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今天他们怎么都不来了,往常时不时都能见到——”
听了这话,霍秀秀冷笑着打断道:“不来不是很好。”
“我听说,”女牢里另一个女孩插嘴,“他们长官开了个宴会,这会儿准是都去了。”
“不对不对,只有陈皮那个老杆子去了,还带了张起灵。”
“张起灵?那个团长张起灵?嚯……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我还听说,夹断吴邪手指的那种剪子是他发明的,哼……”
女牢里霎时间弥漫开一股嘲弄的气氛。斜对面的牢房内,吴邪半倚在墙边上,眼眸低垂。
“……他那种人,不可能的,处理日奸是军统的事情,跟他这种在前线的有个屁关系,这话准是谁编来诓人的,我可没听说他从前跟军统有什么瓜葛。”解雨臣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低眉朝吴邪笑道。
解子扬看了吴邪半晌,挪到牢房边上大声拍着栅栏说:
“你、你们,小、小声、声点,这、这……这里、里还、还、还有、有人没、没醒、醒呢。”
他一喊,女孩子们很快就安静了。
过了十几分钟,一个女孩子又叹出气来,口音很重地说道:“秀秀姐姐,我好久都没听侬唱过歌了,侬唱几句吧。”
“那哪成,还有人睡着呢。”霍秀秀低声接道。
“那侬唱低一点嘛。”
这回解子扬又瞟了解雨臣一眼,再度拍起栅栏说:
“哎、哎哎,歌、歌、歌……可、可以……”
“侬这个人,组撒都要讨个便宜,册那,侬抓要个能哦。”从女牢里冒出一张脸对他笑骂道。
“嘿,关、关你,你个、个丫头片、片子啥、啥事儿。”
“别这样讲吧,难听的。”霍秀秀的声音及时把两人扯住了。
雨下了一小会儿,随着夜的渐深,开始变大了。张起灵抄着口袋,缓缓踱到池塘的边上,看见月亮和他自己的脸一并在水面上破碎。
于是他蹲下来。酒气已经上了他的脸,春天的风和雨比他自己冷,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他蹲了片刻,伸手撩起水拍在脸上,刹那间又想起在审讯室里见到的一切来。他身子于焉打了一个冷颤,差点歪进池塘里去。
过了很久,他的心也没平静下来,跳得几乎按耐不住。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感到自己的头在酒精的作用下发出一跳一跳的阵痛。半晌,他终于受不了了,低吼一声,把头埋进双手之间。
这下,他不光是身躯在抖,连手也在发抖了。
“那我唱了啊,你们看着点——看着点外头……”
“秀秀姐,你就放心吧。”
满牢房内的女孩子刹那里都仰起头来,把霍秀秀围在中间。
张起灵捂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酒气上脑,他浑身都不太舒服,拖曳着步子走路,浑身都湿透了。他的眼前也模糊地晃动着,灯光、觥筹交错的声音、人影,男的女的,统统融化成一片漆黑的、烧焦的疆场。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云南的雨夜里。
霍秀秀挺了挺胸,嗓子干哑了太久,连唱出的音符都不那么准:
“……岂有这样的人我不爱他,岂有这样的人我不爱他……”
“他是个血性男儿不要家,但是我——爱——他!”
“他是个真情汉子从不玩虚假,这才使得人牵挂。”
“就说他是个穷人也罢,有钱岂买得真情无价。”
“就说他是个犯人也罢,是为什么他才去背犯人枷?”
“他是这样爱得真、爱得深、爱得大。”
“他爱一切可爱的人、可爱的东西、可爱的花。”
“他和祖国的命运不分家,他和祖国的命运不——分——家!”
“他爱朝阳、爱夜月、爱冰天雪地、爱春花。”
“更爱黑龙江上天边一抹红霞。”
“我爱他那一份傻,我爱他跨着如飞的白马。”
“越过高山越过水,闯入森林闯入青纱。”
“咬定仇人不放他。”
那是怎样的一种歌声呢?女同志们都听得入神,男同志们也听得入神,吴邪看得见,连一贯在自作主张的解雨臣都停下来了。
可那歌声明明是沙哑的,并不甜润,也不嘹亮,更谈不上吸引人。
庭院里,张起灵走了几步,扶住一棵树。从树冠里望出去,他看见那轮明月,隔着雨幕依旧皎洁。
“如果吴邪是我,会怎么做呢?”他的脑子里猛然浮现出这个疑问。紧接着他干呕一声,弯下腰去,扶着树吐了起来,心如刀绞。
牢房内,女声唱到了结尾:
“我但愿和他是一对,但愿他是我的情人,我爱他。”
“我——爱——他!”
16
立夏刚过,我在北京见到了霍秀秀和她的丈夫解雨臣。彼时他们正在做馒头,来开门的是他们的儿子,比我稍微小一点,不过也长到了能帮家长接待客人的地步了。
霍秀秀今年七十岁了,人很活泼,脑后结了一个鹤髻,头发还没有白完,解雨臣的头发倒是全白了。他对此很苦恼,手边总是备着一大罐拌了砂糖的黑芝麻,时刻都想着把黑头发吃回来。
听说我的来意,霍秀秀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这多少叫我有些紧张,担心她会拒绝我。好在她没有,只是神色郑重地问我:“你要把这些事情写出去吗?告诉谁?”
“我只是想知道,并不打算写出去。”我告诉她。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给我削苹果。
“当年我在重庆白云洞,那时候的经历,我一辈子都没忘记。”她削完,自己啃了一口,把刀扔给她丈夫:“你帮小王削一下。”
她丈夫忙着剥桔子吃,冷不防被这么支使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拿起水果刀。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一度以为霍秀秀削的苹果是要给我的,结果手一伸才发现不对劲。
这真是一对有趣的夫妇,你很难从他们的神色里察觉到痛苦的痕迹,也绝不会想到,一九四九年的那天晚上,他们是怎么逃出那个人间地狱的。
“我给你示范一遍,”解雨臣伸出手给我比划,“我起先也很着急,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外界联络。后来我想到了个办法,我当时穿得是土布,土布是什么?不是咱们现在穿得这种……土布就是家里织的,用那个纺纱机,穿起来很磨脖子,我把这种布捋成一条条的线,再找了几根烧得差不多了的废蜡烛来,用线绑着从高窗上抛下去,这是我们组织内部同志们以前约定好的求救信号。这个其实很危险,如果被敌人发现,我们整个牢房的人都完了,所以我事先跟当时其他两位牢友一起商量过,他们同意了我才往外扔。”
“当时的牢友,你还在跟他们联系吗?”
“有啊,当然有。”他点点头,“有一个叫吴邪,你知道他吧?你父亲曾经是他的警卫员,解放后又在他开的铺子里当过伙计。哎?你访问过他没有?”
“他……”我想了想,“他最近好像出去旅游了。”
“嚯,真会享受的。”他说着,吞了一瓣橘子,“这些年他老是东奔西走,我也说不准他在哪儿,不过听闻他精神状态不太好,是该好好走走散散心……总之我时常联系不到他,不过他那电话号码……哎,我们家本子上有没有?”他用胳臂肘戳了戳霍秀秀。
“有啊,你前天不是还找过吗?”
“嗨,我贵人多忘事儿。”解雨臣搓了搓手,又扭向我:“吴邪跟我是老相识了,进白云洞之前大家也见过面的,另一位不是,他叫解子扬,人是个结巴子。”
“哦,您也跟他联系吗?”
“没有。”解雨臣的眼睛忽然暗下来,“逃跑的时候他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这些年我不怎么做梦了,以前我经常做梦,老梦见他,一个人靠在栅栏边上,打着结巴跟我们吵架。结巴子最讨厌说开字音,讲操你妈的操都要操半天……”
一九四九年冬天白云洞的那场大火至今都让很多老重庆人记忆犹新。它的来处不用我赘述,从霍秀秀和解雨臣那里,很幸运的,我听见了来自他们的第一手资料。有很多时候,再多的文件记录可能都没有当事人的陈述来得更有价值,这不仅仅是因为真实性,更因为他们在事件里的位置是所有的后来人都无法取代的。站在痛苦之外劝解痛苦的人,总归比他们自己劝解自己要简单得多,更何况,还有很多人连站在痛苦之外理解痛苦都做不到。
解雨臣的计划,最初参与进来的只有他们那个牢房里的狱友们,等到有人回应以后,越狱的事情开始渐渐地在牢房内扩散开来。为了准备越狱,他们尽可能地搜集各种金属物件,埋在铺位底下或者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最要紧的其实还是联络的事情。当时有不少地下党的成员扮成勤务兵混杂进来,白云洞的构造比较奇特,当地人把它称作“活棺材”,进得去出不来。混进去的地下党成员很早就想施救了,但始终苦于找不到牢房的具体所在地,哪里是审讯室,哪里是办公室,哪里关着犯人,他们起先不能确认,直到解雨臣用了那个方法以后,这些人才逐步确认了关押犯人的牢房位置,等到夏天的时候,他们已经能绘制出完整的白云洞地图了。
外部的力量是这样,在监狱内部,这些犯人们开始逐步发动看守人员,劝说或者鼓励。解雨臣说,当时那些看守们也知道解放军快打到重庆了,他们心里很紧张,平日里原本没什么话好讲,那会儿却主动聊起天来了。
这就是机会。最先抓住这个机会的是女牢房的犯人们。
霍秀秀对我说,她当时也很惊讶,男同志们的嘴皮都要磨破了,都没动员成功,反倒是她们女同志,讲了几天事成了,这是个什么情况,她也没明白过来,也许是那些人面对她们的时候无意中放松了警惕性所致,女性的力量有时就是这么神奇。
解雨臣对此看法不太一样,他说,他以前给自己的孩子讲打仗的故事,每每用到很多军事术语,或者讲打法或者地形;但他老婆来讲,很多时候会讲自身的体会或者感受,看见的什么东西。最后的结果是,孩子更喜欢霍秀秀的故事,哪怕他们形容的其实是同一场战争。
“女人的感性思考能力,是我们这些男人比不了的,特别是在表达这件事上,她们往往能更加动人一些。不过,我觉得吴邪这种男人是个例外,你也许听说过这号人物……他这种人的大脑,既能像男人一样思考,又能像女人一样思考,感性意识和理性意识同时存在,这种人并不多见,我再给你举个真实的例子吧,我当初把捆好了蜡烛头的线往高窗外抛的时候,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我们那时候很长时间水米未进,胳臂手都没有力气。试了几次以后我嫌烦了,就放下来去想别的办法,剩下吴邪,一个人掂着绳子继续往上抛。等第二天我醒来,发现他已经把绳子抛出去了,难以想象,他一整夜都在做同一个动作,以致于第二天胳臂肿得都抬不起来。他以前在北大念过书,人长得很和气,会写诗,听说思想工作也做得很好……嘿嘿,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那种很书生意气、很浪漫主义的人,没想到竟然能有这么坚定的决心……他不是我能成为的那种人。”
“不是?”
“那当然。他日子再苦自己都能活得像个人,只要没打死第二天又能跟你骂娘了,换我就不行,我年轻的时候心思重得不得了,近几年才渐渐看开了。”他笑了笑。
“那……”我踌躇了很久,才向他抛出这个问题:“您听说过张起灵吗?”
“当然了,”解雨臣点了点头,“他抗战时就很有名了,名气很大,我在白云洞看见他的开始还觉得很惊讶,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那种地方,后来我才听吴邪说他是被盯上了故意调到那里察看的。”
“嗯……他和吴邪的话……”
“哦?你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吗?你查得挺快的。”解雨臣猜到我要说什么,“别往外讲太多——吴邪在这些事上吃过不少苦头,我们开始顾虑的也是这些,看在你是王盟儿子的份上没忍心拒绝你,换了别人早赶走了。”
“我不会说的,”我保证道,“我只是想知道您对张起灵怎么看,以及他那时候又做了些什么。”
“张起灵是个厉害角色,非常厉害,本人对自己信奉的理念很……我找不到形容词,不过我可以给你举个例,民国的时候有个非常优秀的历史学家,他不太会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上看问题,但是本人却很支持他们的理念,张起灵的情况跟他有点类似,这可能多少与他黄埔的出身有关系。总而言之,他对自己信奉的东西很忠诚,也没有被我们策反,尽管如此,他还是帮助了我们。我有很长时间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最后我觉得可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复杂了,他是个好人,拥有朴素的道德观,而且也有机会帮助我们,就是这样。”
讲到这里,解雨臣对我狡黠一笑:“其实,他帮助我们就是帮助吴邪了。”
能获得张起灵的帮助,这在刚开始是监狱里所有人都不曾想过的。
自从策反看守成功以后,监狱内的人终于跟外界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八月中旬,白云洞的狱医也被说动了,携带了一份监狱的名单出去,准备交给香港《大公报》的记者,然而这份名单不久便被截获,这条路也就断了。
军统方面秘密策划的白云洞屠杀时间原本在当年十一月,而实际上日子被提早了两个月,从九月二十八日起,不断有人被枪毙;解雨臣和吴邪等人的国庆节仍是在监狱中度过的。
十月二日的深夜,解雨臣他们的牢房门口来了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彼时吴邪正坐在牢房最靠近门的地方,忽而看见那军人,对方也在瞧他,陌生的脸孔上长着一对他熟悉的黑眼睛。
吴邪的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这是谁了。
17
吴邪已经有半年多没再见过他了,准确来说是没再面对面地见过,他偶尔也能瞧见张起灵在别人的带领下穿过庭院,时常从狱友那里了解到这个人的情况,在哪个机关工作,参加了什么活动。等等。这些消息让他感觉到这个人还是活着的,同时也叫他倍感压力:张起灵的一切都在被人看着。
他不是没寄希望过,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饶是张起灵想来也来不了。
他想不到张起灵会扮成副官的模样到这里来,朝栅栏外愣了良久,迟疑地掉过头去看狱友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刚才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反应过大。
来的不光是张起灵,还有另一个看守。解雨臣和解子扬都没有理外边的情景,照旧待在自己的地方,相较之下,他自己的反应未免过激了。
念头一动,他赶紧装作害怕的样子吞了吞口水:“你们要干什么?”
九月底刚枪毙过人,会害怕也在正常反应之内。
张起灵压低声音,偏头朝右边那人道:“就是他。”
那人点点头,又补了一句问:“陈长官要提的人真的是他吗?”
“是的,我要带他去复命。”他接道。
吴邪闭紧嘴。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被对方从牢里拖拽出去。他全身都是伤,手指断处只做过简单的处理,几个月来总是断断续续地隐痛,四肢也是浮肿的。他睡在上铺,每次都只能用手腕勾着爬上去。甫抓住他的手臂,张起灵就感觉吴邪的身体在发软,浑身的力气都被卸了个干净。他站在原地踯躅了一阵,单手一伸把吴邪抗在肩膀上。
这一把恰好使他的肩头顶到了吴邪的肋部,吴邪浑身一颤,“啊”地哀叫出声,几乎疼晕过去。
“他前两天被打断了肋骨,刚接好不久,你他妈倒是轻一点啊。”解雨臣靠在墙角,抬起眼皮看他。
戏要做足。
张起灵冷冷地瞥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吴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到门口的,他只顾阖着眼睛,感觉自己的身躯都从石子上擦过,然后身下一空被丢在车后座上。
他的身体原本就经不起任何的大动作,这一摔之下痛得他冷汗都出来了,两眼瞪得老大。
张起灵无言地看了看他,大半个身子探进车后座,替他把挂在车座下的腿放好,又将他的身子摆正。他的手掠过吴邪的耳畔时,吴邪听见他低声道:
“对不起。”
吴邪虚弱地眨眨眼睛,眼看着对方缓慢地抬起身,退出去,关门,再坐到驾驶室的座位上发动汽车。车子在带雨的傍晚里开动,不知要载他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