迹的地方,寻获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杜乐丁咂咂嘴,遗憾手里没有一把瓜子或者半个西瓜。
苏腾出神道:“有一次,他在一处遗迹中,发现了一枚很奇特的‘石头’,表面呈红色,上面有着天然形成的三个圆圈。他对此很感兴趣,便将其收好,带回家中。”
杜乐丁摇摇头——这就是探险家跟盗墓贼的区别,前者总是在寻找乐趣和惊奇,后者只是在淘金。
苏腾:“他带回这枚石头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检测它的成分,因为没过多久,末日危机便爆发了。”
苏腾的外公所在的城市,也如同查理提到过的那个记者一样,被封锁了。全城居民惶惶不安,面对气温不断升高,空气越来越污浊,以及不断威胁到他们生命的行尸走肉,生存变成了唯一值得思考的问题。
“一开始我外公并没有太过在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在光线微弱的情况下,视觉越来越发达。”
也正是因为这样,无数次的黑夜逃亡和火拼中,他多次借助特异的视觉,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
“我外公和我外婆就是那段时期认识的,算是患难见真情吧。”苏腾道,“后来残酷的真相被人揭穿,城市封锁被不甘于做实验品的人打破,病毒迅速蔓延全球,真正的末世开始了。”
“一部分人得以侥幸逃脱,乘坐太空船去往火星空间站,我外公和外婆也在其中,后来他们来到米勒星并在德曼帝国的首都安家落户。”
苏腾的外公在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便将那枚“石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一天,他在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小的瞳孔。
说到这里,苏腾转过脸来,用那双奇特的眸子注视着杜乐丁,眼底是一片虚无的黑暗,让杜乐丁感到在这片黑暗里,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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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雨交加,餐厅里的气温陡然又降低了几度。
五秒钟的沉默之后,时千金收敛起核泄漏一般的骚浪之气,换上了一副愤世嫉俗、正直无端的面孔,把男人的名片按在桌上,声调像是压不住了一样陡然拔高:“我不知道高高在上的人是不是都喜欢闲来无事耍人玩,不过身为这么大一家公司的总裁,不能守时守信,实在是有失身份,宋总你觉得呢?”
换作一般人,多半会因为彼此的身份和关系,忍气吞声的自己憋屈着。但时千金可是B型血,“忍耐”这一条可不包括在他的生存法则里。
宋征眼角的纹路往太阳穴蔓延开去,不以为忤的笑道:“我不是一直陪你坐在这里吗?”
“哈!”时千金发出讽刺的笑声,用质问的口气道,“所以秘书小姐说宋总在开董事会议,是骗我的?”
“那倒不是。”宋征狡黠的说,“在楼上开会太沉闷无趣,我就偷偷翘了班,请你为我保密好吗?”
时千金出离愤怒:“一直看着我傻等很有趣吧,宋总真会打发时间啊!”
“没办法,”宋征语气带着无可奈何,“雨景和美人都是我最欣赏的美好景致,一不小心就看得入神了,只想时间静止,能让我再多看一会儿。”
这种男人对于时千金来说,除了之前那诸多吸引人之处以外,有个令他极为头疼的特质。
不同于苏腾那种尚未完全蜕化的年轻男人,宋征已经是一个彻底成熟的完成品。
这种男人阅历丰富,世故老道,一眼就能看穿人心最脆弱之处。且心机深沉似海,巧舌如簧加上精心搭配的神情语气,轻易便可击溃一个人的防线和戒备,将其心绪神思玩弄于股掌之中。
与这种男人相处,相当于博弈,你来我往,步步为营,一个粗疏便会掉进万劫不复的陷阱。
时千金心口怦然而动,却还是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抓起背包起身告辞:“宋总慢慢欣赏雨景,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便往外走去。经过宋征的时候,宋征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起身道:“先别急着走,你不是还要向我汇报研究项目的进展吗?”
时千金冷笑道:“想来宋总也没什么兴趣。”
“那你就错了,”宋征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非常感兴趣。”
他顿了两秒钟,听似多此一举却毫不多余的补充一句:“对你的研究项目。”
这两秒钟足以令人浮想联翩,心思动摇。时千金咬了咬嘴唇,呼出一口气,把手腕从宋征的手里挣脱出来,返回沙发椅上坐下,从包里掏出电脑打开,例行公事的说:“统万城的事,有了些进展。”
宋征像是没听到一样,走到时千金面前,从容不迫的脱下西服外套,披在了他身上:“刚才抓你手腕的时候,感觉你体温有点低。”
随后便风度翩翩的返回座位,翘起一条腿正儿八经的坐好,目光平和坦然的看着时千金,示意他继续。
外套里混合着宋征的体温和淡淡的木质香调,时千金放在腿上的手攥紧又松开,喉结滑动两下,努力不动声色的指着屏幕上的画面说:“这个符号,并不属于统万城,而是来自中原的一个叫做‘南奉’的国家。这只玉匣应该是赫连勃勃大肆征伐中的战利品。”
统万城是东晋时胡夏帝王赫连勃勃所建立的匈奴帝国都城。宋征在一家仅允许少数会员进入的地下拍卖会所中,曾见到一个统万城出土的玉匣,上面雕刻的符号引起了他的兴趣。
恰逢时千金当时正在研究匈奴历史,通过种种关系辗转联系到征途,宋征便同意赞助他进行该研究项目,条件是找出这枚符号背后隐藏的意义。
时千金纤细的手指从屏幕上滑过,勾出了下一幅图片,上面是一个巴掌大的翠绿玉匣,在匣子正上方有一个图形,与乌扇公主面具额头上那个毫无二致。
他指着图形说:“这个图形,乍看之下像是两个月牙首尾相抵,扣在一起,但我认为实际上是眼睛,外圈是眼睑,内圈是瞳孔,只不过在这当中,原本应该还有什么东西。”
而苏腾见到的面具也是一样,可能已经在岁月中磨损,或者被人为破坏了,圆圈图形里粘合的东西脱落了。
宋征点点头:“有什么根据吗?”
“如果说是确切的证据,那我的确没有,”时千金很严肃的说,“因为在正史当中,并没有相关的记载,与之有关的一切,在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宋征非常有耐心,并没有在这时候插嘴打断,静静的等着下文。
“所有的资料,都出自一些不入流的野史,”时千金挑衅一般直视宋征,“如果宋总认为这些调查有价值,可以继续出资赞助我调查下去,如果宋总觉得是浪费时间,那我们的合约就到此中止。”
他的语气态度完全不似“乙方”,反倒像是随时能让王氏企业破产的业界巨头。
宋征勾起一抹浅笑:“我是一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做亏本生意,请继续,我洗耳恭听。”
时千金再度划出下一幅图,画面里是一株挺拔繁茂的大树,粗硕的树干上遍布“重瞳”之眼:“南奉国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非常短,先后共经历了四位君主。最后那一位的生母来自于一个非常古老原始的民族——罔族。”
罔族是一个世代生活在地下的奇特民族,除了定期的夜猎以获取肉类和重要的祭祀之外,基本是不会到地面上去的。
长期居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让他们的眼睛发生了异变,他们不再适应光线,更多依靠听觉和其他敏锐的感官。
蜕化的视觉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去,久而久之,发达的视觉对他们来说,成为了极其重要的能力,甚至令他们生出了关于“眼”的崇拜。
时千金注视着屏幕上那株树干遍布“重瞳”的大树——这种树被当地人称为“鱼睽神木”,拥有极为神秘又神奇的力量,传说可以让人的眼睛突破光与暗的界限。
第44章 鱼睽神木04
雨势渐小, 侍应生为窗边的二人端来热饮, 顺便收走了之前的空杯子。
时千金没有被侍应生的动作打断, 丝毫不受影响的继续道:“鱼睽神木被罔族视为神物,他们制作特殊的祭品供奉给盘踞在树顶的‘神明’,以求获得能够不惧光明, 亦不畏黑暗的眼睛。”
他在笔记本屏幕上划出另一幅图——一个黑色的匣子,顶端刻有三条蛇盘成旋涡状的图形,背面有两条类似铰链一样的东西。
时千金正要说下去, 余光捕捉到宋征稍显迷离的眼神, 不由得皱眉道:“宋总有在听我说吗?”
宋征坐姿端正,看似一丝不苟, 但神情却又给人一种游离天外的感觉。
他闻言一哂,说:“当然, 一个字都没落下。”
“是吗?”时千金不信,“那我都说什么了?”
“你说, ”宋征笑容更甚,带着一丝狡黠,“宋征这个混蛋, 让我等了那么久, 难道不请我吃晚餐赔罪吗?”
时千金的嘴唇动了动,真想狠狠骂这无赖一番——他是怎么看出自己心思的?!
宋征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收敛了散漫的气息道:“这个匣子,就是罔族做的祭品?”
“不是,”时千金也很适时的切换回了‘历史学家’状态, “这个匣子是装着祭品的容器。”
罔族人将新出生的婴儿置于匣子里密封,让他们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成长,十年之内死去的就会被当成祭品,献给鱼睽神木上寄居的神明,而那些活下来的——
“在匣子里活过十年的,会被供奉起来,”时千金喝了口香气浓郁的红茶,做了个欣赏不来的表情,“这些匣子装载着邪恶的灵魂,而匣子本身也会被这股邪气侵染成妖匣,据说是象征着阴阳的界限,里面的人已经超脱了生死。”
时千金顿了一下:“关于罔族匣子的记载,被主观的渲染了过多神话色彩,这就是野史不入流的原因,很多事情毫无根据,全凭想象。”
宋征点头表示赞同:“那些婴儿被置于密封的匣子里,他们如何呼吸,如何饮食?这些东西的确经不起推敲。”
“不过,”宋征突然话锋一转,“很多充满神秘色彩的古老传说,其实都是存在真实来源的,只不过因为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绝迹,现代人无从考究而已。”
时千金沉吟道:“罔族世代居于地下,一部分感官已经退化,他们完全可以搬到地面上来,何必要寄希望于虚构出来的神?还大费周章,不惜牺牲自己的下一代当作祭品。”
宋征悠悠道:“人类对于世代相传的传统,无论是观念还是生存方式,都是很难改变的。就拿我们来说,即便已经过去千百万年,祖先那些关于危险信号的判断方式已经变成了直觉,刻印在我们的DNA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