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出两字,傅知怀先笑起来:“陛下无需太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自有各自的路。”
“……是,不过……”
“嗯,对了,我先前过来的时候看到白马街新开了家点心铺子,那栗子糕看着不错,下次带来给你尝尝。”
“好,但……”
“还有,这几日天寒,我从郦州带了几件狐氅,回头给你送来一件。”
“……”
这么接连着被打断几次,燕稷再如何迟钝,也明白了傅知怀是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抬眼认认真真对上傅知怀的眼睛:“明成,你先听我说。”
傅知怀却避开了他的视线,恍若未闻,笑起来:“我什么时候听你说话不是好好听?燕小九,我昨日半夜才从郦州回来,今早便匆匆来上朝,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给你带回来的东西你记得吃。”
“明……”
傅知怀却没听他继续说,说完前面的话后便转身出了门。燕稷透过窗户看着他的背影,如墨一点,衣角在寒风中扬起又落下,远远看去,竟给人一种落荒而逃的错觉。
燕稷叹口气,也没了看奏折的心思,低头看了看木盒。
那里面的吃食只有一包,是郦州的糖糕,以前傅知怀带来过一次,燕稷尝了一口,自此爱上那样的味道,于是之后傅知怀每次归乡回来,都会带上。
燕稷伸手把油纸打开,拈了一块放入口中。糖糕入口即化,融在齿间,燕稷尝着,却慢慢皱起了眉。
以前郦州的糖糕,甜而不腻,深处能尝到些薄荷的味道,现在那抹清凉却没了。
他端起茶杯把那股甜味冲下去,闭了闭眼睛。
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55章
离燕稷生辰还有一日的时候,宫城四处点了灯,梅花枝上也挂了红绸,被风拂起时和枝头梅花交映,远远看过去,恍然间有种洞房花烛的欢喜模样。
燕稷站在门边朝外看一眼,再转头看看宣景殿如出一辙的布置,托腮叹口气:“真是艳俗。”
听他这么说,傅知怀坐在边上嗤笑一声:“依我看,这颜色倒是很配衬你……燕小九,外面风大,别站在门边,还嫌自己风寒沾的不够多么?”
燕稷横他一眼,回身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怕你冻着了。”傅知怀指了指桌上的木盒,“昨日说的从郦州给你带回来的狐氅,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你每年都会带一件,哪次的尺寸出过错?不用试也是合身的。”
燕稷把大氅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一件,他穿上到铜镜前看了看,转身挑眉:“怎么样?”
“好看。”
傅知怀和邵和齐声开了口。
燕稷也很满意,伸手摸了摸领口的毛:“这年冬天想来是不会难熬了,明成,你费心了。”
傅知怀没有说话。
没得到回应,燕稷偏头,傅知怀怔怔看着他,仿佛在沉思什么似的模样,眼神发沉,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样的傅知怀让燕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违和感。
他稍稍皱眉:“明成?”
傅知怀回神,面上又是含笑的模样:“没事……时候不早了,谢太傅应当也要回来了,我就不在这里添麻烦了,明日我会早些来,为你庆贺生辰。”
燕稷点了点头:“好。”
傅知怀一笑,转身出了门。
他离开后,邵和走上前,犹豫着开了口:“陛下,傅丞相看着似乎有些不对劲。”
“嗯?”
“傅相是爱笑的人,平日眼里笑意总是很深,今日他虽然也是一直在笑,但总是觉得笑起来很勉强。”
“是有些。”
燕稷的感觉其实要比邵和复杂许多,比起笑容的勉强,他更在意的是傅知怀的眼神。
那样决绝的意味,总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些话对旁人说了也没用,燕稷没继续把话说下去,起身走到窗边给窗台上的含羞草浇水,邵和便去了后殿,给方才玩闹回来浑身脏兮兮的一大一小两只动物刷毛。
说着太傅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但事实上,一直到日光西斜,谢闻灼依旧不见踪影。
燕稷用了晚膳后闲来无事,抱着小白狗在殿里四处走,二狗子抖着耳朵蹭在他腿边,眼睛亮晶晶盯着燕稷手里的小动物看。
燕稷在心里嗤笑一声没出息,弯腰把小白狗放在它背上,自己走进了偏殿。
自谢闻灼同他住在一起,偏殿便没了人,虽说宫人每日都会打扫,但无论怎么说也是冷清了一些。
燕稷到桌后坐下,低头就看到边上书卷下露出一张纸角,顺手扯出来,居然是上次谢闻灼画的那张十足真人范的小黄图。
往下再看,居然还不只一张。
“……”
这都是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燕稷把它们卷起来放到边上放画的木筒里,伸手拨了拨,发现卷筒里已经没了多余的空地,随手抽了一张展开看了看……老脸一红。
他突然很想知道,谢闻灼究竟偷偷藏了多少这样的画。
燕稷决定找找。
燕稷蹲下去,从书桌深处开始找,找到的画纸很多,倒是没再看到什么破廉耻的内容,大多都是些山水绘卷。他把那些沾灰的画移开,灰尘弥漫过后,突然看到角落里放着一个被布包了许多层的东西。
他把那东西拿了出来,拍了拍灰,将上面的布一层层揭下来。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做的卷筒。
檀木驱虫,又被这么用心保存着,看来是被人珍惜着的东西。
燕稷犹豫了下,心里很想打开,又觉着似乎有些不妥,内心十分煎熬,纠结许久,到底是没能抑制心里的第一感觉,深吸一口气,把卷筒的盖子打了开来。
映入眼中的是一副画卷,被绸带系着放在卷筒,边角微微泛黄,看着有些年头了。
伸手解开绸带,将画卷卷开,画上的颜色在那一瞬间入眼,燕稷看着,突然愣住了。
那是一副画像。
背景是许多年前京都的江堤白桥,堤边便是垂柳,桥上站着一人,青丝如墨,唇角轻缓,站在那边回头一笑,身姿被桥下绿水倒映,点缀漂浮柳絮,在春风略过的那么一刹那,温柔到了极致。
背后是京城繁华,百里人家。
燕稷手指微颤,缓缓略过画上人的眉眼,看着上面的少年在春风中对着他笑,这模样太过熟悉,熟悉到他站在铜镜前,就能看得到。
但这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呢?
燕稷看看画纸,目光在泛黄边缘移过去,最终停留在画上人身上的衣袍上面,广袖衣衫,点朱一般的绛色,是他在天宁二十五年以前才穿过的颜色。
这么说……谢闻灼见他,其实要比他所认为的要早很多。
燕稷看着手里的画,一时间心思杂乱如麻。
过往的事在脑海里迅速出现,在四周一片静谧中,之前被忽略过的许多东西便突然明晰起来。
谢闻灼描绘的那幅江堤白桥图。
贺戟曾说的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地方。
谢闻灼口中贺戟心上人的模样。
还有贺戟说的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
太多了。
燕稷想的越深,心里就更乱,慌乱中,突然听到殿外传来了熟悉脚步声,紧接着,谢闻灼惯有的低沉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臣——”
殿门被推开。
之后的话,在看到燕稷手中画卷的时候,戛然而止。
四周沉默的可怕。
谢闻灼站在门口凝视着燕稷身影,而后抬脚入殿,反手关上门,朝着他慢慢走了过去:“陛下。”
燕稷没动,紧紧握着手中的画卷,片刻,一双手伸过来将那副画卷起,放到了桌上。
“陛下……不要看了。”
话音落下,燕稷骤然抬起头,对上谢闻灼的眼睛,一字一顿开了口:“温卿,你许多年前便认识我,你进宫城里做太傅,从一开始便是那般姿态,是因着从前……那时我问你是否有心上人,你说的那人是我……”
“从前我一直在想,你入宫与我认识也不久,深情怎会如此,但现在看这画,眉眼神情,若只是偶尔见过一眼,画不出来,所以说,其实你很久以前便和我认识了,对不对?”
他重复一遍:“温卿,是还是不是?”
“……”
谢闻灼嘴唇动了动,最后也只低低说了一个字,“……是。”
燕稷哑然。
即便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可突然被这么确认,心里的感觉如何,千言万语难以描述。
他沉默下去,许久,喃喃开了口:“……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闻灼看他脸色不好,上前站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在距离里护着他,向来善于安慰人的人,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没说。等到燕稷面上的茫然消散下去大办,才出了声:“陛下,从前认识还是不认识,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那个人都是你,不是么?”
他的话却是戳中了燕稷最顾虑的地方。
燕稷之前走了那么多世,记忆中与谢闻灼认识都是在他登基之后,那时他和谢闻灼是坦坦荡荡的君臣关系,这一世认识时间不同,他们的关系才有了变化。
燕稷低下头。
他不清楚。
那画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
若是,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若不是……那他和谢闻灼如今,算是什么?
燕稷咬紧牙,心口一痛,眼底也浮现出血色。谢闻灼看到他的变化,一惊,伸手想要触碰他,却在手指距离到燕稷皮肤的一刹那,被他抬手甩开。
“啪”的一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越发清晰。
谢闻灼一愣,再次向前,却看着燕稷抬起头,面上尽是茫然。
“温卿,你记着的,眷恋的这些从前,我都不知道。”
“我更加不清楚,你画上的这人,真的是我么……如果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话音很轻,声音里的惶恐一览无余,谢闻灼对他最是了解,几乎是在燕稷开口的同时,便清楚了他心中所想。
却没动。
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燕稷心里更乱,手指不自觉攒紧,陡然间出现懦弱想法,转身便要避开谢闻灼。
刚一动,身子却瞬间被被?9 扇胍桓鑫屡幕潮А?br /> 他愣住,紧接着,听到谢闻灼低沉的声音。
“陛下,你心里或许有些秘密,我不清楚,所以为什么你会怕,我有些了解,也有些不了解。”
“但是有一些话,陛下,你一定要清楚——”
第56章
“我这二十一年,走过许多路,错事也做过不少,但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是错认不了的。”
“算一算,我初见你时年岁十五,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两千多个日夜,不算长,但也不短。”
谢闻灼声音平缓,“这些日子里,被模糊的事有很多,但它不一定是被遗忘,而是……有别的一些匪夷所思的原因,所成的差错。说到底,这只是表象,真正在深处的地方,要一点一点的看——”
“而我看了这么些年,心中清楚,六年前那个站在白桥上回头朝我笑的你,与六年后喜欢桃花酒,同我一起看过京城烟花,护城河外燃放孔明灯,在姻缘树上挂上牌子,手腕系上红线的你,是同一个人。”
燕稷手指一颤。
谢闻灼握紧燕稷的手,一字一顿道:“陛下,你信,还是不信?”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眼里的情意亦是半点没消退。燕稷被头靠在谢闻灼胸前,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均匀而沉稳。
一瞬间,燕稷回忆起了许多画面。宣景殿里静谧的灯火,昏黄灯光下柔和的脸,桃木佛珠与红线,谢闻灼的温言笑语,还有那个月光柔和的晚上,谢闻灼说想与你共度余生时,认真细致的眉眼。
于是突然便觉着,不能不信。
燕稷沉默许久,沉声开了口:“……我信。”
他面上的无措比起之前散了很多,眼睛突然变得平和:“你记着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事实。而它究竟是被岁月模糊了,还是为着别的原因,我现在不清楚,但是我觉着,无论如何,我都信你。”
谢闻灼眼神很温柔,没说话,抬手将他额角被沾湿的乱发拨开。
燕稷任由他动作:“温卿,我也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笃定,但信就是信了……我不会怀疑你的心意,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
他把这话说完后,就没再开口,看向谢闻灼。
谢闻灼面上带着春风化雨般的笑,牵着他在偏殿床榻边上坐下,而后点了点头:“……好。”
……
这故事,半分复杂,半分简单。
复杂是因着这事背后有许多让人难以揣摩的缘由。
而简单,则是因为,这其实是个很俗的故事。
父兄战死东嘉关后满心痛苦绝望的贺戟,少年云游四处漂泊无处可归的谢闻灼,自小被说纨绔茫然失意的傅知怀,三个有着不同人生的人,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了同一个有着桃花眼,笑起来四周明媚,真正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少年。
那天是大启天宁二十六年。
六月十九。
“我遇到你时,贺戟和谢闻灼已经跟在了你的身边,他们和你经历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不清楚。”
“我只记得,那天是个特别暖的午后,我坐在白马巷外面的石阶上,独自朝前面看,许多人从我面前走过去,他们说着不同的话……这些话里,我听过最多的,就是,我们回家吧。”
“我突然就特别嫉妒。你看,天下之大,那么多人都有家,累了倦了,回头就有归处。而我食百家饭长大,孑然一身过了许多年,之后随师傅云游天下四处漂泊,平生走过那么多的路,到头来,却连一个真正能称之为家的地方都没有。”
他说着难过的话,语气确实几近无谓的平淡,戳在人心底,针扎般的疼。
“那天我在石阶上坐了很久,越想越觉着,我这一生,根或许本就不为人所期待。”
“可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他啊,穿着绛红色的衣服,桃花眼很漂亮,蹲在我面前,很小的模样,认认真真的看着我,说,你看起来好难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走一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都带了暖意。
“我原本不想去,可是我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人,他们在笑,很纯粹,很温暖的模样……我就想,是不是,我也能那样笑?”
“所以,我跟他走了。”
谢闻灼嘴角带着愉悦的弧度。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他带我吃了栗子糕,买了桃花枝,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游湖泛舟。”
“后来,我们都累了,就去了江堤边柳树下躺着,他拿着桃花枝坐在我们中间,编成桃木圆环给我们戴在了手腕,特别好看。”
“再后来,天晚了,他要走了。”
“我陪着他上了白桥,一起走下去,心里真的特别特别舍不得……所以我故意走的很慢,很慢,可是即便是再慢,尽头还是到了。”
“他下了桥,我没下,就那么看着他,他也回头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突然走了上来,对我伸出手,说——”
谢闻灼轻轻笑起来,面上仿佛被笼了一层淡淡的光。
“他说,你别难过。”
“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家。”
燕稷心头猛地一动。
“六年前,他站在江堤上承诺我说要给我一个家,六年后,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并且……应下了这份承诺。”
谢闻灼低下头,目光幽深:“我想,他一定不会反悔的,是不是?”
他的眼神明亮,带着春暖花开般的笑,眼睛里的坚定满到快要溢出来。
燕稷怔怔看着他,良久,闭上眼睛:“……是。”
一个字,尾音还未散去,眼前猛地暗了下去。谢闻灼将燕稷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仿佛情人般的呢喃那般,温柔缱绻中带着热度,慢慢道:“我记着了……所以有些事如果想不清楚,便顺其自然,总有一天会通透,当下最重要,是不是?”
燕稷闭着眼睛靠着他,听到这些话,笑起来:“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劝我?”
“都不是。”谢闻灼下巴在他肩上蹭蹭,“我啊,是在想尽一切办法表现我的好,争取早日把你骗,不,是带回家,然后关上门,你这一辈子就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