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也给了他不回答的机会,但他还是答应了,”霍秀秀忽然过来插嘴道,“我不认识张起灵,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也许我们都不太能理解这种方式,但他的表现就是这样:如果他爱你,那么他就算弄脏双手也会保护你,这种爱人的方法在我看来是不懂爱的人才会有的,所以,吴邪当时没法了解他真正的感情和想法。”
她替我削了一个苹果,递过来。
吴邪再度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坐在牢房门口的是解子扬。他吓了一跳,眼睛都瞪直了,瞧着吴邪道:“你、你你你……”
“是我。”吴邪咳了咳,理理衣襟,蹲下来到处找东西揩脸。
他是被张起灵送回来的,为了做得像那么回事儿,黑眼镜给他化了妆,把他脸上涂得比去之前还要惨,乍一看谁都以为是陈皮对他动用了什么酷刑。
这种做法其实很冒险,跟老虎嘴里拔牙一样,换了平时,张起灵也不敢这么干。
吴邪往自己的铺位上缩了缩,坐定了,慢慢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解雨臣他们。
“他真的会帮我们吗?”解雨臣抱着双臂坐在自己的床上,两眼有点发滞。
“他不会说谎,我相信他。”
“可是他们不会相信。”解雨臣道。
吴邪顷刻间哑然了,他扁了扁嘴,赌气似的说:“不信也得信。这都什么时候了……”
“要是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那倒还真是不错。”解雨臣耸了耸肩膀,“张起灵的名字是很响亮,可是呢,他这半年来在白云洞和陈皮同进同出,日子久了,你觉得我们的同志会毫无怀疑吗?就算没有,我们也不能全靠他。”
“那怎么办?”
“还记得上个月下雨时的事情吗?”解雨臣用下巴往窗外指了指,“后山那面墙塌了。那会儿你又给揍病了所以不知道,那面墙塌了以后是我们砌起来的。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在砌墙的时候往里塞了棉絮、烂布条这些东西,那墙如今软得很,大家用力一推就能推得倒。”
“这个前提是,我们得出得了这个活棺材。”吴邪敛起眼睛,“你们想过办法了没有?”
“有……有、有,我、我们,床、床下边都、都是有、钉、钉子的……”解子扬插话进来,伸出两根手指,上头夹着一根长洋钉。
他的指尖都快被磨平了,吴邪看了一眼,喉头微微发紧。
“就这个?”他问。
“不止,我们这些天到处都在收集金属物品。”解雨臣低声道,“收集完了交给固定的某位同志……一共收集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他们也都是很秘密地在做这些事情的。”
“好,我也来做。”吴邪点了点头。
此后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继续过回了以前的那种生活:被审讯、昏迷、醒来,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暗地里给这种生活多加了一份负担,它固然使他心惊胆战,却也未尝不令他欣喜。
自由,比任何一种词都更加吸引那时候的他们。只要离开了活棺材就是新天地,在这样的期许里,他们迎来了十一月二十七日。
十一月二十七日,吴邪他们离历史最近的一个清早。昨夜的重庆方下完雨,每个人的周身都被湿冷的空气包围着。而充斥他们耳边的,仍然是城外不绝的炮火声。
监狱里的所有人都在克制着躁动的心情。他们把建国时制作的红旗藏起来,把收集到手的金属藏起来,更有甚者,连牙刷都要揣在怀里。
小半刻的工夫,整个白云洞里似乎都被那种潮骚一样的气氛盈满了。
在惴惴不安的气氛里,所有人都维持着奇异的镇定。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当天傍晚六点整,门外终于骚动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
女牢里,一个女孩子低声问道。
“搬东西吧?听这个声音——”
“嘘,别说话。”霍秀秀立刻制止了她们。
“这、这帮、帮子人是要、要脚、脚底抹、抹油啊。”解子扬抓着自己手里的钉子,两眼神经质地看向外头。
“听到炮火声儿了没?”解雨臣搓了搓手,“咱们要打进来了!”
“他们会直接丢开我们逃走吗?”吴邪皱起眉头。
“哼,胡说。”
解雨臣的话音刚落,走道里忽然传来一声:“出来。”接着是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吴邪木然地听了片刻,解子扬用胳臂肘捅了捅他:
“看你、你他娘、娘的霉、霉嘴。”
他结巴着讲完,他们几个人就一齐听到了校场上传来的枪击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马上从缝隙里钻了进来,直扑他们的鼻腔。
“我操,他们动手了。”解雨臣咬牙骂道。
等下一轮看守进来押人的时候,他们发现监狱里已经全都沸腾了,无数的谩骂声铺天盖地地没过他们的头顶,有一位到底还是怕了,往后退了几步,恰好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扭过头:“陈……陈长官。”
“怵什么?”陈皮冷冷地看他一眼,“你的枪是摆设吗?”他一步踏进里面。右手抚上盒子炮,抽出来往天花板上放了一枪。
这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犯人们静了片刻,很快,更大的谩骂声朝门口卷了过来。
“好啊,这么有骨气。”陈皮冷声道,“国共两党之间,恩恩怨怨,十载也不止,今时今日,你们的死就是了断。”
“陈皮!”里头有人骂道,“你戕害同胞、滥杀无辜,岂不怕遗臭万年么!你前半生建立的功勋,就不怕被后半生给毁掉么?你也年迈至此,何以非要落个毁誉参半的下场!”
他听罢,只是扯了扯嘴角:
“只有庸庸碌碌的人才会无毁无谤。”
他说完,转身嘱咐下僚:“知道怎么做了吗?”
他身后的人们点了点头,开始井然地把里面的人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押出来。
“我们没时间了,要快。”动手前,走在最前边的人说。
20
陈皮回到家时,看见陈家峪已经被日军扫荡完了。这时他与老婆成亲已经一年了。叫一个他这样的人忽然去接受这种残酷的真相,很难。他撂下镰刀,在挂着他老婆的村口树边上看了很久。他的老婆长得不算漂亮,大脸盘,小眼睛,皮肤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白。他顺着他老婆的大脸盘往下看,瞅见她的花棉袄从颈子边的盘扣开始就被撕破了,再往下,大概曾有一把刀刃一样的东西,刀尖挑着她双乳之间的部分,惯性似地朝下腹穿过去,于是,她一肚子的内脏就和胸膛里掉出来的肺叶一起挂在外边了,陪着它们同样挂在外边的还有因为张力而往左右垂下去的乳房。
他靠着这棵树来回看了很久,尤其是盯着那染血的白净皮肤底下的静脉看了良久,这才敢确认她真的死了。彼时她的脏器都垂在原本该捆着裤腰的部位,即使受着无数苍蝇的舔舐叮咬,也还是呈现出死透的青白色。
他有些愕然,他那时还比较粗鄙,对某些事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结婚后可以做”的地步上。这些痕迹分明还昭示着他老婆生前应该还受到过某种“强制结婚”的待遇——不过那些日本人都去哪里了呢?
在属于陈皮的人生绘卷上,陈家峪村口的这一幕就是他日后所有生涯的开端,他从这里开始,也好像是从这里结束了。开始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说不出的特质:说不出的残酷、说不出的阴狠、说不出的野蛮和暴戾;结束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看不到的东西:看不见的私心、看不见的忠诚、看不见的、奇怪的觉悟。
只有庸庸碌碌的人才会无毁无谤,没有私心的人也不会秉直为公,这是他在黄埔军校里得到的领悟。他进黄埔的时候,年纪比所有的同期都长,即使教官看重他的能力,也还是不由得担心他是否能扛起重任:他不光年纪大,人看起来也很沧桑。把他丢到部队里去跟日本人干一架,说不定很快就会阵亡。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上峰派他去云南。在滇西南的边境线上,他的名字随着战役的推进响亮起来。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只爬树的蚂蚁,从很低的地方勉力爬行着,希望能得到高处的认可,他需要这个,教官曾经给过他很多,现在他想要更多。是那些承认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让他的体内生出了一种过往从未有过的东西——野心。
野心被不断地得到满足,他的私心也就得到满足了。私心越是被满足,他就越是能站在满足他的那一方的立场上。他讨厌把大公无私挂在嘴上的人,公么,哪里有公,公是幌子,是假的,虚的,公能发给他子弹吗?不能,那就不看。
“服从命令是天职,忠于上峰则是操守”,从头到尾,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两样想法还能称得上平易近人,除此以外,他的下僚们也不懂他在想什么,更不说白云洞里那些只剩下几分钟生命的年轻人了。
“预备!”
校场上第四次响起这个声音时,吴邪他们全都闭紧了眼睛,好像那些青年人就要在自己的面前死去那样。
“砰!”
回声撞击着牢房里的一切,血腥味则早就把这里充满了,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袖口里也都是那种气味,闻起来令人作呕。东南西北的牢房里尽是骚动声,拍击栅栏的声音和金属摩擦的声音纷纷涌来。吴邪焦虑地缩在门边上,他既在想张起灵,又在想要怎么才能出去。
“来不及了,拉多一点,这一排全都毙了吧。”
牢房大门又被“咣当”一声冲开了,连着吴邪他们的牢房在内,一共八个牢房的人被提了出去。霍秀秀一房的女犯人也被扯住头发拉了出去。
“别碰我。”霍秀秀冷冷地甩开来人的手,走到床前,用一柄断齿的梳子理了理头发。
“你们要吗?”她举起梳子问周围的女孩子们。
“我不想看她们死。”解雨臣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吴邪说,“她们像我的姊妹一样,就算要枪毙我,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被枪毙。”
他口中的姊妹们,那些被折磨了太久的女孩子们,枯瘦的面颊上湿漉漉的。她们咬着嘴唇,一个个地接过那柄梳子,把自己的头发理好。
押着她们的看守难得非常耐心,退在牢房外的一角等待她们。
“秀秀姐姐,”这些男男女女互相搀扶着被拉到校场的过程中,女孩子们发出这样的请求,“我们都要死了,你再给我们唱一首吧,最后一首。”
“秀秀同志,你唱吧。”男青年们也这样请求道。
霍秀秀抿了抿唇角,唱出来的音符却没有一个在调上: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
她哽咽了几声,轻声道:“对不起同志们,我唱不完了……”
谁知,那些男青年们之中,居然也悉悉簇簇地冒出了歌声: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然而,这支歌他们到底没能唱完。他们,这些瘦落落的男青年和女青年,被推搡着赶在校场上。吴邪几乎是走一步绊一步,他往地下一看,发现地面已经被血浇透了,这副场景叫他血气上涌,又感到无比悲哀。现在叫他去死,他并不遗憾,他甚至有些想念那个结局,至少,死在这里,可以证明他不曾苟活过。
“我、我我……我、6 我……我想、想我、我娘了……”解子扬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她、她会、做、做包子,我喜、喜欢她、她做、做的、的馒头……”
“我也喜欢吃馒头,”解雨臣歪着脑袋说,“荞麦的好吃,我以前在老乡家里吃过。”
“我还是喜欢白米的。”吴邪打岔道。
“没、没……没追求……”解子扬“哼”了一声,“我……我、我娘,不、不、不知道怎、怎么样、样了,我、我参、参军的、的时候她、她不让、让我、我走,我要、要回、回不去、去了她、她得、得骂、骂死我……”
“预备!”
这一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吴邪扭过头,正对着黑洞洞的枪口。
“这辈子也算见过新中国了。”解雨臣平静地说。
重庆外的炮火声轰隆隆地传到他们这里,天际边上都被烧得火红。这场面让吴邪眯起眼睛,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砰!”
此声既出,他紧闭起眼睛,预料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听见耳边有人狂喜地高呼:“有人来了!”
他惊诧地睁开眼,看见举枪对着自己的那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对不住,来晚了。”黑眼镜率先从滚滚浓烟的门外冲进来,随着他进来的还有武装好了的士兵,全都端起枪把行刑的人围住了。
“你们这是要兵变?”站在最外边的行刑人冷笑道,“杨将军死了才不久。”
“鄙人不才啊,不敢自比杨将军,倒是你,难道想自比蒋委员长吗?”黑眼镜歪了歪嘴角,举枪瞄准了他。
就在他举枪的那一刻,对面的人大喊一声:“开枪!”
一声令下,方才还处在突袭带来的惊诧之中的人们顷刻间再度架起枪。
“砰砰砰砰砰——”
三千发子弹在几分钟之内就朝周围撒了出去。吴邪只感觉自己右腿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推搡着倒了下去,一头扎在地上的血泊中。被押在校场上的很多人不能动弹,都成了活靶子,成片地往下倒。
混乱中,他吃力地睁开眼,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大吼:“全都趴下!”
21
吴邪大半个身子都被勾连着倒在血泊里,他的右腿被打中了,火辣辣的疼痛炙烤着他的神经,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点:他还没死。
他没死,可他周围,那些勾着他倒下去的青年们都不再动了,这些人前几分钟还跟他一起唱过歌,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命是这些人换回来的,所以只有他活着。
周围的枪击声还在继续,跟炮火声交织一处。他半倚着身子,良久才听见身旁的低呼:“吴邪、吴邪……”
他不能动,趴在地上晃了晃神,认出这是解雨臣的声音。
“你他娘的还活着吗?”解雨臣又问道。
“我没死。”
对方舒了口气,不久,语气又紧起来:“结巴子被打中了!”
“什么?”他吃力地扭过头,“他怎么样?我们把他抬出去!”
“肚子上挨了一枪……估计还能撑一会儿。不行的,这里都是枪子儿,你冒一下头试试看……”话音刚落,一溜子弹就从他们的身旁穿梭而过,在地上溅起一排尘土。
吴邪反射性地缩了一下身子,又道:“你他娘不是说后山的墙被你们做过手脚吗?真的能推倒?”
“可以试试看,但我们得先到那里去……”解雨臣吐了一口唾沫,“这群混蛋,他们在牢房里放火了!那里还有同志没出来!”
他一说完,西北牢房里传来一溜子弹声,这回爆出来的血腥味比先前还要大得多。
“妈了个巴子的,他们急了,在里面拿枪扫射……畜生!”吴邪狠狠地骂道。
由于缺乏光源,整个校场内只能看得见子弹的火花和扬起来的烟尘,后者和夜色一并挡住了他们的眼睛,连月光都是黯淡的。解雨臣拧紧了眉头,转身朝身后问道:“还有人吗?还有谁活着?”
有些没死的人微微动了动身子。
“好得很,我们到后山去,伤轻的扶伤重的……吴邪!吴邪!”
“有。”吴邪咬牙挪过身子,他的大腿疼得要命,试了好几次也没爬起来,最后他感到自己胳臂一暖,有个身躯从他肩侧晃过去,颤了颤,居然把他背了起来。
他在战场上不是没被人背过,但这回他在那人肩膀上呆了片刻,老觉得哪里不对,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没趴好,挪了半刻钟,底下那人偏过头说道:“你要是再乱动我可就把你扔下去了。”
那是霍秀秀,吴邪趴在她的背上,感到她的身躯纤瘦得要命,鼻子骤然一酸:“你别,你放老子下去,老子不要你背——啊!”
他话还没讲完,大腿被拍了两下,痛得他冷汗都下来了。
“别瞎打岔,快走!”解雨臣走在他们身侧,吴邪看见解子扬正趴在他的背上,两眼闭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