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躺在那里,运功冲着被封住的穴道。他知道这事急不得,但又不得不急。只因他不知薛宝宝何时会失去耐心,又来找自己的麻烦。
他突然觉得十分可笑。
“这样安静的野外,这样晴朗的天气,这样繁星璀璨的夜晚,本该是和心爱的人一起欣赏这美丽的星空的,我却在这里苦苦冲着穴道!”
一念及此,楚留香便油然想起了花满楼。
他的朋友、知己、兄弟,也是恋人。
他们已分别了三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楚留香一直没能打听到他的行踪,就好像这个人已从江湖中消失了。
然而,楚留香还记得,花满楼曾经答应过自己,要让江湖中都知道他的名字,要成为配得上楚留香的人,然后再回来。他决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楚留香相信,花满楼一定在什么地方努力着,以他自己的方式。楚留香并不是很急,因为他自己也知道,短短的三个月,并不足以做出什么成就。
但在这三个月中,楚留香也没有一天不尝到相思的滋味。这个风流潇洒的盗帅,纵横花丛的浪子,还是第一次知道,思念一个人是如此刻骨的感受。
他并不想干涉花满楼,只是想知道,花满楼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此刻,他是已睡了,还是正趁着宁静的夜晚出来走走?
走到这同一片星空之下。
楚留香这样想着,真气已在体内循环流转开来。俗话说“欲速则不达”,他之前太过着意聚集真气,冲穴又太急,反而不得其法。然而这时,他却觉得手足渐渐可以活动,身体也松快了许多。
薛宝宝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大笑,跳着脚道:“我数清了!我数清了!一共是一万六千二百零一个!”他一边叫一边来抓楚留香,口中兀自重复着,“我数清了!我数清了!”
楚留香连忙叫道:“你数的不对!应该是两万八千四百三十七个!你数错了,你输了!”
薛宝宝怔了怔,不依道:“谁说我数错了!明明是你数错了!你赖皮,你赖皮!”
说着,他五指如钩,抓向楚留香的胸口。这一抓风声凌厉,竟用上了内力。
楚留香连忙一缩身,向旁边滚了开去。他来不及站起,更来不及解开这张网,只能拼命在地上滚着,闪避薛宝宝那猛烈的攻势。
他已发现,这个傻子所使的,是正宗七十二路大擒拿手,而且造诣不凡,的是高手。
在这高手发疯一般的进攻之下,他只怕再也撑不过十招。
薛宝宝的眼中,又闪出了那种阴狠毒辣的神色。他冷冷笑道:“你跑不掉了!”
“等一等!”
这句话简直像一道救命的符咒,薛宝宝顿时停了手,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楚留香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一个二十出头、一身素白衣衫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叫道:“二叔,你又在干什么了?”
薛宝宝撅着嘴道:“这条网里的大鱼,他是个坏蛋!我要他陪我玩,他不肯,还骗我!你说我该不该打死他?”
那青年看都没看楚留香一眼,就一把揽住了薛宝宝的手臂,点头道:“他是坏蛋,咱们不理他!他想跟咱们玩,咱们还不玩哩!”
薛宝宝立刻开心起来,拍手笑道:“你说得对,咱们不跟他玩!你陪我玩!”
那青年摇头道:“二叔,我爹爹叫你到施家干什么来着?你怎么能跑出来?”
楚留香正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从网里钻出来,听到这话就愣了一下。
原来这个青年,就是薛衣人的独子,薛宝宝的亲侄儿,也是施茵的未婚夫,薛斌。
看他身上穿着素服,大约也是到施家去,吊唁他未过门的妻子。
楚留香想起左明珠提到薛斌时的神态,不由伸手搔了搔鼻梁。
既然左明珠只是左明珠,不是施茵,她为什么会口口声声提起这个仇人家的儿子?她假扮成施茵,是不是为了薛斌?
楚留香正沉思着,忽听薛宝宝大叫道:“你跟薛衣人一样,都是大坏蛋,我不跟你们玩!”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消失,也不知是往哪里跑了。
薛斌咳嗽一声,向楚留香一揖道:“家叔素有心疾,并不是有意要伤人。得罪兄台之处,还请勿怪。”
楚留香一边还礼,一边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青年,怎么也想像不出,他竟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儿子。
薛斌又道:“在下薛斌,和施家庄的施小姐曾有婚姻之约,所以前往吊祭。却不知兄台为何会到施家,又为何被金弓夫人追杀?”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心里暗暗有些佩服。这青年看上去温文有礼,说话也十分客气,但已不动声色地开始了探问。
他显然先到过施家庄,听花金弓她们说了事情经过,就连忙追出来。而花金弓是不会说楚留香一句好话的。
然而薛斌的神情还是那么轻松自如,甚至带着些关切,不由人不回答他的话。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去施家庄,是想找一个人。”
薛斌道:“找什么人?”
楚留香道:“就是令尊,薛衣人前辈。”
薛斌那含笑有礼的脸上,终于也出现了惊讶的神色,沉吟半天方道:“你……兄台要见家父,为何会去施家庄?”
楚留香道:“只因我听说薛二老爷和公子都要前往施家吊唁。我与令尊素不相识,想烦请二位代为引见。”
他说这话连眼都没有眨一下,但薛斌和他自己都清楚得很,这句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楚留香若事先知道薛宝宝在施家庄,就不会被他擒住,还险些遭了他的毒手。
而且,既然他同样不认识薛宝宝和薛斌,就谈不上代为引见。这和他直接上门去找薛衣人并没有不同。
薛斌却再次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兄台随我回庄上吧。”
楚留香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笑道:“这个时辰,不会打扰令尊休息么?”
薛斌淡淡笑道:“得知兄台这般英才俊彦来访,家父必定赤足相迎。”
◇ ◆ ◇
薛衣人这个名字,楚留香自少年时便已听过。
只因薛衣人成名已近四十年,比楚留香的年龄还要大。如果说在花满楼的心目中,楚留香是这武林中的传奇,那么楚留香心目中的传奇,就是薛衣人。
但是,楚留香还从未见过这个“传奇”。
自从薛衣人取得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登上了武林的巅峰后,他就鲜少出现在江湖之上。虽未封剑归隐,但已深居简出。
这是不是因为,在他的眼中,已没有值得他出剑的人和事?
天下第一剑,就像是屠龙之术,若用来杀鸡宰猴、砍瓜切菜,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然而楚留香还想着左轻侯对自己说过的话,也怀疑薛衣人这样的人,是不会耐得住寂寞的。
他会不会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证明着自己?他的剑,有没有传人?
薛斌显然不是他的传人。
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待人接物已周到得像个老江湖。他一路走,还在一路和楚留香攀谈,但话题总是无关紧要的,从未涉及楚留香的身份,和真正来意。
楚留香觉得,他是故意不来问自己,而把这些问题直接留给薛衣人。
近些年来,已绝少有人敢来薛家庄上,向薛衣人挑衅。难得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登门请见的,薛斌自然要让薛衣人亲自来解决。
他是个最孝顺的儿子,也是个最狡猾的向导。
楚留香明明白白地从他眼中看出“不在乎”三个字。他知道薛衣人绝对不会在乎这样的对手,甚至把这当作聊胜于无的一点小小的乐趣。不管是楚留香,还是别的什么人,就算是“水母”阴姬亲至,薛衣人也一样不会在乎。
而薛斌自己的武功,则算不得有多高明。楚留香从他走路的步伐、和呼吸的频率就能看出,他的功夫火候还很浅,比不上胡铁花和姬冰雁,也比不上花满楼,比不上柳烟飞。
他或者能和那沙漠中的小王子黑珍珠打成平手,但黑珍珠出手的激情与经验,他也是没有的。
他纯粹就是个毫无忧虑的富家公子的作派。
楚留香想像不出,这样一个人的父亲,该是什么样子。
在他能想到之前,他便已见到了。
他见到了薛衣人。
薛衣人倒没有像薛斌说的那样赤着脚出来,而是穿戴得很整齐,正正经经地坐在厅上,等待着来访者。
大厅中灯火通明。
薛斌躬身向厅上的人禀告之后,就轻轻地退了出去。
楚留香的目光,就落在那个黑色的人身上。
他穿的是一袭黑衣,头发却已皓白如雪,他的腰带上绣着金色的花纹,宛如一条游动的龙。
然而他整个人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黑色的。哪怕在明亮的灯光之下,那幽深如夜的黑色也没有半点改变。
那人也正凝望着楚留香,蓦然开口道:“来的可是楚香帅?”
楚留香觉得,他连声音也像墨色的冰凌,令人心中凛然。
楚留香躬身一揖,道:“楚留香见过前辈。”
薛衣人道:“很好。我并没有猜错。”
楚留香道:“我与前辈素未谋面,前辈如何猜到是我?”
薛衣人道:“我人老了,眼还未花。”
楚留香只好摸了摸鼻子。他发现这位老人的话中,有一种独特的、霸道的意味,他说什么就一定是什么,别人都不能反驳。
薛衣人又道:“你是来找我比剑的么?”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楚留香惊异地发现,他的人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如果说,刚刚坐在那里的薛衣人,是一座万年不化的、黑色的冰山,那么这冰山瞬间已燃烧起来。
他耀眼得正像一柄出鞘的宝剑。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只能说,咱们这是楚留香同人,花花一时半会出不来,也是很正常的……【顶锅盖
以及我一直特别喜欢薛衣人这种白专XDDD
第七章 煮酒论剑
“你是来找我比剑的么?”
此言一出,薛衣人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
锋锐无匹、森森逼人的宝剑。
又像是一条沉睡已久的巨龙,被无意的来访者惊醒,吞吐着风云。
楚留香忽然有些了解,薛斌为何会那么快地退出去了。
这大厅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而肃杀,若是胆子小的,只怕连站都站不住。
薛衣人的一双眼,也炯炯地盯住了楚留香,似要将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楚留香也有点受不了了,在这老人的目光之下,他连动都无法自如地行动。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第一次明白了“压力”的意义。
楚留香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说话,大概就要喘不上气了,于是他开口道:“前辈为何会认为,我是来找你比剑的?”
薛衣人简短地道:“你是左轻侯的朋友?”
楚留香的眉梢跳了跳,道:“前辈觉得,我是来为左轻侯助拳的?”
他们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话,但都比任何人更快地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薛衣人道:“若非如此,我想不到你深夜来访的目的。”
楚留香摇头道:“我如此冒昧地来拜访前辈,确实有我的目的,但这目的和左轻侯却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觉得胸口一松,呼吸一下子畅快了。
薛衣人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但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初见的老人,虽然严肃,但待客有礼,举止庄重。
这老人伸了伸手,示意楚留香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也回了座位,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香帅请坐下说话。”
楚留香笑道:“前辈好像很失望?”
薛衣人道:“并非失望,只是寂寞。这寂寞已陪伴我二十年了。”
楚留香道:“我并不是前辈的对手。”
薛衣人道:“楚香帅也会说丧气话么?”
楚留香道:“丧气话?”
薛衣人道:“你我还未交手,你甚至不曾看过我的剑法,便已断定你会输。我不能想像,这话是从战无不胜的楚留香口中说出来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前辈是故意让我坐不住么?”
薛衣人正色道:“我虽深居简出,但并非闭目塞听。这一年来香帅的事迹早已如雷贯耳。因此我觉得,你不是妄自菲薄的人。”
楚留香道:“我确实不是。但即便我与前辈从未交手,我也能看出,前辈的武功造诣,远非我所能及,我就算精力充沛,全神贯注,胜算也不超过三分,何况我刚挨了令弟一顿揍。”
薛衣人目光一闪,道:“笑人?他伤了你么?”
楚留香苦笑道:“幸好薛公子及时赶到。”
薛衣人叹道:“我二弟练功走火,导致心智失常,已有十一年之久,一直也无法治好。但……但他真正出手伤人并没有几次。”
楚留香淡淡道:“想必是薛二爷看我不顺眼。”
薛衣人顿了顿,才道:“我……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偏袒之处,还请香帅海涵。”
他既然自认了偏袒薛宝宝,楚留香也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
但薛衣人马上又道:“等香帅养好精神之时,还请与我一战。”
他知道楚留香不是左轻侯的帮手后,也就没办法逼着楚留香当场决斗。但这句话虽用了个“请”字,邀战的意味仍然再明显不过。
楚留香道:“前辈为何如此厚爱于我?”
薛衣人道:“我已很久没有见到像你这样值得我出剑的人了。”
楚留香道:“但我武功并不及前辈之十一。”
薛衣人道:“石观音可是你杀的?神水宫主阴姬可是败在你的手下?”
楚留香摇头道:“那只是侥幸。”
薛衣人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份侥幸。”
楚留香无奈地搔着鼻梁,叹道:“你非要逼我跟你打一架?”
薛衣人着意地看了看他,缓缓道:“你若不肯,这便走吧。”
楚留香怔了怔,但薛衣人已不再说话,像是已摆出了逐客的态度。然而他竟不觉得对方太过霸道,只因这霸道的背后,是一位身在武林巅峰、却已临暮年的剑客的孤独与寂寞。
从楚留香进门到现在,只有短短的一刻钟。但在这一刻钟里,楚留香已发现,在这个家中,薛衣人并没有可以交流的人。
他唯一的弟弟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他的女儿已出嫁,而且像花金弓一般泼辣。他的儿子精明能干,通晓世故,显然已在操持着这个家,但薛衣人这样的人,又怎会把自己的儿子当作倾诉衷肠的对象?
他需要的是一个朋友,或者,一个对手。
只有和他堪与匹敌的对手,才能激发出他的斗志,让他的生活充满意义。
楚留香终于笑道:“来日一战,还望前辈留我性命。”
薛衣人目光一动,随即定定地注视在他脸上,像是在询问这话中的真正含义。过了一阵,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就从薛衣人那薄如刀削的唇角升起,像是一股气,一缕烟,无形无体,却真实地存在着。
楚留香第一次看到这老人的笑容。
薛衣人含笑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楚留香摸着鼻子叹道:“看来我只能自求多福了。”
薛衣人却又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杀左轻侯?”
楚留香一愣,但马上又会意了。
左轻侯的武功虽高,但在薛衣人这样的绝世剑客面前,其实并无胜算。以薛左两家这种性命相搏的仇恨,薛衣人若当真出手,左轻侯早已死了十次。
薛衣人并不等楚留香的回答,便自己续道:“只因我的生活已相当无趣,若没有左轻侯,没有掷杯山庄,就更是味同嚼蜡了。”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前辈和左二哥为何不能成为朋友?”
这句话说得委实有些大胆。如果他是刚进门就说出这话,薛衣人的剑多半已架在他脖子上。
然而现在,薛衣人只是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可知薛家与左家的争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留香想了想,道:“我听说已有百年之久。”
薛衣人道:“所以,这并不是我和左老头两个人可以解决的。”
楚留香想起左轻侯对薛衣人的称呼,忍不住笑喷出来。
薛衣人又道:“你说过,你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左轻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