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爷一口茶差点没当场喷出来,他稳了稳神,才重重的瞪了钱益一眼,正要开骂,却被一旁的钱夫人抢了先,笑着说急什么今天有客人来,等人来了再吃。
话刚说完,只见几个小丫头并管事婆子忙忙地从前院走进来,到了近前赶忙俯首作揖,笑道,“老爷夫人,贵客已经到了门口……”
“赶紧迎进来。”钱夫人似乎心情极佳,快步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仔细与钱家管事交代了下晚宴事宜,又叮嘱钱益待会儿不可在人前无礼,才有些放心的再次走了出去。
目睹这样的阵势,夏叶瑾突然心生好奇,能让钱家如此重视的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当她看到一位穿着月白色藕丝琵琶上裳的少女在众多丫鬟婆子簇拥下走进来时,心中的疑惑瞬间消散无踪。
钱益的命定之人,终于来了。
*
西风起,蟹脚痒。
九月节令,仲秋刚过,重阳未至,却是吃蟹的好时节。
若要说蟹,则数吴郡阳澄湖最为上佳。绍兴府毗邻吴郡,受其风气影响,对蟹的讲究也要比别处更严苛些。
寻常人家吃蟹,活洗净,用蒲色蒸熟,自揭肚盖,蘸醋蒜以佐酒。而这酒,必定为八月始酿的新米酒。到了此时,巷陌街头的娃娃们便兜着圈儿用糯软的调调唱“八月头,桂花稠,蟹始肥,酒刚造,一切来得刚刚好。”
而豪门大户却自有另外一套花样。
蟹独食无趣。
便或邀上三五好友,或家族内聚,摆上一桌螃蟹宴,攒坐共食,嬉嬉笑笑。吃完后必定有余兴节目,或游园赏花,或弄水观鱼。倘若是文人墨客,这余兴节目便成了诗会,吃饱喝足之后,各人的诗性才情似乎到了顶峰,都想赋诗吟诵几句。
不过钱家的螃蟹宴上从不赋诗。具体原因不详,但多少与钱大少爷有关。
在家关了几日之后,钱益终于被钱老爷解除禁足。整个人就像是瞬间活过来一般,回头就在城中最繁华的得意楼上摆了一桌螃蟹宴。美其名曰“庆祝新生”。
但从他那依旧纨绔不堪的行为举止上,是看不出有任何的新生之处。
好巧不巧,桌上的蟹菜都还未上齐,夏叶瑾就从未关紧的门缝里瞥见了几抹熟悉的身影去了隔壁的雅间。
是陈子龙那一群读书人。
心中暗道这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千万别让钱益发现,不然待会儿弄出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喂夏叶瑾你怎么又走神,快尝尝这个——”钱益指着刚上桌的一盘蟹丸对夏叶瑾喊。
被这么一喊,夏叶瑾回过神来,见对方一副期待的样子,便笑了笑,伸手用干净的筷子夹了个,不是给自己而是放进旁边谢岫烟的碗里。笑道,“这蟹丸是这里的特色,味道比先前那道蟹酿橙还要好些,谢姑娘尝尝看。”
今日这小聚,在夏叶瑾事先不厌其烦的提议下,钱益终于改变了原本想喊上他的那帮纨绔子弟的打算,换改成了邀请刚来家中做客的谢岫烟。少了那一群无酒不欢的人,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温和清新起来。
如此这般让夏叶瑾感到十分欣慰,这谢岫烟毕竟是钱益的命定之人,只要李琳琅不要来掺合一脚,这两人成就佳偶的概率极大。
只要这两人一成,也就不存在李琳琅嫁进钱家后难产而死的悲剧,陈子龙没有那么深的怨恨,自然也不会血洗绍兴府。这样细细一计较,似乎只要撮合谢岫烟和钱益两人,她此番的任务也就完成的七七八八了。
谢岫烟出身武官世家,身上少了丝婉转婀娜,多了些豪爽英气。此刻看到夏叶瑾夹了蟹丸放进她的碗里,也不拘泥,道谢之后大大方方的收下。钱益在一旁看了,不知道是出于何心思,也有样学样地夹了一些给她。谢岫烟罕见地露出了些娇羞之气,但眉眼里却全都带上了笑。
夏叶瑾见对方两人“相敬如宾”的样子,心情大好,加上得意楼的蟹菜确实好吃,不知不觉就多吃了许多。钱益见状,直接把刚才那道蟹丸并其他的菜品推到了她的面前,说难得你喜欢吃就全吃了吧,我让店家再上一桌。
“……”
正吃得兴起,忽见掌柜的亲自将余下的菜品送上来,一阵寒暄过后还亲自执壶,为三人满上碧螺春。
钱益自来受他人服侍惯了无所谓,但夏叶瑾见对方迟迟不愿走,面上还带着犹疑的神色,似乎有话要说,想了想便代替钱益开口,“店家若是有事,但说无妨。”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掌柜笑眯眯的看着她,随后目光又落在钱益身上,“就是小老儿虽胸无点墨,却喜欢与读书人亲近,钱公子近日大比得了三甲,文采非凡,不知能否为小店提几个字?”
商人重利。
掌柜的此刻求字,并非就真的是为了仰慕,钱益一纨绔白丁又有何可供人仰慕的?他求这字主要是为了钱老爷。将钱大少爷的字词留在店里,钱老爷肯定高兴,钱老爷一高兴,他这得意楼还怕没有生意?
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钱益思维简单,但并不是没有脑子。自己的诗文到底几斤几两他还是有底的,赶紧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写出来,还让人家挂在大堂上?
所以他急忙摆手拒绝,“我看店家前头也已经挂了好些诗文,就我这水平哪里敢班门弄斧,店家的心意我领了,赋诗留字还是算了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区别对待
钱益说的是实话,可掌柜的不想自己早已打定的算盘就这样没了,便说他是谦虚,硬是拉着要留下墨宝,几番推辞不下。
雅间的门却突然被嚯的一下撞开。
“掌柜的,既然钱公子不愿意题字,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说话的人一身玉色儒衫,锦带缠腰,气质卓群。两道剑眉硬生生的让其少了些文弱,多了丝硬挺之气。
此人夏叶瑾却是认识,吴中才子陈煜陈子龙是也。
怕是在隔壁听到钱益与掌柜二人的对话,忍不住气跑过来。
心中一阵烦闷。
暗道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这陈子龙也太爱多管闲事了一点吧?
“作诗我实在不擅长……”钱益面上并未有何波动,看到陈子龙他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指着他说,“这位陈公子是出了名的诗词大手,掌柜的你去找他就没错了。”
他这话说得并未有何不妥,可听到陈子龙的耳朵里却变了味,再联想到当日大比的落败,不由越听越刺耳,便似笑非笑道,“若真要论诗文,小弟我哪里敢跟钱公子比。”
掌柜的见气氛不对想要劝解,却发现已经是来不及。因为雅间里除了陈子龙外,又来了三四位书生,其中两位还是名人顾久和、王中已。
或许是上回吃过夏叶瑾的亏,顾久和的态度要相对和缓些,可王中已却早已是怒气上涌,此刻一脸嗤笑的看着钱益说道,“我当是何人?原来是足下!”
烦死!
钱益忍不住皱眉,嫌恶之情直接显露在脸上。
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读书人,可这段日子以来,这些读书人就像是苍蝇一样一直在他的耳边来回嗡嗡嗡,如果不是碍于他爹,他早八百年就跟这些人干上了。
心中烦燥,面上也显出不耐烦来,钱益直接站了起来,对夏叶瑾说了句“吃饱了咱们走吧”,也不管其他人,径自阔步走了出去。
谢岫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看到夏叶瑾对着她笑,说走吧,社戏要开始了,咱们现在过去还能挑个好位置。
好不容易抓住把柄,找到个奚落打击钱益的机会,陈子龙一行人哪里肯善罢甘休。尤其是王中已,刚才的问话被无视让他浑身不爽,便看着钱益的背影高声说道,“不学无术的白丁一个,凭着几分运气,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以为得个名次就能洗净满身的铜臭了么?”
走到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
王中已的话戳到了钱益的胸口——满身铜臭味。他很烦这几个字,很烦很烦,特别烦,从小到大都烦。
钱益转身回头,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我说错了么?”王中已说着回头与旁边两人交换了下眼色,几个人同时嗤笑了出来。
突然的高声谈话,引来了旁人的围观,在座的多有读书应试之人,早就看钱益不顺眼,听了这话虽不敢明言,但目光里全都是赞同的神色。
钱益无所谓这些人的态度,正要往前几步同王中已理论,却被夏叶瑾拉住。
“王兄当然是说错了!”她上前一步,看着王中已笑容和煦,“你们读书人不都喜欢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么,王兄苦读圣贤书,为的不就是日后鹏程万里华衣美眷相伴么?既然钱公子如今已经先一步得了黄金屋,又何必要洗净?”
嫌弃别人铜臭,你们这些读书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拼了命削尖脑袋往上挤,不就为了这铜臭吗?!还好意思说别人。
话出口后夏叶瑾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这句话的打击面实在太大,得罪了在场的一大片书生,嘴皮子上是爽快了,但拉了一大堆的仇恨回来。
果然在场的人开始咬牙切齿起来,周围闹哄哄的,像是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正郁闷间却听到一直沉默的谢岫烟对钱益说,益哥哥社戏不是快开始了么?咱们赶紧去吧迟了就没有位置了。
这是个好台阶,夏叶瑾正想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混乱中不知是谁伸脚拌了她一下,走得急又冷不丁被这么一拌,整个人扑在了走在前头的钱益身上,对方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么一出,被这么一撞,步调一时没有稳住,往前微微的踉跄了一下,却正好撞到了陈子龙!
“你干嘛?光天化日之下还想动手不成?!——”
陈子龙都还未开口,这边王中已就把话给接了过去,气焰高涨,面容25 钱益盯着被对方握住的手臂,俊眉微蹙。
“我若是不放呢?”王中已面露得意,挑眉看他。
“我说了,放,手。”
原本俊逸的面容霎时结了寒冰,王中已有些忌惮,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就这样放手,岂不是十分丢分?所以就算十分不自在,也依旧没放。
钱益火了。
近来碍于钱老爷他已经在行为上克制了许多,但不等于他钱益就是个软柿子,江南一霸这称号也不是白喊的,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挥手甩开了王中已。对方一介书生凭着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哪里抗得过如此力道,被这么一甩,整个人一下子重心不稳,直接歪在了人群里。
“要不要这么没用啊……”钱益顿觉没趣,也不想再去搭理他,转身抬脚正想离开,却在下一刻定住了脚步。
同样也是一身儒衫打扮的李琳琅站在雅间门口,一脸面无表情。
待对上钱益的目光,眼里的嫌恶稍纵即逝。
“李姑娘……这、这么巧?”
钱益的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
“是很巧。”李琳琅冷笑一声,“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钱少爷。”
这时被钱益撞到的陈子龙走过来,李琳琅抬头看着他,小声问“你要不要先去医馆看看?”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前一刻的神情截然不同。
“琳妹无需忧心,我没事儿的。”陈子龙嘴角上扬。只是普通的问询,两人的眉角眼梢里却全都带上了旖旎之气,掩都掩不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百转千折
“李姑娘我……”
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钱益有些手足无措。
“你想说什么?”李琳琅抬眼看他,语气冰冷,显然是误会了刚才的事情。见钱益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十分生气,又补了一句,“人都打了现在再来赔礼道歉是不是迟了些?”
就算此番目的是来破坏这两人姻缘,在看到李琳琅对钱益的好感度越来越低夏叶瑾也有点开心,可目睹李琳琅如此的咄咄逼人她还是有些看不过去,正想解释却听到有人先一步开口,“那个,李姑娘是吧?”谢岫烟看着她,“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在开口责怪别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句话落地,夏叶瑾石化了。
她下意识就去看钱益的表情,可钱益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作出反应,他冷着脸看向谢岫烟,说这是我与李姑娘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谢岫烟像是没有听清一般,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随后忽然冷笑一声,径自走了出去。
夏叶瑾暗道糟糕,急忙追了出去。走到一半见钱益还愣在原地,又折了回来,朝着他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追啊!——”
*
临近黄昏,将落未落的斜阳余晖仿佛仲秋时的金桂,纷纷洒洒落在运河面上,粼粼水波,连带着停靠在近处的画舫一起,染上了一层细细碎碎的浅金。
夏叶瑾站在连接着画舫和运河的廊桥桥头,远处水天一色,近处咿呀人声,她就只是面无表情的站着,将目光落在虚无之处,自顾自的出神。
有人跑了过来,打破了这短暂的自在宁静。
夏叶瑾偏过头看他,半张脸隐在日晖里,问,“人追回来了?”
钱益点了下头,然后说岫烟又没生气,她只是先回去了。
都这样了还没生气?!夏叶瑾差点被他气笑,忽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所以只是剜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没好气的开口,说钱大少爷你能不能稍微的换位想一想,换成你好心好意的打抱不平却被人当众奚落指责你会不会生气?
“可是她那样说李姑娘……”
“李姑娘李姑娘,你眼里除了李姑娘还有谁?”夏叶瑾终于火了,“刚才二话不说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责怪你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那十分宝贝的李姑娘!钱益你做人要不要这么——”
她十分气,气得连肩膀都在不自觉的发抖。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同样没错。可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连基本的自尊都不要么?
“你生气了?”
钱益看着她,他眉宇间浮起一片淡淡的愁云,那云飘着飘着,就骤然下起了雨来。
见他这副模样,夏叶瑾叹了口气,暗自咒骂自己没志气又开始心软,“我生什么气,不过是为你不值罢了。”
天色渐晚,运河边的低矮船坞里传来了淡淡的清粥香气,有人摆了红泥小炉在外头,开始生火煎茶。
“可是……”
钱益张了张口,后半句话最终还是消散在了斜阳里。他知道夏叶瑾为何生气,他也知道自己确实伤了谢岫烟的心。
可对方是李琳琅,她是那样通透明白风光霁月,是一颦一笑都会牵动他全身每一处血液筋骨的人,是他认定要与之相守一生的人。这样一个人,他又怎么能够去责怪甚至怀疑呢?
“还愣着呢?”身边的人突然用手肘撞了一下他,“天都晚了,回去罢。”
“那你呢?”钱益几乎是没想就脱口而出。
他刚刚惹了夏叶瑾生气,这人一向心思难猜,该不会想不开要跳运河吧?
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才刚发芽,就毫不意外的接收到带着对方特有杀伤力的眼刀,“来福楼请了个新戏班,唱昆腔南戏,我要去听。”
*
钱益靠坐在二楼雅座里,听着青衣在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唱腔,满心的百无聊赖。转头看左侧的谢岫烟,对方似乎十分的喜欢听,整个人沉浸其中,俏丽的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戏。目光移转,再落到右侧的空位上,最先提出也最兴致勃勃吵嚷着要看戏的夏叶瑾,竟然已经离席了将近半个时辰,因为……吃坏了肚子,蹲茅房去了。
可钱益却不记得他下午有吃过什么容易闹肚子的东西,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而生得白净瘦弱的书生就更加没用。这样想着,他便在心里默默的打定主意这次回去一定要多送些上好的药材让人多炖点补品,让夏叶瑾好好的补一补。
雅间不算小,但少了夏叶瑾在旁,独独剩下他与谢岫烟两人,钱益忽然觉得十分的不自在,就像无数只蚂蚁在身上不断来回的爬,让他几乎是连呼气都变得小心翼翼。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庆幸夏叶瑾刚开始拒绝了他要包下整个场子的提议,不然……估计会更加尴尬。
怕是他的不耐表现的太过于明显,沉浸入戏的谢岫烟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便回头看他,“益哥哥若是觉得无趣,先离开无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