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也拗不过自己的大女儿,只得借着去城里卖药草时的契机,物色上了钱记药局钱掌柜的小儿子,花了好大一笔让那舌灿生花的媒婆替自己去游说,一来二去的竟有了眉目,居然就成事了,赵二喜滋滋地与钱家五金一定,准备来年成婚。
也是命运弄人,就在婚事将近时,那钱小公子却因贪凉与人结伴前往溪潭洗澡,结果溺水一命呜呼,钱老夫人最是疼爱这个孙子,这下子一个活蹦乱跳的孙儿变成了直挺挺的一具尸体,恁是谁都接受不了,这口郁气总得出吧,总不能怪那死去的钱小公子自个儿作死,怪来怪去,那只能是那还未过门的准儿媳,这下子赵月莲克夫的名声远扬,原本是朵村里的单身汉们都想采的花,如今人人避之不及,拖来拖去,已经是个年近三十的老姑娘了。
赵月莲竹篮打水一场空,日日以泪洗面,连带了赵二与妻终日唉声叹气,妻子原本身子不好,刺激之下,形势急转而下,卧床两载便匆匆去了。祸不单行,赵二在一次中风之后虽然性命无碍,但右脚已然行动不便,眼看着还算不错的生活就这么泥沙俱下。
就在这时候,戚武出现了。
赵二为人颇为厚道,戚武以往得了他不少照应,如今看着赵家落难,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到了农忙的季节也时常帮着赵家料理田地,帮着贩卖药材,使得一家子生计倒还过得去。赵二自是感激涕零,不止一次暗骂月莲不识人,如今落了这么个克夫的名声,事已如此,赵二自是不好再度提起将赵月莲许配他的话头。
然戚武这么时常来去赵家,戚武自己倒是问心无愧,但看在赵月莲眼中自然是别有用意。
赵月莲历经未婚夫溺死一事,她当然不认为是自己的原因,只能怪老天爷待她刻薄,如今嫁入城里的愿景落空,那只能矮子里面拔将军,去自己村里找了。
戚武这么照应自家,赵月莲自是认为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然比起城里人来说,戚武与她的期望相去甚远,但如今这样的情形也不容她多挑,再说,如今这湖石村一眼望去,能勉强入眼的也只有戚家了。随着戚武的往来,赵月莲又渐渐的发现了他身上诸多以往看不见的好处,勤快能干自不用多说,虽说自家农活一堆,可仍然能将两家的活儿处理的井井有条,再往深处一琢磨,发现那粗狂外表下竟挑不出什么缺点来。
怎么以往都没发现呢,赵月莲暗自后悔。
何况,赵月莲偷偷瞄了一眼戚武,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在月色下散发着雄性特有的气息,月莲略略有些脸红。
月莲是精心打扮了过来的,她让姨娘帮着梳了个垂云髻,穿了件浅色挑线纱裙,外搭一青色素花罩衣,一张略微丰满的脸蛋在月色下显得妩媚,此时她手上拎了个藤条篮,微微低着头。
戚武疑惑道,“月莲妹子,你找我何事?”
再一想略略有些着急,“是赵二叔出了什么事了么?”
月莲连忙道,“不是不是,我自己来的。”
将那篮子交予戚武,“这是我下午跟姨娘做的春饼,多做了些,给武哥你送些过来。”
戚武松了一口气,一手拎过篮子,一手抓抓后脑勺,挺不好意思笑了笑,“那多谢月莲妹子了。”
话毕,就回身往屋里走了。
月莲一看形势不对,急忙唤住戚武,“哎,武哥。”
戚武回头,“还有什么事么?”
赵月莲暗骂这呆子愚钝,虽说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可自己一大姑娘打扮了这么久寻着这时辰过来可不是单单为了送什么春饼!
心间一阵计较,便道:“爹爹说武哥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忙,我也理应过来帮着做些事儿,武哥家里都是男丁,想必家务琐事顾不上,这会儿刚巧送春饼过来,顺道帮你拾掇拾掇,也好还些武哥待我家的恩情。”
这一番话里行间的意思常人一听便知,可偏偏戚武就是个耿直脑袋,自个儿拉扯三个弟弟长大多亏了赵二叔的帮忙,如今赵家落难,戚武自是义不容辞,早就将赵二叔当成了自家人,看待赵月莲也如自己的亲妹子,哪里想到其他地方去,一听月莲这么说,只觉得赵二叔太过客气。
正待说话,月莲已经越过他往堂屋走去,戚武连忙跟了上去。
月莲一进屋,果然不出所料,眼见之处都落上了灰尘,蓑衣锄头堆在角落,松木凳也是这一张那儿一张,刚换下来的脏衣服随便就丢在桌上,一半还垂在地上,显得凌乱一片。
倒也也不是因为戚武活的太过粗糙,着实因这段时日照顾苏凌已经花去他太多心思,再加上农活,更是顾不得家里的事物了。戚武眼见着月莲已然一副大干一场的态势,连忙阻止道,“月莲妹子,天不早了,赶紧回去别迟了,跟你赵二叔说声家里没事,俺自己就成。”
月莲哪里管他,已经整理起来了。
戚武无法,眼看着月莲已经拎起蓑衣拿了小棍正欲拍打上面干了的土,只得说道,“月莲,别弄了,你要是有心往后再作罢,这些天家里那口子病得不轻,好不容易喝了药刚睡下,堂屋离卧房近,声音难免大了些,等会儿莫将他吵醒了。”
赵月莲好半天才理解他说的“家里那口子”是谁。
赵月莲自是听过那段拿药换契的逸事,据说这契弟颇有些姿色,但毕竟是男人,总不会美貌到哪里去,至少对于自己来说应该是没有任何竞争力的。
自小被村人捧着长大,赵月莲对于自己的外表还是颇为自信的。
契弟对于赵月莲来说自不是什么新鲜事,村里好多人家也都纳了契弟,主要是那些家里男丁不多的,留在家里帮着做些力气活,家里的大房一般不会跟个契弟计较些什么。赵月莲记得自个儿的父亲也曾纳过契弟,只后来那厮成年后不愿待在她家,父亲就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己自生自灭了。
将来作为大房,这些气量是应该有的。
赵月莲已然开始勾勒她在戚家的未来了。
第6章 清明
送走了月莲,戚武借着月光将这几日积下来的衣物清洗干净,这才匆匆地走进卧房,依旧是烤了身子才上床去。
抱了体温略低的契弟在怀,戚武长长的一声叹气。
怀中少年一声嘟囔,怕冷似的往他怀里钻,丝毫没有半分往日的畏惧。
戚武心间柔情一片。
活了这么些年,他也不懂为何自己会对这个少年那般执着,一想起苏凌要离自己而去,心里便像堵了一颗大石头一般,呼吸着都会生疼。
那次进城看见苏府张贴的公告,他也只是看着赏金丰富,凭着碰运气的心态去的,谁曾想,遇到了这么个小人儿。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风邪入体的一般拿水灵芝熬水喝,自己运气还算不错,随身所带的水灵芝居然对那病怏怏的人儿有效果,眼见着赏金就要到手,戚武却不打算要了。
因为,戚武知道自己没救了。
只因那一瞥。
如电光火石,穿击而过,脑袋瞬间轰轰作响,心内猛地腾起一团烈火,活活地烤炙着他,无数的箭雨穿心而过,撕扯着心间的肉,痛到无法逃离,想要生吞活剥了他,想狠狠地咬住那脆弱的脖颈,又想死死按在怀里,谁也不许碰一下。
只有那个少年,只能那个少年,才能安抚他内心的猛虎野兽。
不懂那文绉绉的情情爱爱,戚武只知道,自己想完完全全地占有他,别人,一丁点儿,一根寒毛也不许染指。
埋进少年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体温的温热气息,戚武才搂了苏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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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三月一。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又是一年雨时清明。
细雨过后,空气里尽是泥土携带着湿漉漉的气息,眼见着由远及近浓浓淡淡的浅绿深绿,氤氲着些晚春的俏皮的小花,燕儿带着田间衔来的泥土在各家屋檐处搭着自己的爱巢,融入这潮湿的湖石村。
阿昌从屋檐的木梯上朝戚武欢快地喊,
“大哥,燕窝窝里六个蛋。”
戚武警告道,“只看看,不能动,小心老子收拾你!”
阿昌一吐舌头,慢慢地爬了下来,在堂屋里拿了他的小木剑便跑出去找小伙伴玩了。
爹娘的墓地就半个时辰的脚程,戚武一大早儿就去扫墓了,昨个儿戚文从城里回来,一回家里倒头便睡,今早帮忙扫了墓又匆匆回去了,只说公务繁忙。
戚武简直越来越看不懂这位素来谨言慎行的二弟了。
许是看上那个姑娘了,正忙活着呢,戚武安慰自己。
突突突。
院门口一阵敲击声,戚武转头一看,原是赵二叔来了,正拿着拐杖敲着门沿,赵月莲一脸浅笑盈盈地扶着赵二俏生生站在门口,戚武忙将二人迎进堂屋。
赵二还没坐稳,一声哀叹便出来了。
“今年的日子难过咯!”
戚武知道赵二说的是什么——自是这一等一的生计大事。
水灵芝今年产量大减,由于这大半年雨季偏多,有日头的天儿用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水灵芝的品质比起往年也是大有不及,有些户都绝收了,生计都成了问题。
湖石村地势险要,土质贫瘠,种不了稻谷麦子,只能种些口感差但好养活的糜子、地瓜等物,所幸由于土质特殊,水灵芝也只能在这个地域生长,可以说,村里的生活都要靠着这些水灵芝的贩卖才能继续下去,看今年这样的年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前几日,村里几个主事先去城里数个药局探听了一下水灵芝的行情,如今那些吃人血的混账只愿意出这个数了。”赵二颤巍巍伸出三个指头。
戚武惊道,“三两?这娘希匹的也太黑心肠了,不说折价,竟连以往的半数都达不到了!”
赵二摇摇头,“今年不知怎么过了,俺这副老身子骨,少吃少喝点倒不是问题,可怜村里那些个没收成的,像那孙大家的,主心骨方走,孤儿寡母连口稀粥都喝不上了,唉,可怜见的。”
月莲从厨房走出来,与女主人似的端着热茶,给父亲与戚武递上,一边说道,“爹爹你一大把年纪了,自家都快顾不上了,自个儿身子也不好,这会儿别操心太过了罢。”
赵二锤胸道:“乡里乡亲的,你让俺一个村长如何见得,唉,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着今年这光景!”
戚武皱眉想了一会儿,恨骂,“如今只能召了村里几个主事商议一下了,看今年如何安然度过,真他娘的一群土匪强盗,趁火打劫!”
赵二道,“这强盗行事也非一日两日了,俺们也只能看看如何接济接济那些揭不开锅的了……定于初八辰时吧,在村口大庙口大伙儿来商量商量。”
戚武点头道,“嗯,待会儿吃过午,俺去几个主事那边说上一说。”
赵二叹了口气,低头喝了口茶,四处环视一圈,“怎地家里就你了,阿文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戚武气道,“他娘的老二不知吃错药了还是咋回事,整日窝在县衙不着家,昨儿个回来不到半日,又给回去了!”
“呵呵,”赵二一张哀愁的老脸难得有了点喜色,“你也别太管他了,阿文性子沉稳内敛,最是不会犯错了,说不准城里哪家小妮子看上了腻在城里呢!”
戚武道,“亏得近些日自己也忙活的过来,要不打不死他!”
赵二笑骂,“自家兄弟,还真能打死,你今儿也别去爹娘坟头了。”
气氛终于轻松了些,不再凝重,戚武见着也快近午,与二人说道,“二叔与月莲妹子就别回去了,留这儿吃饭罢。”
赵二还没发话,月莲早就抢先道,“好啊好啊,回去也迟了。”
赵二无奈,摸摸下巴几根髭须,默认了。
月莲双手一拍,娇笑道,“那我做饭去!”
戚武阻拦,“月莲妹子,怎可让你来,去,坐着,咱给你们做饭去。”
月莲捂嘴娇笑,“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让武哥不尝尝我的手艺?”
赵二见着女儿那副模样,已然知道女儿打的什么心思,这段时间来,月莲不止一次在他那里探听些戚武的事儿,也费尽心机找了机会就往戚家跑。虽然自觉不好意思主动向戚武促成亲事,但如若戚武也对自个儿女儿生了心思,那岂不是捡了大便宜。
找个戚武这样的女婿,对于赵二来说,最是欢喜不过了。
想来想去,又念起月莲克夫的名声,心内再度黯然,一时间患得患失,只得不断摇头。
厨房内,月莲挽了袖子,拿了脆生生的地瓜叶在桶里洗净切好,拍了两颗葱头,趁着戚武烧的锅热,舀了一点猪油入锅,待到油温足够,将葱头煸香,再倒入新鲜脆嫩的地瓜叶,翻炒片刻加了点豆豉与盐便起锅。一碗鲜香的猪油爆瓜叶便完成。
灶上已经摆上了刚刚做好的酱烧土猪肉,青鱼汤,香醩苦笋,加上这一碗猪油爆瓜叶,对于湖石村的普通人家来,已然算得上丰盛。
戚武去院门口唤回来玩得不亦乐乎的阿昌,四人在堂屋吃着饭。
戚武扒拉着碗,快速地吞咽着,月莲帮他夹了一块猪肉在碗里,甚是愉悦,“慢点吃别噎着了,就算我手艺不错,也不能吃得这般快吧。”
戚武一嘴糜子饭,含糊不清,“契弟还饿着肚子呢,俺得赶紧吃完给他弄吃的去。”
月莲一滞,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位没见过面的苏府小子真真堵心,也不知这病怏怏的,活儿也不能做,戚武纳了个放家里作甚么,简直费粮食。
赵二道,“便是前一段纳的那位么,据说身子不好,现在可怎么样了。”
阿昌先回答了,“嫂嫂近些日子能起床了,但身子还是不好,得常常躺着。”
听见这嫂嫂二字,月莲的脸色更是不好了,冲着阿昌没好气的说道,“嫂嫂是随便叫的么,这契弟身份不说,还没明媒正娶呢。”
被月莲一说,戚武只觉得自个儿对不住苏凌,连个正式的仪式都没摆过,挠头讪讪道,“前一段确实是匆忙了些……”
赵二忧虑道,“阿武,虽说这契弟如妻,但听叔一句劝,这男子难留,切不可放了太多心思,俺曾经那位,养大了就留不住了,还不知现在有没念俺一点儿好,亏得俺送了大半家产去没换得半分好颜色,唉,这契弟最是性凉……”
戚武正欲帮苏凌说上一句,看见赵二叔一副神伤的模样,不好再说什么,将最后一口饭扒拉完,跟赵二叮咛一句,便去厨房倒腾去了。
月莲一双杏眼轻蔑地朝卧房门口看了一眼。
第7章 苏醒
苏凌口干的要命,脑袋很痛,太阳穴处好似有人拿着小锤一阵一阵地敲。
知道自己这次又是病了许久,也不知道昏天暗地地躺了几日。
这些天迷迷糊糊间,影影绰绰见到到那个莽汉进进出出的身影,还有前世情人的幻影,掺杂了些上辈子的物事,苏凌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有些喜悦,又有些茫然。
就这么死掉了,不知道为何竟有些孤独。
他最害怕,最恐惧的孤独。
昏迷间,细细碎碎的,耳边老是有人在说着些什么,吵得苏凌不得心安。
别吵,苏凌好想跟那人说。
但耳边的细语仍是不断,虽是吵吵嚷嚷,但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苏凌发现自己又一次的苏醒过来。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可怕的木床。
“唔……”
依偎着床头,苏凌发现嗓子疼得发不了声音了,脑袋痛得要命,口渴的感觉更是难受,苏凌摇摇晃晃坐了起来,想下床拿水喝,脚尖刚触地,脑子一阵晃荡,竟站不住脚,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卧房的大门瞬间被推开,一个急吼吼的身影立刻冲了进来,“囡囡!”
苏凌瑟缩起来,是那人。
戚武见着苏凌光着脚丫跌在地上一脸惊慌,心底疼得要命,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粥,冲过去,一把将苏凌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你作甚么倒是唤上一声。”
戚武四处摸索了一下苏凌的身子,看见没什么擦伤,也就放心了。这些日子以来眼见着契弟的身子已然有了好转的迹象,虽然还是起不了床,但气色已好了许多,戚武到田间干起活来也是诸般力气,心情一扫往日乌云。
“你方才要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