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韶拢在袖中的五指慢慢收紧,不多时,又看到了自己的师兄“云归”,热络地邀请自己去他府上喝酒。
云韶听了两句,转身便走,而云归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对着一片空气还在打趣。
原来他们的时间,都被定格在了同一天。朝升日落,第二日再度来临的时候,他们又会重复一样的动作,说一样的话,就像一堆永远不知疲惫的木偶,看似活力十足,实则可怜又可悲。
真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云韶仰头望了望澄清无云的天空,半晌无言,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这辈子活得也算是太刺激了,云韶有些自嘲地想。前半生做了十多年的王孙贵胄,一朝兵变,又做了十多年的修仙者。飞升仙界,竟还成了昔日小徒弟的禁1脔,被关在这里,远离外界。
这要是十多年前,他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傍晚的时候,白胤回来了。云韶现在懒得搭理他,见到他出现在面前,只是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又低头看自己的书了。
“师父在看什么书?”白胤知道云韶还在生气,特意凑了过去问。
云韶面无表情地换了个方向,翻过一页。
白胤越过他的肩膀,自己去看,原来是一本《春秋繁露》。“师父怎么看起了这个?”
云韶被这一打扰,便也看不进去了,啪地合上了书页,点了点身旁的座椅,颔首道,“你坐下。”
白胤露出一个微笑,连忙坐到云韶身边,“师父有何吩咐?”
“今日我见到了其他人。”
白胤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门外那些人。
云韶说,“这样拘着他们的魂,也无甚意思,放了罢。”
白胤说,“师父不喜欢?”
云韶点了点头。
白胤道,“师父若是嫌那些蠢东西无趣,那我去抓了他们本人来陪师父可好?”
云韶冷声喝道,“白胤!”
在看到白胤带着点无辜的眼神的时候,云韶才意识到,也许天舫这些曾经的师兄弟们,在白胤的眼中,也不过是下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命贱如蚁,不足挂齿。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怒火,“我不要,你放了他们吧。”
“师父看起来很看重他们?”白胤问,细细观察着云韶的表情。
“……没有。”这样步步紧逼的白胤,让云韶很不适应。像是完全褪去了平日或是淡漠或是超然的外表,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强硬而阴鸷的内在。
白胤看云韶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终于点头道,“好。”
云韶不动声?0 厮闪艘豢谄牡拙谷挥屑阜帜蜒缘乃嵘颓瑁庖槐沧雍纬⑷绱宋笕∪欢宄灰惶旎乖谡饫铮庋那榭觯悴换峤鼋鲋挥姓庖淮巍?br /> “师父的伤好了吗?”白胤突然问。
云韶略显窘迫,他自然知道白胤说的是那一处,只得面色尴尬地装作没听见。
白胤扳过云韶的脸,逼着他看向自己,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云韶仓促地点了点头。
“我看看。”白胤道。
云韶更加尴尬,但是这一次,白胤显然不想刚刚那样好说话。这一句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云韶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被按到了榻上,没了法力,那点力道如同蚍蜉撼树,更是不值一提了。
上完药后
“嗯……”云韶猝不及防,短促地哼出了一点鼻音,蜷到了大床深处,扯过被子将自己半1裸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张红得滴血的脸在外边。
包的这么严实,也不嫌热……白胤略显无奈,在他眼中,他已经这般禽兽了么?昨夜他才刚刚流过血,他不顾他的感受。
白胤蓦地站起身,看云韶下意识地又往里缩了缩,强自克制道,“药效应该不大,过个半刻便好了。”
随即,逼着自己不去看床上的云韶,径直出了门。
第79章 为师说的不是这件事啊
昭元是什么样子呢。热忱、殷勤。好学聪敏。为人处世尚显稚嫩,却因真诚更显得珍贵。
而白胤呢?强大,自私。刚愎自用。做事随心所欲,因为足够强大,所以不惧任何拘束。因为看淡世事,有些不近人情。
这两个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云韶冷眼看着白胤扮小徒弟。
白胤在山顶筑起御寒挡风的法阵,放了个美人榻,牵着云韶的手静静半卧着。饶是如此,他怕云韶觉得冷,还拿了狐裘围住了云韶。一圈毛茸茸的绒毛包裹下,只露出了一点白净的下颌,愈发显得人清俊而贵气。
群山怀抱中,松柏苍翠,翠竹常青,已经有些春意。只有山顶这片地方还残留着隆冬的一点点积雪。
山顶的风很大,法阵内却只能听得到狂风刮过,而感受不到风刀刮骨的严寒。白胤很喜欢这种难得安静的独处机会,牵着云韶的手数着他的指头,十指交缠,心中颇有些缠绵的亲密意味。
云韶的十指修长纤瘦,肤色白皙,却不似女子那般柔软细腻,而是指节匀称,一看便知充满力道。指甲是温润的粉色,修整地整齐干净。白胤越看越喜欢,翻来覆去地把玩,倒是忘了看风景了。
云韶静静地看着半山腰的云岚,滚滚的云海翻腾,在初升的朝阳映衬下,镀上了一层金红色。天舫的山巍峨壮丽、连绵不断,大概是登高望远,便一览众山小了,从这里还看得见侧峰的细节。
不愧是神明,创造的事物自成一界,同幻境简直不可相提并论。幻境只是力求逼真,让人忘我。而创界则是直接造物,所见所处皆是真实,何来逼真之说。
借用佛家言,一花一世界,此刻眼前的一切虽然浩瀚无边,但在外界看来,说不定只有芥子尘埃般大小。
此处想必不止天舫,过了山下结界,还有熙熙攘攘的尘世。
只有一点区别。
万物有灵,人和飞禽走兽,只要是生命,都是不可复制的。哪怕这里和外界再分毫无差,都不会有真正的生命。也即是说,这里无论如何热闹,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师父,”白胤打断沉默,“记得每年这个季节,师父都会在后山埋上几坛酒。”
云韶收回目光,淡漠的目光落到白胤的脸上。
“师父虽然年年都会酿酒,但肯拿出来同人分享的时候倒是不多。尤其是对三师伯,更是藏得严严实实。每回都是捉迷藏似的,你藏,让三师伯满山找。再被三师伯得逞过几次之后,师父竟然将酒藏到了三师伯的仙府外,埋在了松树下。
只有那一年,三师伯急得上门同师父理论,浑然没有往日那谦谦君子的风度。师父却悠然一指,说‘远在天边,近在师兄自己的眼皮底下’,三师伯竟也听懂了,回头就去挖自己仙府去了。”说到这,白胤自己也忍俊不禁。
“弟子知道,师父藏酒之于三师伯找酒,不过是个乐趣罢了。师父每次酿酒,总会留下三师伯的那一份,三师伯自然也是心照不宣的。每次见到这样的师父,总觉得分外可爱,多了不少红尘气。”
大抵是修仙大道之中,万事看淡,人情愈发冷漠,这份同门情谊便显得更加珍贵了罢。
白胤说,“以前,我总会想,如果你我不是在天舫,而是在俗世之中,没了这层身份的束缚,会不会师父今日已经心甘情愿?”
云韶默然,他已经愈发不愿开口了。
明明他才是被关着的那一个,可是白胤时而显得无比隐忍退让,倒是给了他一种白胤才是受害者的错觉。
“师父……”
云韶终于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被酸地有点受不了,“白胤,你一个男人,能不能不要整日那般矫情?”
白胤:“……”
白胤盯着云韶的脸,好一会才压下火气,温声道,“师父今年还酿酒么,要不要弟子帮忙?”
语气倒是十足十的谦卑,但到底还是带着上位者的威势,说出口便不容拒绝似的。
云韶被打搅了看风景,心情愈发烦躁,“早就戒了。”
这个回答倒是完全出乎了白胤的意料。这么多天以来,云韶的确是滴酒不沾,白胤原先以为他是不愿意碰自己送来的东西,现在看来,竟是不喝酒的缘故么?
白胤奇道,“什么时候戒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云韶此言略带深意,说罢,也没再去看白胤,自己回房了。
白胤目光微敛,若有所思。他知道再待下去,云韶怕是更加不待见他,便离开了此界。
白胤虽然应承了云韶,不再为难天舫诸人,将拘着的魂魄都还了回去,但这样一来,此界未免太过空旷。他怕云韶觉得无聊,便放了青英进来同云韶玩耍。小青鸟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跟随他几乎千年,心思单纯无邪,虽然没什么心机,但忤逆他的事情是绝不会做的。
一来,小青鸟也极为喜欢在天舫的那段日子,在此界怕是如鱼得水,是不愿离开的;二来,即便是他有心帮云韶脱困,也无能为力。
云韶看见青英,眼中果然多了些暖色。
便是看见只鸟,都比看见他开心,白胤掩门,无奈地离开了。
云韶前两天那一句“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让他上了心。的确,在他苏醒之后的一十二年间,云韶身边发生了何事他是不知道的。
白胤想这些的时候,正在和小青鸟说笑的云韶忽然感觉后背一凉,莫名有种不祥感。
果然,第二天,被白胤一脸阴沉地按倒的时候,云韶都是一头雾水的。
白胤咬牙切齿地在他凸起喉结上啃了又啃,一副恨不得咬断他的喉咙的模样。
“你发什么疯?”云韶惊讶道。
“昭其还动过你哪里?”白胤恶狠狠地摁着云韶的肩膀,嫉妒地快要发狂。
云韶一看白胤的脸色,发觉他竟是都知道了,下意识便问,“你去过下界了?”随即他立刻想起了那天白胤离开时的神色,原来是因为他那一句话。
云韶简直欲哭无泪,他话中所指和白胤理解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怎么知道白胤竟然能想到下界调查之前的事情,真是自讨苦吃……
一想到他现在触碰的每一寸肌肤,都有可能被那个人抚摸过,白胤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和杀意。他守了云韶十一年,在这十一年中,他是以怎样的目光看着云韶……若不是有结界阻隔,后果当真是不敢想。
小青鸟还在山下玩耍,他同白胤之间有灵契,轻易便感受到了白胤此刻心中动荡翻涌的杀意,立马赶到了云韶的门外,使劲地拍着大门。
“主上,主上!”
“主上你在里面吗?”
“滚!”白胤头也不抬,挥袖将青鸟直接驱逐出界。
终于一片静谧,白胤阴气森森,钳制住云韶的下巴,“说啊!”见云韶沉默,又道,“你信不信,我能将他提到你跟前,活活剐了他?”
云韶衣不蔽体,略显狼狈,嘲讽道,“白胤,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比他高尚多少?”
白胤的双目中闪过红芒,微微一顿,俊脸已经有些扭曲,“你说的对。谨小慎微我做不来,还是强人所难痛快些。”
云韶暗暗有些后悔,但他已经没有了退缩的机会。这次的白胤失去了上一次的温柔和耐心,动作极其粗暴,带着浓烈的惩罚意味,甚至到了最后,云韶实在忍不住低头求饶都没能让他停手。
第80章 交谈
即便是云韶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几天过得像噩梦。
被强迫着摆出不同的姿势,用从前从未想过的地方,耳旁听着从未听闻的下1流言语……那之后,云韶整整躺了三天,小青鸟来看他的时候,都是哭丧着脸的,向来他应该气色不佳。
云韶心里清楚,即便是如此,白胤到底还是没有做到最绝,不然此刻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昭其的尸体。
然而冷静下来的白胤像是世上最贴心的情人。有的时候云韶和白胤对视,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全是温柔和包容,同几日前暴躁阴狠、嫉妒地发狂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云韶就会想,白胤的这个躯壳里,是不是装着不同的几个人。
在正常的时候,可以极尽温存甚至是谦卑恭谨,而在少数的时候,也可以完全不顾他的意愿,展现出极度的偏执和占有欲。
“怎么了,师父?”白胤看到了对方探究的目光,耐心地问。
云韶摇了摇头。他有一些记不清他来这里了多久,有的时候,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会有些模糊。因为每一日,都是周而复始的一个轮回,即便是今日折了柱子,摔过杯子,只要第二日的太阳升起,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这里也是有凡尘俗世,有昼夜之分的,只是没有人罢了。
白胤牵着云韶的手走在大街上。
这里已经离天舫很远了,像是当年他带昭元去过的东海海滨。云韶望了望这里的风土景物,在心中暗想道。
“师父还记不记得这里?”白胤牵着云韶的手,走在无人的大街。
街面上摆满了小摊杂物,有些小吃摊上,锅里还在向外冒着热气。整个街道上还有甜甜的炒栗子的味道,往前走几步,果不其然见到了一口炒栗子的大锅,栗子被黑色的砂石加热过,壳上泛着油亮,豁开的小口中,露出了一点黄灿灿的栗子肉,还向外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就好像这条街上所有的人刚刚还在,此刻只是转身去了别的地方,等会便会回来一样。
白胤伸手从锅里拿了几颗栗子,剥开之后摊在手心,全是黄灿灿的板栗仁,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喏,师父。”
在白胤探手入滚烫的锅中的时候,云韶甚至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住手”,等到对方右手完好地递到自己眼前时,云韶才想起,白胤又怎么会怕凡间烟火。他下意识地接过板栗,却没有吃,入手温度熨帖,倒是个暖手的好物。
的确,重回故地,让人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感觉,只是,身边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刚刚长到肩头的少年,而是完完全全长开了的模样,甚至还比他高上一点。
东海之行,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独自带昭元出远门,云韶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白胤能印象这么深刻。
“师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见云韶已经许久没有开口,白胤故意引云韶开口。
云韶果然一怔,摇了摇头,“不知。”他连过了多久都忘了,又怎么会记得现在外界是什么时节。
“今天是人间的上元节。”白胤温和笑道。重临故地,一直让他心情很好,耐心比平日更是多了百倍。
很多年前,便是云韶牵着他的手来到这里。现在,变成了他牵着云韶的手。云韶虽然仍旧言语不多,但眼中些许的暖意骗不了人。
傍晚的小风依旧有些冷,远处,锅中的沸水在冷风中,散发着白白的水蒸气,白胤终于找到了目标,拉着云韶便在小摊上坐下了。
“师父稍待。”白胤匆匆扔下一句。
云韶还有些奇怪,只见白胤挽了袖子走到锅前,竟是准备煮元宵。幸亏锅前已经有包好的元宵,此刻只需加进去便可。
白胤一身衣物和气度,实在是不适合做这些的人。云韶撇开双眼,不再看他,目光落到不算太干净的桌面的某一处,发起了呆。
白胤原先虽然在忙,眼睛余光却是瞄着云韶的,见云韶挪开了目光,眼中也闪过一丝失落。这丝失落闪过的极快,因为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锅中的元宵转移了,刚刚放到锅中的元宵,竟是尽数黏到了锅底。
“嗯?”白胤皱紧双眉,盯着元宵的严肃模样,像极了在钻研什么极为高深的术法。然而,高深的术法他尚且有法解决,但眼前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若是以前,他早就喊云韶帮忙了,只是现下,是他自告奋勇要来下元宵,实在是拉不下脸面。
云韶挪回目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简直不知说白胤什么好。“让开。”
他拿过店家准备在一旁的大勺,将黏住的元宵和锅底分离开,又搅了几下。不多时,白胖胖、圆滚滚的元宵一个个都浮上了水面。纯白的糯米皮里,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香甜的黑芝麻馅。浮上来便意味着元宵已经熟透,可以吃了。
云韶拿过两个碗,一只碗盛了几个,又看到店家放在案板旁的干桂,抓了一点撒上去,顿时,桂花和元宵的甜味溢了出来。这样的云韶,少了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多了几分烟火气,在锅旁忙碌的侧脸柔和而清俊,看得白胤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