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老榕树,叽叽喳喳的鸟儿,祠堂外面一派祥和的气息,而祠堂内却是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哭爹喊娘,教人不得安宁。
咻的一下,墙角的鸟儿惊走了,声音渐渐平息,陆陆续续有着村民垂头丧气离去,走向他们贫瘠的家里。
很快,祠堂内渐渐没人了,赵二用拐杖支着额头,默默老泪纵横,作为一个老村长,一个没有任何号召力亦没有能力的老村长,他着实没有脸面去面对那一群饥饿地望着他的村民——他实在没有了法子了啊。
两位看不过眼的村民依旧在孙大家的旁边守着,戚武走到赵二身边安慰道,“赵二叔,事已至此,俺们也是没法,先回去吧。”
赵二摆摆手,示意让他自己先走。
戚武如何放心,自是不肯离去,心下决定怎么着都得把赵二叔给弄回去,他转头一看,苏凌搂着婴孩,日头将他的脸蛋晒得红扑扑的,他正轻轻哼着什么童谣,婴孩也在他怀里舒适而宁静。
一片烦乱的心境稍稍有些平静。
戚武过去,跟苏凌轻轻说道,“囡囡,俺们先带孙大嫂与这小东西回家吃点食儿吧,他们大概饿极了。”
苏凌难得不再有恐惧的反应,而是略有些欣喜地点头。
戚武又道,“这小屁孩子就交代给你了,俺得拾掇赵二叔去,你若是身子难受得很,唤上俺……可要辛苦你了。”
苏凌咬咬嘴唇,声如细蚊,“我,我没事,我会好好照顾他。”
戚武心下又是一片柔软,若不是这儿烦事一堆,都想寻了个没人处,将他按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戚武当下咽了咽嗓子,生生忍住内心的波浪,回头跟那两位照看孙大家的村民说道,“还要再麻烦张大哥李大哥帮忙将孙大嫂抬去俺那儿了。”
其中一位黝黑的道,“这是哪里话,俺钱粮上的事儿帮不上了,这点小事再不尽点力,那还算是人么?”
戚武连连道谢,再去赵二那边,不由分说,就搀起了他,就算赵二用拐杖敲他也不管,一门心思要带他回家。
赵二这般多年,与戚武早已形同父子,眼看着戚武执拗,叹了一口气,只能妥协道,“去你家里罢,俺这会儿见不得祖宗牌位。”
戚武点头,“只要你不在这儿,你去哪里俺都带着。”
如此这般,一行六人加一个婴孩,浩浩荡荡往戚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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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莲拿着帕子扇着风,天快正午,这春日一直晒着,好不燥人。英莲又似猴儿一般,一刻不得安宁,正烦躁间,远远见着一行人影朝着这边走来了。
渐渐的走近了,月莲定睛一看,怎么她爹爹竟与戚武走一块去了——她家明明就在另一头啊,再仔细一看,影影绰绰的还有好几个人,月莲一脸疑惑,不知是何情况。
英莲爬在树上,视野甚远,一下子便看见他们了,一个劲儿地爹爹、爹爹地高喊。
戚武赵二走得快些,先到了月莲那里,赵二看见两个女儿快正午了还未回去,在大庙口的烦心事还堵着呢,一下子气从心来,骂道,“怎么地还在这桃花林,月莲,你一个长姊,也跟妹妹一起胡闹,玩到日头在顶上了还不回去!”
月莲绞着手帕恼火地想,谁知你会出现。
正心有不甘间,戚武身后一声婴儿的啼哭,然后一个软软的声音飘过来,“不哭不哭,哦哦哦。”
声音温柔动听,说不出的舒服。
月莲随声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一个少年正抱着婴儿,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哄着,细碎的额发飘落在那红扑扑的脸上,看上去倒比他怀中的婴儿更加的软嫩,此刻他安慰无法,一双含水的凤目忽闪着投向了戚武,又好似小鹿般的躲闪开,戚武一脸的宠溺,眼睛只专注看着他。
再认真一看那少年的脸蛋,月莲听到什么声音在心中撕裂了。
自卑,不甘,愤怒,诸多情绪一下子冒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诸多的为什么却个个难以回答,月莲心内酸涩继而怒火滔天——她也不知道为何。
恨恨地看了一眼戚武,月莲一跺脚跑掉了。
戚武叹气对赵二道,“赵二叔,月莲已是这般大了,你仍像小儿那般教训她,换俺俺也火大。”
赵二摇摇头,说不出什么话来。
英莲爬下树来,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疑惑道,“爹爹,家姊为啥跑掉了?”
赵二脱力摇手,“让她去吧,你一人回去爹不放心,跟爹去武哥家里罢。”
英莲一阵欢呼,她最是喜欢到处乱跑了。
很快她也注意到戚武旁边的苏凌,猛地张大了嘴,然后便是一脸艳羡,“小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苏凌嗫嚅道,“我……我是男的。”
英莲不信,双手一把托住他的胸口,居然是平平的,这下子相信了,一脸失望,“太不好玩啦,我比一个男人长得还丑!”
赵二拿了拐杖敲她,“胡闹!”
英莲摸摸小脑袋委屈道,“就是嘛。”
赵二气不知哪里出,只得啐了一口,摇头不理,很快一行人都来到了戚家。
但见那院门口围了一圈人,戚武大惊,以为阿昌出了什么大事,但没一会儿,阿昌从人群堆里出来了,向戚武这边跑了过来,“大哥,他……他们说肚子饿了,要吃饭!”
戚武瞬间明白了,是那些饥饿的绝收户们找来了,看见戚武来了,一群人立刻向戚武这边围了过来。
有些甚至拖家带口,个个面黄肌瘦,眼露希翼,
其中一个道,“戚大,给俺点饭吃吧,家里的米缸已经空了好些天了。”
另一个道,“若有法子,俺也不会这般下作,如同乞儿那般跟你讨食。”
又一个道,“田里的野菜都挖光啦,俺没有力气啦,”
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场面闹腾,大家都用着渴望的眼神盯着戚武,等他表态。小心翼翼又热切异常。
戚武无奈,他一家如何能养的了这么多人,但都是同村的,又如何忍心赶他们走,只能当下先安抚道,“大家先进屋吃上一顿吧,余下的事情俺们再说。”
一群人连连作揖,争先恐后地往院内走去。
第10章 孙大嫂
戚家屋顶冒起了轻烟,烟囱上站着的鸟儿耐不住熏,哗啦一阵飞往远处的歇脚处,随之一阵又一阵的饭菜香气冒了起来,阿昌已经将家里所有的桌椅板凳搬到院中,仍旧是供不应求,一些轮不到座椅的村民倒也不介怀,直接就地而坐,然后眼巴巴地朝着厨房望去。
厨房里热火朝天。
烧火的,洗菜的,装盘的,各有分工。
戚武换上大锅煮糜子饭,里面的那口小灶台也烧上了,用来烧菜,锅烧的旺,做饭做的倒是甚快,只是糜子饭还未出锅,几位帮忙的村民就已经偷偷地抓了几把往嘴里塞了,戚武心内叹息,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苏凌与英莲在卧房陪着孙大嫂与她的小孩。孙大嫂喝了些流粥,空乏多日的肚腹终于有了慰藉,多日的疲乏使得她不一会儿便睡去了,连叽叽喳喳的英莲也吵不到她的困顿。
英莲一个劲儿地吵着要抱婴儿,苏凌原本看她莽撞,不是很放心,见她闹腾得厉害,只得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婴儿给了她,小声道,“你,你可要小心些。”
英莲气呼呼的,瞪大眼睛较真道,“我抱过的小孩可多了去了!美人哥哥别瞧不起我!”
苏凌微微一笑,在这个异世,他喜欢这个天真烂漫咋咋呼呼的女孩。
小婴儿在苏凌怀里待惯了的,此时被英莲拙劣的抱姿抱着,顿时浑身不泰,挣扎起来,咿咿呀呀地闹着。
英莲急了,“不乖,不乖。”
还没安抚半柱香的功夫,眼看着小屁孩子嘴巴一扁就要哭了起来,英莲立刻将襁褓一递苏凌,“他不乖,我不要他了!”
苏凌接了过来,轻声细语地哄慰了一会儿,婴儿投入熟悉的怀抱,很快便安静下来了,吸着大拇指眨巴眨巴着眼睛四处逡巡,真真让人怜爱,英莲见状气的握起了小拳头,假装要打他。
一时间笑笑闹闹,难得的,苏凌在这个异世有了些许开心。
桌上是方才婴儿未吃完的米汤,苏凌怕是浪费,放在暖炉上煨着,待到小孩儿肚子饿的时候再吃。刚放好,阿昌进来了,喊他们出去吃饭。
英莲肚子甚饿,推着苏凌的后背嘻嘻哈哈就出去了。
时近晌午,饥饿的村民们吃了饭稀稀拉拉走了,有好些个留下不肯走,戚武与他们保证晚上可以继续来,他们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
戚武送走了最后一位村民,关上了斑驳的院门,只听得坐在堂前堆石上赵二叔一声长长的叹息,戚武知他何意,也随着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搀起赵二往堂屋走去。
中午吃的是大锅做出来的糜子饭,炒的菜也是水的厉害,毕竟大锅饭自是没有小灶来的香,大家都食不知味,只有英莲吵嚷着要吃炒鸡蛋,当下被赵二喝止,没头没脑批了一顿,这才委屈着一张脸,跟着大伙儿吞咽着那没甚么滋味的饭菜。
苏凌仍是粳米粥喝着,心里也堵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吞咽着。
虽说自己是个孤儿,可在孤儿院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他也知道戚家的家底,虽说比起很多湖石村的家户不算差,但这么一顿顿的大锅饭吃下去,想必不出一个月,也被吃到底朝天了。
那往后呢?
苏凌想起了卧房内那个与自己甚有眼缘的婴孩,方才给他喂第一口米糊时,那种原本不属于婴儿的狼吞虎咽简直要刺痛他的心,想起那双不染一尘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的时候,苏凌再也吃不下一口。
人活于世,太苦了。
晚饭仍旧一群人浩浩荡荡来了,有些还是被中午那一批饥民带过来的,戚武也没说什么,乘着午后,早已把存仓的糜子拿去隔壁作坊处脱壳,好歹是供应上了这一顿,只是糜子饭换成了糜子粥。
等到月上梢头,人也走得差不多,赵二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问戚武,“能吃多少顿呢?”
答案大家心知肚明,但谁也不肯再多说一句,只是默默相对无言。
赵二摇摇头显然是筋疲力尽,唤上了在院中拿着狗尾巴草玩得不可开交的英莲,二人告别离去。
院门处,一个蹦蹦跳跳天真烂漫,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忧愁,一个老态龙钟,一瘸一拐,充满了衰老的气息,两个风格迥异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院门的小路远处。
月下枯枝的影子是如此苍凉。
卧房门后窸窸窣窣的,孙大嫂已在门后踯躅许久,戚武与赵二的对话已是一句不落的听了,她在门后待了许久,最终还是披着外套从卧房里出来,当下就给戚武跪下了,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戚大,这个头俺代表老孙家给你的。”
戚武忙去扶她,声音略有些责备,“同一个村的,做甚么这样。”
孙大嫂凄苦的脸上已是涕泪纵横,但她没有说什么,在戚武的阻拦下继续连着磕了三个头,然后站了起来,拿袖口揩干了眼泪,默默的回卧房了。
戚武也不知她何意,心中已是乱糟糟的,亦不去管她了,只站在院中呆呆的站上一会儿,片刻后觉得乏累了,也不顾地上脏,就这么坐了下去,双手支着脑门想着今后的法子,直到想得脑仁生疼也没憋出个屁来。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思无益,他干脆不想了,拿双掌猛地搓了搓脸,往另一边的卧房走去。
苏凌将熟睡的婴儿交给孙大嫂后,趁着戚武在院中与赵二商讨的时候溜去洗了澡,阿昌很是乖巧,虽是贪玩,可大哥交代给他的事情一点儿都没落下,每天都没忘了给他的嫂嫂烧洗澡水。这一点上,苏凌对阿昌感激地有些愧疚,小孩儿才十二岁呢。
快速冲完澡,一整日的黏腻得到了纾解,苏凌浑身通泰,此刻,他正坐在那雕花铜镜前,用干布一点一点的揩干发尾被打湿的部分。
门口一声吱呀,一个高大壮实的人影站在那里。
苏凌一惊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口,手上的干布掉在地上也没发觉,虽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大个子没有碰过他,但谁又知道他哪一天又开始了。
那个人影渐渐地靠近他,苏凌几乎都可以闻到他身上熟悉而又危险的味道了,后背紧紧贴着墙壁,直到退无可退,苏凌这才小声的,“你,你回来啦?”
戚武继续逼近他,
苏凌惶恐,“二叔,赵二叔是回去了么?”
话音未落,下一刻便被一个温热厚实的身体紧紧抱住,脖颈处粗粗的呼吸喷在上面,痛痒痛痒的。
苏凌扭着要挣扎开。
戚武疲声道,“囡囡,俺的囡囡,你听话些,让俺抱上一抱。”
声音低沉,有着深深的疲累与困倦,苏凌闻言,只能僵直了一动不动让他抱着,戚武下巴的胡须蹭得颈窝处一阵痛痒,苏凌推了推他的胸膛,“痒……”
戚武打横抱起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自己除了外衣,钻进被窝,将苏凌抱在了自己怀中闻了闻,如同困兽一般,苏凌身上的味道是他最好的镇定,很快,那些烦人的世事渐渐消失,戚武沉沉睡去了。
苏凌被戚武紧紧地圈着,轻轻地挣了挣,见挣扎不开,也见那人已然睡去,没了弄他的意思,心下稍安,也只任随他了。戚武晚上没有洗澡,体味甚是浓重,苏凌很是不惯,但今日走的路多,身子甚是乏累,渐渐的困倦也侵袭上头,不一会儿也沉沉睡去。
晚春的早晨来得快,苏凌觉浅,却也睡到日上三竿,戚武更是鼾声一片,睡梦中苏凌听得外面吵吵嚷嚷,苏凌扭了扭要下床,却被戚武按住了。
苏凌再度用力挣了挣,还是无法,只好小声道,“外面好像很吵。”快些起床看看吧。
戚武浓重的晨起的鼻音,“约莫又是那些同村的……再睡会儿罢。”
苏凌只好安静下来,又过一会儿,但觉得声音不对,隐隐约约有哭声出来。此时戚武也已然发觉不对劲,一下子起床了。
外衣一披,还未走出去,门口已经被阿昌撞开,
“大哥!大哥!不好了!孙大嫂上吊了!”
第11章 囤货居齐
孙大嫂是在后山找了个歪脖子树解了腰带上吊的,这后山怪石嶙峋,土质沙壤化,种不了东西,一般是没有人往那里走的,如若不是村口的老张头家里母亲病了,去那儿寻找解毒的苍山根,估计到臭了也没人理会。
老张头一介农夫,哪里见过这样紧急的时候,心内慌张,也只能勉力抱了孙大嫂的双脚,将她解了下来,驼了气息奄奄的孙大嫂下了山来,一路呼救。路上遇见几个村民,大伙儿一合计,就往戚家来了。
孙大家的这无亲无故的,最后都是戚家收留的她,这会儿也只能往戚家去了。
众人将之抬进戚家院子,闻声匆匆迎上来的戚武连忙拨开人群,叫人将孙大嫂平放于地上,当下一摸脖子,尚还温热,隐隐还有脉搏跳动,只是脸色青紫,似是缓不过气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孙家就剩俩了,这孙大家的走了小孩儿怎地办?”
“怎么地就上吊了呢?”
众人议论纷纷,猜什么原因的都有,有人甚至还暗自想着莫不是戚大占了寡妇的便宜,这才想不开,但看见苏凌又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差异悬殊,仙食玉酿当前,谁会再去吃一碗人间饭呢。
眼见着孙大嫂脸色愈加的青紫,更是气若游丝了,谁都没了法子,戚武皱着眉头焦躁地踱来踱去,没注意间,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去。
是苏凌。
他看了地上的孙大嫂一眼,抿了抿嘴,最终鼓了勇气。
“大家,麻烦大家了,散开一点,空气流通一点。”
这声音细小,吵吵嚷嚷的大院里几乎没人听见,戚武看了看苏凌,只是略略一迟疑便洪声道,“大伙儿听好了,往后让让,快儿些!”
其实他也不知苏凌要做什么,但见苏凌一脸的认真,他便立刻去帮腔了。
人群往后退了,苏凌跪在孙大嫂旁边,捏了那青紫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做起了人工呼吸。众人见他行事怪异,一脸的疑惑,戚武更是皱了眉头,但见苏凌与他道,“你能帮忙按一下她的胸膛么?这样。”
苏凌示范着做起了胸口按压的动作,他气力小,压根没有什么作用。戚武按下心内不快,连忙跪在他旁边,然后像苏凌示范的那样按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