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你才多大?便是你舅舅与含光君这样的人,都还困在此处呢!再者……说什么拖累,你未弃同伴而去,竭尽所能,正因为有了你,大家也不寂寞呢。”
“可……可是……”
“傻孩子,你父母若是知晓,会以你为傲的。你舅舅……亦很高兴。”
金凌撇了撇嘴,闷声道:“舅舅才不高兴,他到了这儿,也不知道莲花坞和金家怎么样了。”
“天塌下来,终归有我们顶着,与其现在后悔,何不当初就想好?你如今已是金家家主,日后更应谋定而后动。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可明白?”
金凌不好意思的点头,道:“我知道了。”
清漪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自背后拿出一串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
“猜猜这是什么?”
金凌疑惑看着清漪手中的东西,正要摇头,忽然闻到一丝甜香,不由眼睛一亮。
“荷花酥?!我和舅舅在莲花坞最喜欢吃这个点心了。”
屋子里正聚精会神偷听的江澄闻言面色一黑。
臭小子,即便喜欢,也不能随便说出来啊!
清漪笑眯眯将纸包递到金凌手中,道:“闲来无事做的,厨房还有许多,你帮我把这给魏公子送去,如何?”
“可是……舅舅让我练剑……”
清漪笑着挥手,道:“去吧去吧,我去同你舅舅说。”
一墙之隔,江澄自然将两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也因此清漪敲门时,便也没有丝毫犹豫的应声了。
看着清漪将一碟点心放在桌上,江澄这才嗅到她身上除却点心的甜香,还带着浅浅药味。
“那朱雀圣尊,魂灵当真能被分离?”
清漪倒是没想到江澄一开口就提到此事,不过一想到如今处境,倒也了然。
毕竟自己同两位道长无牵无挂,阿箐亦有人照顾,江澄身上担着莲花坞,金家也需他照拂,此时想必心急如焚。
“我虽不敢说十分有效,却有九分把握,只是此等药材难制,尚需一些时日。”
江澄点点头,一时也无话,却又忍不住问道:“阿凌说你医术精湛,有起死回生之能……”
清漪微微摇头,道:“起死回生非我所能,除非魂魄尚在,或气息未绝,或可一救。”
“是吗……”
江澄收回目光,却忍不住出神。
若是能早些出现这样一个人,或许金子轩,姐姐,他们就不会死了,阿凌不会成为孤儿,魏婴也不会去修鬼道……
“江宗主?”
江澄回过神,清漪的五官已放大的眼前。
“!”
江澄一惊,凤眼都瞪大了几分。
“江宗主,这荷花酥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多……多谢!”
清漪转身,不由眼眸弯弯,心道:这江宗主……跟金凌不愧是舅甥,还挺可爱的。
这个想法,直到两人落入湖底阵中,江澄替她挨了魇兽一击,终于有了转变。
傲娇什么的,一点也不可爱!
“江宗主!你这是做什么?”
江澄捂住腹部,拄剑缓缓跪坐到地上,眼前逐渐模糊成一团一团的黑影,却仍声音冷硬道:“我总不至于连一介女流都顾不住,况且,你现下可比我金贵。”
清漪一把拉住江澄,扶着他坐到地上,低声道:“江宗主?你忍着点,魇毒只有魇夜之果能解,眼下我也找不到魇夜之果,所以……只能蛮力拔除了。”
还不待江澄回答,清漪已一把扯开江澄衣服,露出大片胸膛和被魇毒侵袭的腹部。
“你做什么!”
江澄咬着牙,剧痛倏忽被震惊盖过,痛苦和震惊齐齐涌上俊脸,一片绯红。
“忍一忍……”
清漪一挥手,在身周筑起一道火墙,四周魇兽如临大敌,纷纷后退。
清漪自袖中抽出一条洁白手帕塞进江澄嘴里。
玉手微抬,手中红光氤氲,五指成爪覆上江澄腹部。
“唔!”
江澄一抖,手臂上经络紧绷,发白的指尖紧紧扣住三毒。
赤红的光芒吸引着黑气一点一点脱离伤口,清漪收回手,掌中火焰跳动,逐渐将黑气吞噬。
清漪微舒了一口气,低头,江澄已脱力倒在她怀里。
清漪取出江澄口中手帕,试探着轻声唤他。
“江宗主?”
江澄浑浑噩噩,抬头看见一个女子温柔的面容在眼前,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姐姐?”
清漪一愣,还不知如何回答,已被怀里男子抱个满怀。
“姐姐……,我好想你……。”
清漪身子一僵,轻轻探上江澄脉搏,
还好还好,只是余毒未消,神智不清而已,休息一夜便好。
“阿澄,乖,姐姐给你上药。”
其实以她的修为,使江澄痊愈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她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
干扰此间世界本已受天道白眼,倘被这些修道者知晓她的身份,所谓人心险恶,怕是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祸及两位道长。
“姐姐,魏无羡他欺负我……”
江澄眼神迷蒙,一如当年跌落坑底的稚子,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淌下来,满脸委屈惶惑。
清漪从未见过江澄多少情绪,他的脸,虽则十分俊美,却总是笼罩着连绵阴云,连一丝阳光也没有,眼下,见江澄落泪,便更是慌了手脚。
她向来怕男人流泪,更何况如此骄傲的男子,这……两位道长伤心自然有对方安慰,阿箐呢,哄一哄就好,眼前这个……可要如何是好?
“乖,姐姐帮你打他。”
江澄闻言,眨了眨眼,又蹙眉摇头道:“不,是我欺负他了。”
清漪轻叹一口气,替他擦去面上眼泪,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
她未曾有过如此情谊深厚的发小,更不曾坎坷至此,便也无法明了江澄心里的悲苦沉痛。
“姐姐,他不会原谅我了,是我错了……”
他后悔了,后悔责怪魏无羡不曾佩剑,太过狂妄,后悔围攻乱葬岗,置他于死地,后悔魏无羡魂归之后,未曾好言相待,后悔在祠堂出言伤他。
因魏无羡失去父母,又因他失去姐姐,到最后……竟还不能面对他,更不能恨他,反而要愧对他,何其可笑。
最终,他们再也回不去年少时分了。
清漪像摸金凌发顶一样,摸了摸江澄的头,想象着江厌离该有的口吻语气,温柔道:“阿澄已经做得很好了,阿羡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阿澄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江澄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遂又嘟囔道:“可是阿凌一点也不乖,他亲别人都不亲我……”
清漪失笑,道:“阿凌最喜欢的就是舅舅了,阿澄是他唯一的亲人呢,阿澄把他教得很好呢,姐姐很高兴。”
“姐姐……我好累啊,姐姐……阿凌也想你了。”
语声渐低,清漪试探着动了动,将江澄小心抱在怀里。
是昏睡过去了。
清漪松了一口气,取出一件披风铺在地上,随后将江澄放倒在地上,替他细心上好药,再将衣物给他整理好。
收回手,目光不经意就落到江澄的脸上。
清漪皱了皱眉,替江澄把泪水擦干净,再将两道剑眉抚平,看他良久,终究一挥衣袖拂过江澄面颊。
“好好睡一觉吧,做个好梦。梦醒了,你还是江家家主江晚吟。”
至于江澄清醒之后如何羞赧别扭,如何回避清漪,倒也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第39章 番外三
清漪就这样在莲花坞住了下来。
平日里,写了药方子交给碧玉,自有人熬了药端来,清漪把药端给江澄,亲眼见他喝下。
江澄虽看着不苟言笑,锐利如同一把出鞘的剑,平素却也极有礼仪风范,作息也极规律。
他实则是个极寡言的人,待旁人,也未曾有从前对着魏无羡的那一点刻薄。
每日辰时起床,练半个时辰的剑,用过早饭,再处理一个半时辰的事务。接下来的半日,就是察看门下弟子修炼,且自己提升修为,堂堂江家宗主,竟无一刻放松。
清漪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江澄过于高傲挺直的脊背上,背负着什么。
眼见着江澄蹙眉将一碗药汤喝下去,清漪不由疑惑道:“我已放了许多甘草,竟然还是极苦?”
江澄放下药碗,道:“并非极苦,只是我……甚少生病。”
即使生病,也是最不乐意喝药的。
清漪闻言,笑眯眯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碟子,推到江澄身前,道:“尝尝看?”
雪白的瓷碟上,整整齐齐摆着六枚胜开的“荷花”,层层叠叠花瓣微微绽开,顶上各缀着一粒朱红的樱桃,清雅小巧,而又不失可爱。
“你做的?”
江澄诧异皱眉,板着脸看向碧玉,道:“扶风仙子乃莲花坞贵客,你们就这样对待客人?”
“江宗主,是我闲着无聊,自己找小厨房捣鼓的,你家这些婢女又哪里敢拦我?毕竟我在这儿也住了有两个多月了,碧玉领着我将四处都逛遍了,不找点事情做,当真闲得慌。”
清漪无奈,笑着拦住江澄,道:“好歹我也忙了这许久,江宗主不赏个脸?”
江澄迟疑片刻,伸手捏起一块荷花酥。
入口酥软,形态可爱,确实美味。
口里的甜味很快冲淡了舌尖的辛涩,便连两道长眉,都随之舒展开来。
清漪看着江澄的表情,满意点头,道:“看来我出来一趟厨艺更有提高,回去可以做给阿箐尝一尝。”
江澄闻言,脸上表情一滞,随即道:“你倒是个好姐姐。”
清漪轻笑一声,看向窗外,“你又要出去巡查?”
江澄点头。
清漪指了指万里晴空,道:“要变天了。”
江澄侧身看向窗外,果然皱起眉头。
“既然今日有雨,何妨休息片刻呢?你这身子眼下需静养,万事莫要操之过急。”
江澄闻言,直接道:“如何静养?”
“我听闻……江宗主乃仙门名士,六艺皆通,棋……能否?”
江澄蹙眉,道:“可。”
清漪闻言,一扬袖将鲤鱼精小游放进湖中,好整以暇的坐下。
江澄已许久不曾同谁对弈,三局两胜,赢家最后却依旧是他。
抬头,已是夕阳西下。
碧玉替两人收了棋盘,传上晚膳。
江澄因着棋场得意,心怀舒畅,不知不觉中米饭都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
放下碗筷,这才发觉清漪托着腮笑吟吟看着他,不由蹙眉道:“为何这般看我?”
清漪摇了摇头,道:“雨停了,不妨出去走一走?”
此时正是夜幕初临,水上渔船纷纷归家,水鸟归巢。
江澄解下岸边一条小船,待两人上船,小船便悠悠驶离岸边。
天边晚霞正绵延着落到水面,摇曳粉荷也渐渐合拢花苞。
清漪缓缓拂过花苞,耳边都是花朵的窃窃私语。
“呀……宗主今日带了一位仙子来呢!”
“诶呀呀,今日的宗主好看呢。”
“嘿嘿,莲花坞许久没有漂亮的小姐姐了。”
“这位小姐姐能多住一段时间就好了,莲花坞好寂寞啊……”
“要是小宗主回来了,就好啦……”
“宗主今日,心情极好呢。”
清漪‘噗嗤’一声笑,伸手抚了抚一朵随风摇曳的花苞。
没想到,江澄的小迷妹还不少呢。
“你……平日里都这般欢畅?”
江澄生平第一次,看见清漪这样有事没事傻乐的人。
从前魏无羡也成天傻乐,不过他是在别人身上找乐子,眼前这女子,却似乎从来都心情极好,每日里都意气风发的。
清漪直起身,笑道:“光阴苦短,自要及时行乐。眼下四方平定,亲人安好,自然欢畅。”
“是吗……”
江澄抬头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湖面上,碧波荡漾,华灯初上倒映水中。
水面波光飘摇,映入水中是他的容颜,如此陌生,满是寂寥和冷酷。
江澄一惊,不由撇过头后退一步,不再看向水中。
清漪极目而望,不由闭上双目,道:“洞庭湖波八百里,古人诚不欺我,当真壮观。”
江澄不自觉偏头看了看清漪,学着她远望,白茫茫的依旧是夜幕下的水汽。
这本是他自小看腻了的风景,眼下竟似乎当真不同。
“江宗主,我听闻洞庭湖中有一山,似碧玉镶嵌,分外美丽,可是如此?”
“确实。”
江澄点了点头,道:“随我来。”
小船悠悠,似一片柳叶,随水而去。
君山就是洞庭湖的那块碧玉,作为湖中山,亦是江家监管洞庭湖不可或缺的据点。
远远地,清漪便听到风铃的清脆响声。
待得目中那一点绿渐渐放大,楼阁隐现,直至变成一座小山,小船便靠了岸。
岸上早有人垂手恭候,拉住小船绳索,待两人上岸。
清漪细细打量岸上的人。
衣衫简朴,年龄颇大,面容沧桑,看向江澄的眼神却不仅仅是作为属下的服从敬畏,更多的竟是……欣喜与关切?
“虞伯,近来身体可好?”
江澄待清漪上岸后,亦抬步下了船,将目光投向老者,话语中微微露出一丝关怀。
清漪心里一动:虞……是江澄母亲的姓氏。
“小老儿身体惯来如此,少爷近来可能安眠?”
江澄的声音便微微柔和,道:“我也很好,近来扶风仙子造访,我带她来君山游玩,以尽地主之谊。”
虞伯闻言,眼角皱纹便渐渐舒展开,露出一个宽慰笑容,喜道:“好!好!游玩好,少爷平素太过辛劳,偶尔松快身心,方是长久之道。”
随后又向清漪行礼,道:“小老儿见过扶风仙子,此处简陋,委屈仙子了。”
清漪闻言摇头笑道:“虞伯哪里的话?此处清幽秀美,是极佳的住处了,贸然来访,打扰您老人家了。”
“不打扰,不打扰!那……少爷您先同仙子聊,小老儿先去为仙子安排住处。”
很快,便有年轻人为两人送上点心零嘴并一壶酒一壶清茶。
茶是清漪的,酒却是江澄的。
恰逢十五夜,天边月正圆。
银光倾泻,撒了满湖,罩上白茫茫的纱。
“此地是湖上据点,可掌控水中动向,保水域安稳。”
清漪闻言,点头道:“偌大洞庭湖安居乐业,莲花坞当真名不虚传。这一方百姓,也全靠你们江家护持了。”
江澄嗤笑一声,饮下一杯清茶。
“如何名不虚传?狠辣之名?”
清漪哑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既是无法回答,不答就是。
好在江澄也不过一句自嘲,未必求一份答案。况且……外界如何传闻,他自是知晓。
江澄看着湖面,目光渐渐化作迷茫。
他已是江家家主,那该千刀万剐的魏无羡也已寻到,十多年的魔障倏忽间就散了。
再不必日夜辗转反侧,思虑魏无羡何时回归,更不必杯弓蛇影,见鬼道则动。到如今,他竟不知道还能剩下什么?
莲花坞么?
一人的莲花坞。
名利权势么?
又有何用呢?依旧换不回来父亲母亲和姐姐。
清漪知道江澄难过,他再没了恨意和执念支撑,活着总归有几分艰难,然她也不能说什么宽慰的话。
那太过虚假,也无任何作用,倒不如同以往一般,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只是陪江澄坐在那儿,一人饮酒,一人饮茶罢了。
江澄终究是有几分醉了,即便是醉了,依旧是望着湖面,面容严肃冷淡,十足高傲模样。
神思飘浮着,方扯回一点思绪来,才想起身旁还有一个清漪。
转过身去,清漪正专心致志吃着糕点,再看桌面,已是十分干净。
“…………”
清漪察觉到江澄目光,抬起头关切道:“江宗主……你可要吃?你们这儿的零嘴,味道极佳,改日我也学着做一做罢。”
江澄默了一默,一时无言,心中却奇异的失却了任何悲愁。
他只艰难道:“现下已晚,多食易积食,饮茶过量难以安眠。”
清漪闻言,颇自豪的笑了笑,道:“唔,没事,我向来身体康健。倒是你,夜间寒凉,衣衫太薄,可要加衣物?”
江澄摇头,缓缓道:“夜已深,当歇息了,此地景致,白日便大抵可见。”
清漪点头,随后奇道:“此处何故只有虞伯并几个小童?我原以为少说也驻有数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