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有被那灿若春花的笑一晃,脸色有些发烫,一张敦实的脸黑里透红。
又想到一事,连忙问道,“你吃过了没?”
苏凌抿了一下嘴,摇摇头。
马大有快气坏了,这一府的人又在作践阿凌了,心下大痛,连忙从怀里掏出两个馍馍,递给苏凌,“快些吃,这些混蛋……”
还想着破口大骂,但怕惹了苏凌伤心,便按住不提了,可苏凌却推开了那馍馍,“我一天没喝水了……”
马大有眼泪险些掉下,忙道,“你等着。”
话毕一阵风似的出去了,还没一会儿,那人便飞奔而进,手上拿了个马革水袋,苏凌口已渴极,也没了客套的心思,当下接过喝了起来。
喝急了还呛到一阵猛咳,看得马大有是心酸又心疼。
二人去了以往两人常去的长廊处坐着,苏凌终于可以吃上一点了,那没什么滋味的馍馍也吃得香甜,马大有将他散落的头发稍稍整理了一番,看着那张清丽的脸,马大有心下什么滋味都有,心间好似千万句话要说,但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在外面的日子,过得好么?”
苏凌点点头,“我很好。”
苏凌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我爹爹如何了?”
马大有有些不以为然,“半死不活呗,还能如何,据说几乎快去了半条命。”
看到苏凌露出担忧的神色,马大有有些忿忿不平,“这样的爹爹你要着作甚么?”
苏凌心里想着,是啊谁愿意回来呢,可是终究是对那少年有所怜惜,千言万语只能压在心里,垂眼,“他毕竟是我爹。”
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不知道为何偏偏穿到了这个可怜人身上,虽说这段时间来,心酸是有的,苦痛也是有的,但好歹还有些欢快的时候,愈是与这个异世纠葛愈深,愈是心疼这个原本的主人,也许自己应该把他后面的人生活的更好些吧。
苏凌心里暗暗为自己担上了责任。
马大有道,“大约是报应吧,那大老爷前些日子掉进水里后整天说胡话,说许多大家都听不明白的话,府上的人都说是中邪了,怪怂人的,也请了大仙过来施法,这些时日,渐渐的好似好多了,但有时有时疯疯癫癫的。”
想了想,马大有又道,“你那时被大夫人推去乡下做别人契弟,我还在文州看马,若是,若是知道这样,我铁定不会去的,我,我。”
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背后一个冷冷地声音道,“我道是去了那里,原是在这儿做些龌蹉事。”
苏凌回头一看,绿荷顶着一张鄙夷的脸站在他们身后。
马大有愤怒地站起来,“绿荷,你说什么呢?”
绿荷一张嫉恨的脸狠狠地瞪了马大有一眼,转而对苏凌冷声道,“大夫人有请。”
第26章 大夫人
听到那句“大夫人有请”苏凌霎时大惊,分寸大乱。
苏凌知道,那些所担忧的就要变成现实了。
什么父亲病重,什么大夫人不在府内,只不过是个引他回来的借口罢了。
可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大夫人厌恶自己么?可也不用花费这么大的功夫啊?
心内又是疑问重重,又是惊慌失措。
随着心情的跌宕起伏,更多关于这具肉身原主人的回忆慢慢恢复,苏凌被脑海里那些惨无人道的回忆惊到目瞪口呆。
原先那些不好的记忆跟这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肉身究竟在这府里受了多少的苦?!
马大有不知苏凌心里的惊涛骇浪,只疑虑地朝着绿荷道,“大夫人这会儿请他做甚么?”
绿荷恨恨地朝着马大有看了一眼,眼中有着幽怨与嗔怒,“奴家只是一下人,尊崇大夫人的命令过来罢了,去就去罢,你这般护着他做甚么?”
马大有道,“谁不知大夫人视阿凌如同眼中钉,这会儿苏大老爷还未全然清醒,怎么地那大夫人倒要先行一见了?”
苏凌听着马大有这么一说,心内更是瑟缩不已,脑海里那大夫人看着他的那副阴狠的模样犹如罗刹,心里打了一个哆嗦,不由得往马大有身后靠了靠,马大有看着他那惊惶的神色,知道苏凌已是怕极,心下鼓起勇气,向绿荷道,“绿荷,你去回禀大夫人,阿凌身子不适,等好些了届时自会前去大夫人那处。”
绿荷一张妒忌的愠脸简直要喷出火焰来,“马大有,虽说你不曾娶妻,可好歹也算上有老的门户,你帮着这贱……这人有什么好处,你阿爹还要靠你每月拿着月钱回去看病呢,得罪了大夫人,你上哪里找这样的活计去!”
马大有被这一番话堵得一张憨厚老实的脸红涨起来。
是啊,自打阿爹从马上摔下之后,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不说这每月去药局拿药的钱两,便是每日的吃食也不能离了他这份活计,可是阿凌,阿凌他受了太多的苦了,自己如何舍得看着他再次掉进大夫人的魔爪之中。
苏凌一张脸霎时苍白,现时的境况他不是不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夫人厌恶自己,自是想方设法让自己不好过,即使大有帮了他,也不过是多一个受罪的人罢了,他又何辜,要受自己的牵连。
苏凌有些后悔,自己为何那般天真,要回府里来。
绿荷嘴角阴狠地笑,“大夫人已在候着了,等久了心情恐怕会更‘好’呢。”
马大有闻言热血上头,“我不会让你带阿凌走的!”
绿荷轻蔑地笑,指了一下廊道后站着的家丁,“大夫人想要找的东西还没有没到手过的呢。”
马大有一看,后面站了四五个大块头的家丁,心中又急又痛,心里已然绝望。
苏凌更是绝望,知道自己已是无处可躲了,再拖下去左右不是连累了大有。
还能如何呢,苏凌麻木地想,只能硬着头皮应对了。
苏凌想到这里,勉力给自己壮了壮胆,从马大有身后走向前,与绿荷道,“我,我跟你去。”
马大有急了,“阿凌,你千万不可,你难道忘了大夫人的手段了么?”
马大有的话又勾起了苏凌脑海里的一些片段,让苏凌不由得一哆嗦,可现实不由得自己选择了,只能对着马大有强颜欢笑,“大有,你,你先回了吧,我不打紧的。”
马大有见他嘴唇都有些发白,也知道苏凌只是安慰自己。可是自己为何都是那般没用呢,一次次地看着阿凌陷入险境,而自己却没有一丝丝的办法。
“阿凌……”马大有不由得拉住了苏凌的手臂,
“你先回了吧,你阿爹还在家里等你呢。”苏凌轻轻的挣脱开他的手,与其两人受罪,不如一个人吧。
这个那具肉身唯一的好友,自己可不能连累人家了。
马大有一滞,心中疼痛大加,可是却只能生生忍住了心头的痛楚,遥遥地看着苏凌亦步亦趋地跟着绿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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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绿荷再没有跟苏凌说上一句话了,她在前面走得很快,丝毫没有考虑到苏凌的慢步子,苏凌偶尔慢些还要受到绿荷百般的羞辱,这般一会儿的功夫后背上便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好不容易经过曲曲折折的行走,终于是来到了一座甚为华丽的宅院面前,门前的月季假连翘等姹紫嫣红的庭前花树大团大团地怒放,还未入门,入鼻便是一股清新的甜香。
进了大门,又是另一处精致景观,在景致角落复见一月洞门,两个守门丫鬟见着二人过来了,便伸手挽开那琉璃珠帘,眼前一条富贵花鸟样式的藏青地毯向门内延伸,通向更深的房内,好似一个黑洞洞的大口,苏凌头皮一紧,看见绿荷向里走去,只能抿了抿嘴,继续跟着走了进去。
这苏府乃大户人家,该有的铺张那是断断不能少的,尤其是一府主母的宅院,纵然苏凌心思害怕至极,也能感受得到屋子的奢华。
油梨木家具、珊瑚摆件、各式名贵花瓶等错落有致地摆放,散发着与贫苦阶层截然不同的气息。
经过层层的引进,终于到了内室。
内室里只有两个丫鬟,那打扮用度与绿荷不同,奢华了许多,其中一个丫鬟正打开那虎耳镂花金镶彩玉的香炉子,往里面添些香粉,另一个拿着拂尘在案台上收拾着,二人见着绿荷带着苏凌进来了,便没再拾掇,收了手上的物事。
绿荷脸上的鄙夷神色尽去,换上了一副喜乐的讨好地脸,“春晓秋蝉二位姐姐,我把他带来了。”
拿着拂尘的那位应道,“你先下去吧。”
绿荷做了个万福,背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苏凌一眼,便自顾自走了,把苏凌连带了个踉跄。
那两位丫鬟见着苏凌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也没理会他,只二人分了两侧,在案台两侧站着,苏凌不敢说话,只得垂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苏凌的脑袋开始发晕,这具肉身先天不足,自是站不了多久,眼前开始一阵一阵的发黑,苏凌连忙自己掐了大腿,不让自己晕厥过去,好歹是咬着牙继续站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耳边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随着珠帘的撩开,一位身着牙白团花长锦衣,外披玄紫敞口金丝线绣罩衣的贵妇人在几位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走近,那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面部保养甚好,一双清冷的眼睛随意地在屋内扫过,那微微下垂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之笑。
轻轻一甩那偌长的袖子,在那张飞凤来祥椅上坐下,旁边那叫春晓的丫鬟已经将一旁温好的香茶敬上。
那大夫人一双利眼四处一扫,房内没有一丝声儿,下人们显然很是敬畏,那大夫人接过那茶盏,往里一看,脸色顿怒,“不长记性的东西,天儿这般热,喝这出汗毛的劳什子做什么!”
那春晓吓得跪了下去,“大夫人饶了则个,这虽说天热,原本想备上些凉粉杏仁露那些,可夫人近儿肠胃不安,春晓便自作主张备上这雨前毛尖了,这雨前毛尖是老爷前些日子特特嘱咐那华西茶商给大夫人备上的,养胃的很,老爷别的人一概不送,连老祖母都没送,光给大夫人了。”
这一番话说的战战兢兢,可四处都是捡了大夫人爱听的说了,那大夫人听了自是愉悦,便鼻子哼声,让春晓站起来了,“算你有心,起来罢。”
春晓心里暗暗吐了舌头,站了起来,其他丫鬟仆妇皆是松了一口气,这大夫人喜怒无常,常常于不知名处便得罪了她,一不小心还可能被连累,每个人自是如履薄冰,也就那春晓那等在大夫人身边久了的人能够应对得了这当家主母了。
苏凌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心下剧烈跳动,心间更是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恐极,忽而念起了脑海中的礼数,心想着,这大夫人行事必要挑了别人的错来生事,自己千万不可节外生枝,便扣了双手,轻轻跪伏于地上,“孩,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好半天了仍旧没有听到大夫人唤他起来的声音,苏凌自是不敢自作主张起来。
那大夫人慢条斯理的喝着手中的雨前毛尖,旁边的丫鬟拿着团扇给她轻轻的扇风,她好似没有看见底下跪着的苏凌似得,一点一点地轻轻吹着那杯盏上氤氲着的白气。
“春晓,你这泡茶的手艺见长啊。”
春晓七窍玲珑心,知道大夫人的心思,便应了大夫人的话,“大夫人爱喝,奴婢不敢粗手笨脚地拿些乱七八糟的搪塞夫人,这手艺啊……”
接下来,春晓细细地为大夫人讲解了雨前毛尖的采摘、炮制方法,连带着如何洗茶如何泡茶都一一的细细说了。
苏凌原本身子就不爽利了,此刻跪着,膝盖上的麻痹慢慢地浸透上来,只觉得周身难受极了,耳边春晓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久了,可仍旧没有停下,苏凌只得坚持着。
这一点痛还只是开端呢。
苏凌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农家小院,有些恍惚。
又僵持了许久,春晓已经眉飞色舞地说上各种水质泡这雨前毛尖的区别了,耳边扑腾一声,苏凌终究是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歪在了一旁。
大夫人终于将目光从春晓那里收了回来,春晓也知趣地截了话头,那大夫人目光扫及地上的那摊着的苏凌,嗤笑一声,“装死呢。”
手上那杯盏甩了出去,重重地打在苏凌的头上,苏凌意识早已恍惚,此刻剧痛之下猛然清醒过来,那茶水洒了满头满脸,滴滴答答的,好不狼狈。
额头上渐渐浮起了一个大包,是方才那杯盏打的。
苏凌压住了涌上的泪水,只趴在地上发着抖。
那大夫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在苏凌的跟前停下,那丝绒织锦飞鸾鞋的鞋尖勾起了他的脑袋,大夫人以一种俯视蝼蚁的神态看着脚下那个发着抖的苏凌。
“你,做错了甚么?”
第27章 周氏
苏大夫人姓周。
周姓在这南城可谓是大姓,几乎十有一二便是姓周。人多并不算稀奇,但只要在这南城说上一句周氏织造,那便人人如雷贯耳了。
毕竟南国一半的锦缎织造皆出自南城周氏家族之手,不说富可敌国,但说话的分量,恐怕是朝廷里的大臣们都得掂量上一二了。
也亏得这当今圣上治国有方,这位年幼登基的皇帝,年纪轻轻历经平战乱,杀逆臣,没了他先祖们乐于开疆拓土的习气,亦不延续他们重农抑商的政令,在重视农业的同时,颁布了一系列法令促进民间商业的发展,故而虽说战乱不过平息十数年,但民间商市已然蓬勃发展,曾经处于低端的商业如今已然一跃而上,支撑着南国赋税的重头,举国一绝颓势,颇有几分开朝那会儿欣欣向荣的意思。
这南城周氏便是在这政通人和的形势下发家的,由一个小小作坊经由十数年发展,如今已是根森叶茂,大有飞黄腾达的气势。
然,虽说周氏织造在这南城一家独大,独独周公嫡系子嗣不旺,周公膝下唯有一儿一女,那儿子先天不足,进出皆要靠汤药吊着,可谓是好梦难圆,而那女儿性格刚强,自小顽劣,谁都耐她不何,说要下嫁一穷书生,马上便要嫁了,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错,那周公之女便是如今苏大夫人周氏,而那当年的穷书生便是如今苏府当家苏焕之。
要说这苏府在前些年,亦不过是个没落的士大夫门户,到了苏焕之这一代,更是潦倒得很,吃穿用度竟到了举债的地步,也难怪,一府书香世家,个个之乎者也,自是没有操持家庭的能力,能维持个体面已是不容易了,更何谈壮大,就在山穷水尽之际,有着强大财力支撑的周氏带着丰厚的嫁妆过来,岂不是救了苏焕之这等热锅里的蚂蚁?
苏焕之虽是一名迂腐书生,但也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虽是不喜周氏顽劣,但看在能光大门楣的份上也就喜乐地将那周氏敲锣打鼓地娶了。
许是没了那后顾之忧,那仕途的运气也来了,娶妻的第二年便中了举,再结交结交当朝权贵,竟也慢慢地混到了参政知事一职,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这柳暗花明的代价来得有点大,虽说自个儿苏府的光复离不了那周氏的帮忙,但那周氏着实不是一般的女子,但凡有个看不顺眼的,轻者打了一顿发出府去,更有甚者打死人都不在话下,好歹苏府如今算个有头有脸的大户,可愈是地位高,这门面愈要过得去,这些事情愈发多了,那苏焕之外面还要支撑着脸面呢,回府里还得帮他的夫人收拾屁股,整的自己娶了个母夜叉。
性子顽劣倒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苏家总得有后啊,可那周氏的肚皮迟迟不见动静,若是纳妾,惧内如苏焕之,那是万万不敢的,七出之罪只能想想而已,那能怎么办呢,只能暗暗地偷腥了,好不容易看上一名府里的一丫鬟珠胎暗结,没想到东窗事发,那周婆娘闹了许久,几乎就要将那丫鬟套进麻袋里活生生打死,亏得苏焕之老母听闻了这个消息,颤颤巍巍地赶来拦下了。
好歹是留下了苏府一个子嗣。
可歹不歹的,那婴孩生下来便是个双儿,是个祖宗都庇佑不了的怪胎,且那丫鬟诞下婴孩不久便撒手人寰,置于怎么死的,那便说不清楚了,只对外说了难产而死。
那婴孩生下时差点被那大夫人怂恿着拿去交给道士给收了,亏得那老祖母护着那苏府唯一的血脉,取名唤作苏凌,好歹在那周氏眼下过了几年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