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棋赶紧拍了拍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嘴里还塞着点心,也跟着起身。
陈遇一把把他摁下去,道:“别跟着我,我想静静。”
楚煜棋颤声道:“这……我一个人……”
他不耐烦道:“你就坐在这儿,不会有事儿的,可别忘了,你好歹也是宗家弟子,习武之人一个人坐一会儿都害怕,你师父知道了不被你气死!”
他垂眼道:“师父就是想让我锻炼锻炼才回巴蜀的……”
陈遇点头道:“好,不要浪费你师父的一片苦心,在这儿待着,别跟着我,就是你长大成人的第一步。”
楚煜棋一脸坚毅地点头道:“嗯!纷纭兄说的是!”
出了淮阳阁,他捏起轻功轻松跃上了淮阳阁的楼顶。
夜幕渐起,秦淮河上灯火渐渐通明起来,画舫船桨,歌舞升平。河面游弋着火光,箜篌绕,琵琶回,行人无不沉醉在这繁华之夜。
除了陈遇。
楼顶的风似乎都吹来些脂粉香气。
他信手在怀里拿出了一支竹排箫,吹响了几个音符。
黑色身影踏着月色稳稳落在了他身旁。
“王爷。”暗卫道。
陈遇道:“这个藤九姑娘,可有来头?”
暗卫道:“藤九姑娘十一岁就来到了淮阳阁,跟着这里的姑娘们跳舞弹琴,名气是后来渐渐积累起来的。”
陈遇道:“这么说就是个普通花魁?”
暗卫道:“是也不是。”
陈遇看了他一眼,道:“何解。”
暗卫迟疑了一下,开口道:“藤九姑娘,原名沈襄。”
“沈襄……”陈遇托着下颌,思索着这个名字。
暗卫继续道:“王爷可还记得,沈大人是怎么进宫的?”
时年陈遇十二岁,已经是第九个被他欺负走的书童了。
这次新来的书童被他扔进湖里差点淹死,书童的父亲母亲向皇上求情把孩子讨了回去。陈王尴尬不已,送走这一家,冲到二皇子殿捏着陈遇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
陈遇抓着他的手,表情狰狞,又不敢反抗,只叫到:“母后我好痛啊!”
皇后不忍,也没有办法,在一旁柔声道:“快向父王认错。”
“认错也没用,不罚不长记性!”陈王卷起袖子就把他往外拖。
两人扭打着,总算是将他拖出了门外,陈王把他拦腰拎起来,扑通一下扔进了花园里的水池。
冰冷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里,这只旱鸭子立马就怂了,在水里不停扑腾。
陈殊躲在假山后面看着,干着急。
当晚陈遇就高烧了一场,从此对水留下了巨大阴影。
病一好,陈王又领着陈遇去挑选伴读了。
七八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坐在堂屋里,一个个满怀期待的样子。这些一般都是普通百姓家庭的孩子,一旦入了皇宫与皇子同学,自己的家庭每年都会受到不菲的补助。
陈王一路上叮嘱他不许打人不许骂人。
他站在孩子们面前,装模作样的问道:“我问你们——你们为何要来做我的伴读?”
一个男孩儿拍着胸说到:“服侍皇子是在下的荣幸!”
又一个喊到:“我们这些子民从小就受皇家庇佑,我想回报皇上!”
“想为大陈王朝出一份力!”
“从小就崇拜皇上!”
叽叽喳喳的叫起来,无非是些恭维奉承的话。陈王一脸大陈兴的欣慰。
陈遇看向站在角落的孩子,局促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走过去问道:“你愿意做我的伴读吗?”
别的孩子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
他双唇紧闭,久久不曾开口。
陈王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
陈遇搂住他的肩膀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孩子突然跪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陈王走过来,蹲下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道:“……沈若。”
沈若的家乡遭受瘟疫之灾,父母都患病而亡,妹妹也染上了疫病,自己被人救下,然而他不肯抛下妹妹,收养他的人家也无法,适逢皇上向天下征招二皇子伴读,便托关系送他进皇宫碰碰运气。
太医给女孩儿把了脉,又观察了一番症状,终是摇了摇头。
在这之后的好几天,沈若的情绪都不太正常,不言不语,想起来才吃两口东西,每天都和静静躺着的妹妹待在一起。
陈遇想整他,倒是不太忍心了。
有一天沈若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跪在陈遇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二皇子是桑吟的救命恩人,桑吟愿意永远做二皇子的伴读!”
陈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客气客气。”
心里倒是不少鬼主意。
沈若又道:“明日我想把妹妹送出宫,托那户人家帮我好好埋了她。”
他点点头允了。
这之后的日子,陈遇便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先生布置的抄写作业,统统交给沈若抄;吃饭的时候往他碗里夹辣死人的尖椒,强迫他吃下去;在他洗澡的时候往洗澡水里扔老鼠……
沈若咬咬牙全都忍了下来,一声不吭,倒是让陈遇觉得无趣了。
有一天陈遇问他:“你不觉得我很讨厌吗?”
沈若沉思了片刻,道:“命是您给的。”
陈遇无趣地靠在他身上,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小民沈若。”
沈若来了已有数月,陈遇这个问题问过不下数十遍,他对记别人名字这件事总是不太在意,就算是贴身的伴读。
“哦……”他点点头,道:“你那个妹妹如何了?”
他的表情缠了一下,道:“……可能已经投胎了吧。”
陈遇笑道:“要是能活着就好了,长的那么漂亮,做我妾室多好啊。”
沈若的指节捏的咯咯作响,终是未发一言。
生死之间,陈遇不觉得有什么难过,只问道:“你妹妹叫什么来着?”
他道:“沈襄。”
第13章 玉楼
13陈遇疑道:“沈襄……不是小时候得了瘟疫死了吗?”
暗卫道:“沈大人将她托给了一户人家,这之后可能发生了奇迹也说不定。”
陈遇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些什么,问道:“白檀现在如何?”
暗卫道:“应当还未出过白庄,不过二庄主白景菽日前出聚义令召集天下侠士集聚秦淮,意欲共讨苏合。”
陈遇摆摆手,暗卫便又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他躺在屋顶上,想到藤九是沈若的妹妹,悬着的心沉下不少。
阖上眼,眼前忽然浮现出白檀的脸来。
心情烦躁,他又从房顶上跃下,在街上闲逛起来。青石板路,走着倒舒服。
信步便进了一家玉器店。
商品琳琅满目,多是碧玉腰佩挂坠之类。
陈遇扫了几眼,看到最高处一支裹着碧玉簪子,成色通透看不见瑕疵,是块儿上好的碧玉。只是造型土了些,一头粗一头细,与姑娘们头上造型各异的玉雕比起,委实逊色了些。
白檀也有一根白玉簪子,造型也是这样简单。
然后陈遇就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这根簪子。
再次跃上淮阳阁楼顶,躺着合眼想了半天,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买这根簪子。只是莫名其妙的,买了它之后,心情突然也就变得晴朗了起来。
翌日,陈遇准时一早就到了淮阳阁门口侯着,进去一瞧,楚煜棋还坐在那个地方,趴着一动不动的。
真是服了这个呆子,自己找个客栈都不会。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道:“楚兄!”
楚煜棋吓得浑身一抖,从睡梦中惊醒,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道:“纷纭你来了!”
他在他身旁坐下,道:“等桑吟来了就走吧。”
“不必等了。”说着,沈若从内厅走了过来,道:“走吧。”
三人一行向凤凰台去。
三人来时,凤凰台已云集了各方弟子。持扇的持鞭的持锤的,应有尽有。
陈遇探着脑袋,瞧见了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
利落的长发以玉冠束起,肩膀瘦削,姑苏织缎锦白衣衬得身型清雅娟秀。想必是个美人,陈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是谁啊?”陈遇问到。
楚煜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那便是白景菽女侠。”
原来是白庄的,难怪穿衣风格跟白檀那么像,跟丧服似的。
白景菽与旁人交谈完毕,徐徐转过了身来。
陈遇当即愣在原地。
俐娘?!
他低下头,不让自己的表情惊讶的太明显。
俐娘是白庄的人,那么宋岐当是白檀无误了。
她开口向众人道:“今日我白庄以聚义令召集天下英雄豪杰,想必其中缘由,大家都已猜到一二。我叔父方殁,便有歹人趁虚而入,夺了苏合,此人便是碧穹君秦演秦玉楼。苏合威力太过强大,不是等闲之人可以操控,我叔父这样的造诣,也被苏合反噬了心智而亡,若是让苏合落入歹人手中,天下苍生,必将遭受罹难!而碧穹君实力本身就不容小觑,如今又有苏合在手,我白庄要单打独斗实在力不从心,故召请天下侠士之力,方能与之一战!”
众人皆鼓掌称好。
陈遇躲在沈若身后,不想被白景菽认出来。
他向沈若轻声道:“白景菽就是坞都淮尚阁的俐娘。”
沈若点点头,了然。
白景菽继续道:“如今秦玉楼就在钟山之巅的道观中修炼,我们今夜便汇聚山脚,我信号一出,咱们便一齐冲上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楚煜棋回头正想向二人说些什么,看见陈遇话锋一转:“纷纭兄你干嘛躲着?”
陈遇尴尬道:“我活动活动筋骨。”
“哦……纷纭兄当真是奇人。”楚煜棋道,“咱们要不要先去街上购置些夜里要用的物什?”
沈若道:“也好。”
横竖无非是些点火的玩意儿,楚煜棋昨日在淮阳阁吃点心倒是勾出了馋虫,买了一大堆秦淮糕点,要带回去给师兄弟们尝尝。
东西太多,以至傍晚,楚煜棋还想买,眼看着会和的时间要到了,陈遇拖着他就往钟山去,紧赶慢赶,还是在到达山脚之前看到了白庄的出发信号。
三人抵达山脚之时,已经空无一人。
陈遇:“……”
楚煜棋憨笑道:“我们好像迟到了。”
陈遇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还说!谁叫你买这么多吃的啊!”
楚煜棋委屈地不敢出声。
沈若摇头道:“争吵无益,走吧。”
三人沿着大路,往山顶去。
沿路杳无人烟,只偶尔能找到些人的足迹。陈遇起疑,众人上山,莫非不是这条路?
只是别无他法,已然上来,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陈遇瞧了瞧沈若,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桑吟。”
沈若道:“嗯?”
陈遇道:“路上凶吉未卜,若生变故,我不知能否护你……”
沈若打断道:“你一人我也不放心。”
陈遇想了百般说辞说服他,却在吃了这颗糖之后甜滋滋地闭嘴了。
楚煜棋心道:我难道不是人吗。
陈遇想起来什么,又问道:“昨夜,是你妹妹?”
他的身形顿了顿,道:“嗯。”
楚煜棋惊道:“藤九姑娘居然是沈兄的妹妹?难怪模样都如此清秀。”
陈遇瞪他一眼,继续道:“她还活着?”
沈若挑了挑唇角,道:“也是奇迹吧。”
陈遇道:“那她为何……成了花魁?”
他苦笑道:“收养的人家生意破产,穷困潦倒间,就把她卖给了淮阳阁。”
陈遇问道:“今次之后,要带她回长安吗?”
沈若道:“她不愿随我走。”
陈遇点头,便不在多言。
楚煜棋在一旁简直要哭出来:“没想到,藤九姑娘有这么坎坷的身世。真是惹人怜惜……”
两人:“……”
钟山,顾名思义,形如寺庙中一座青铜大钟。乌云翻滚着半遮一轮弦月,清冷的光辉时明时暗的洒落。
万籁俱寂,偶有寒鸦扰动树梢,伴着翅膀的扑棱与枝叶的窸窣。
愈往高处去,愈发安静,到后来竟连足迹也找不到了。骨刺静静地卧在袖中,没有躁动。
陈遇道:“这里十分诡异。”
沈若点头,不止是他一人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
话音落,又陷入一片死寂。
陈遇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回头,道:“楚煜棋呢?”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那个聒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陈遇刚才说话,也无人接话。
偌大的山林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单薄的身影。
沈若道:“看来我们已经进入敌人的视线。”
陈遇蹙眉道:“楚煜棋好歹是习武之人,总有法子自保,你不会功夫,千万要跟紧我。”
沈若只点点头,又道:“当务之急,先找到楚兄。”
陈遇眉头紧锁,扣紧了袖中的骨刺。
楚煜棋随着陈遇和沈若寸步不离地前行,生怕自己跟丢,只是山腰之时,两人突然离了大道往林中小道而行。
楚煜棋不明所以,问他们也不回答,只是跟着他们往前走。
越往前,雾气愈深。
楚煜棋发现自己渐渐跟不上这二人了。习武之人的直觉让他感到不妙,从走变成了快走变成了一路小跑,最终两人的背影还是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他扣紧手中的佩剑,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桑吟兄!纷纭兄!”他大喊二人的名字,只有连绵的山脉偶有回声。
忽然背后的草丛之中传来窸窣翻响。
有蛇!
佩剑还未来得及出鞘,这条响尾蛇已高高抬起了头部。
搜寻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总算是找到了楚煜棋。
见他完好无损,依旧呆头呆脑的模样,陈遇上去就是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哪儿去了!”
他挠头笑道:“路上饿了就吃了两口点心,抬头你们就不见了。”
沈若抬了抬眼皮,未着一言。
陈遇道:“跟好了呆子,漆黑的上哪儿找你去。”
楚煜棋连忙点头道:“咱们快上去吧,我方才闲逛时瞧见一条山路,应当要比正路快不少,且人迹颇多,想必是各位英雄豪杰上去时走的路。”
陈遇瞧了一眼沈若,沈若道:“走吧。”
沿着山路一路行进,沿岸人迹确实多了些,且都是新落下的,想必就是大队人前进的路。
行进了约摸半个时辰,山巅处忽然燃起袅袅烽烟来。被月色映得阴森可怖。
楚煜棋道:“他们已经到了,咱们赶紧上去!”
三人加紧步伐,又是半个多时辰终于见到了建筑的影子。
四下未听见一声兵刃相接,而是一片死寂。
陈遇走在前头,路前方恍然出现了一具尸体。
楚煜棋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其中一位宗家弟子的尸体。
陈遇长了个心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道:“先吃了这丸子,可防些迷魂雾。”
越往前走,路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全是白景菽带着的江湖侠士们。
尽头只有一间打开着的空空如也的木屋子。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渺远的鸦啼。
骨刺出鞘,挡住了向他飞来的一支暗器。
“何人装神弄鬼!”他喊到。
远方传来女人尖厉的笑声。
“玄衣袖剑,名不虚传。”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三人回过头,红衣女子负手而立,香肩半露,发丝慵懒地搭在锁骨上。月色衬得她红唇格外妖冶。
陈遇道:“来者何人!”
女子徐徐开口道:“你来杀我,还问我是谁。”
沈若道:“秦蔓枝。”
女人挑起唇角,笑眼盈盈道:“朝廷怎么也来趟这趟浑水?”
沈若双唇紧闭,不发一言。
陈遇义正言辞道:“一把苏合,武林因之动荡,百姓饱受罹难,朝廷怎可坐视不管!”
这话说出来,陈遇也是心虚的。
女人咯咯的笑了起来,银铃一般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空气之中震荡开涟漪。
“朝廷会在乎百姓罹难?!”
笑罢,语气突然狠厉起来,长袖化作长鞭向他袭来!
迅猛之间,陈遇将沈若和楚煜棋推开,骨刺轻巧之间撕开了血红的长袖。
他向楚煜棋喝到:“你护着他!”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长袖被撕开的口子转瞬间竟自己缝合了起来!陈遇大惊,抬起剑抵挡,而绸缎袖子接触到剑锋之时又忽然化作长鞭,死死的缠在了剑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