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或简短而不经意地“嗯”了一声,一边收拾着拆开的信。
“我陪你去吧,师兄。”
“你去干什么。”
黄子或随口反问。
谷悦谣看着黄子或,不紧不慢地问道:“师兄不肯让我去?”
“那倒也没有,只是觉得没必要。”
“师兄难道是怕我抢了你心爱的子翾?”
黄子或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要怎么抢?”
话音刚落,笑意就被谷悦谣封住了。
黄子或睁大了眼睛,感觉到唇上被谷悦谣的舌尖挑逗般地舔过,然后被轻轻地吸吮了一下,最后才恢复自由。
谷悦谣的脸重新变得清晰。
那张脸笑着问道:“师兄觉得这样如何?”
“你……,谷悦谣,你越来越放肆了!”
黄子或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气息不稳。
“你要是敢碰子翾一根寒毛,”话语像不经思考似的,被黄子或咬着牙说了出来,“我……我会杀了你。”
谷悦谣仍然笑着,眼里却已经毫无笑意。
“师兄,你就那么爱你的子翾。”
黄子或没有回答。
只是侧目狠狠紧盯着谷悦谣。
那眼神甚至令谷悦谣不自知地露出受伤的表情。
是的。
黄子或无法容忍。
无法容忍谷悦谣像对待他一样对待黄子翾。
黄子或无法容忍,谷悦谣像对待他一样,对待其他任何人。
无法容忍。
无法容忍到想要杀了谷悦谣的程度。
如果谷悦谣真的那样做了的话。
黄子翾想要什么,黄子或都会给他。
除了一样。
没错。
除了谷悦谣。
黄子或可以忍受把黄子翾让给高昀蓠。
却无法忍受把谷悦谣让给任何人。
就在刚才,黄子或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就在假设中的杀机涌上来的那一瞬间。
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高昀蓠起初是想守株待兔的。
但是很快就觉得这不是办法。
如果兔子很久都不来怎么办呢?
子翾的事情可耽误不得。
于是就有了黄子或收到的那封信。
是高昀蓠写了托一个名叫“防风”的万花弟子飞鸽传书过去的。
然后兔子果然就来了。
虽然信是高昀蓠写的,但等黄子或到了万花看到高昀蓠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过去、现在、未来,他和这个人都没什么好谈的。
但是高昀蓠说:“黄兄,我们都是为了子翾好。”
“所以你想要干嘛?”
“子翾现在没事,但你一定想知道竹公子来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如果你去问他,他未必肯告诉你。”
高昀蓠观察着黄子或脸上的表情,后者脸上是一种“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好吧算你小子说的对”的表情。
于是高昀蓠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是怎么回事,同时也想请你告诉我,当年你们发生的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那天的情况,显然是当年的事情引起的。我想保护子翾,所以我想知道,他变成这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想,听了那一天的情况之后,你会明白的。”
高昀蓠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和黄子翾的情状详详细细地对黄子或说了一遍。
黄子或想了想。
他想,该怎么说呢?
他该从何说起呢?
我和子翾,并非亲生兄弟。
我们既不同父,亦不同母。
母亲去世后,我父亲认识了子翾的父亲。
也认识了子翾的母亲。
他们两个都是万花弟子,而我父亲,是一名长歌弟子。
同时,我也认识了子翾。
那一年,子翾的父亲外出时被天一教所俘。
天一教用禁术,将子翾的父亲炼成了尸人。
我父亲和子翾的母亲,带着我们两个,在重重险恶中,找到了子翾的父亲。
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人。
已经无法解救。
我父亲当场击杀了他。
而后子翾的母亲,跟着我父亲去了长歌门。
那个女人,就那样成为了我的继母。
而我和子翾,也成为了名义上的兄弟。
事情就是那样。
子翾亲眼目睹了一切。
目睹了他变成尸人的父亲,被一个长歌男子击杀,然后他的母亲,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个人走了。
而我,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还很小。
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任由一切发生。
“你已经知道了你想知道的,我要去看子翾了。”黄子或冷冷地说完这句话,纵身离开了高昀蓠。
黄子翾提着酒壶坐在廊前。
黄子或来了,他也没有转过头去。
黄子或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道:“高昀蓠告诉我,你那天看到了长歌弟子。”
黄子翾置若罔闻。
黄子或又看了他一会儿,大声道:“你能不能正眼看一看我?”
黄子翾于是淡淡地瞟了黄子或一眼。
似笑非笑地淡然道:“你来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好听的声音在空气中飘着,飘过来,飘到黄子或面前。
似乎很无力,与人交谈对眼前的黄子翾来说,似乎是一件正在消耗他仅剩不多的力气的事情。
但或许是因为好听,即便如此无力,空气中飘着的声音依然有一种质感。
柔软的,丝缎一般的质感。
仿佛一匹上好的丝绸,临空抖开时,会有一种细润的风扑面而来。
“因为我是黄子或,而你是黄子翾。”
“黄子或。黄子或?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好笑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叫我?”
“因为我已经忘了,你原来的名字。”
黄子翾接着道:“所以好笑的并不是你,而是我。”
黄子翾说着,真的笑了起来。
这是第二壶酒。
黄子翾甚至笑出了声。
和黄子或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的,笑起来倒是很利落。
那笑容让看见的人心里烧灼。
比如黄子或。
尤其是黄子或。
和杀父仇人的儿子成为兄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黄子或无从知晓。
他只知道,要说痛苦,他远远没有资格。
烧灼的感觉,有时候反而令人觉得享受。
就如黄子或或许一直享受着黄子翾对待他的态度。
因为那让黄子或觉得自己还活着,是活着的。
倘若非要有人在那年的那一天死去,黄子或希望那也只有黄子翾变成尸人的父亲。
他不希望黄子翾,还有他自己,和那位变成尸人的父亲,一同死去。
无论是以哪一种方式。
逝者已矣。
生者,被留下的,甚至是被抛下的,终有一天也将成为逝者。
而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白,无可救药的灰白。
病态的。
所有人。
所有人都是病态的。
天下人,都是,病态的。
如此自以为是的想法。
夭海煦收到了礼物。
一个香囊。
一个他喜欢的人亲手做的香囊。
从单雪雪那里。
“海煦公子。”
“我说过了,叫我海煦。”
“好……海……海煦。”
“嗯?”
“雪雪身份低微,没有贵重之物可以用来……用来相赠,这是雪雪自己做的香囊,公子若不嫌弃的话,还请屈尊收下。”
夭海煦很开心。
开心得不得了。
“单姑娘——,雪雪。”
“嗯。”
“我喜欢你。”夭海煦道。
“我也是。”
夭海煦看到单雪雪甜甜地笑着。
他觉得他可以为她去死。
单雪雪微微低下头,用右手将右耳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夭海煦情不自禁地,在她露出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然后单雪雪抬起头,笑意蛊惑。
夭海煦看着眼底的樱唇,色泽鲜艳,甜美得像在等待采撷。
在他吻上去的同时,单雪雪主动迎了上来。
如此契合。
如此美好。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不必宣告天下,只需伊人在怀,夫复何求。
“跟我走吧,海煦。”
艳红的唇里吐出魔咒。
“好。”
醉心迷神,夭海煦放弃思考,是因为他觉得不需要思考。
两情若是相悦,又何俱灰飞烟灭。
☆、(十七)
“竹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先开口相问的最后还是章钧冉。
“我是和我的朋友一起出来的,”竹伊季含糊其辞道,“就是这位七秀弟子夭海煦。”
夭海煦接道:“我们在纯阳认识了单姑娘,答应了要来洛阳看她,主要是我和单姑娘的约定,伊季是陪我来的。”
“原来如此。”章钧冉点点头,也没有马上告辞。
眼神中也已经不再带有之前那种凉意。
只是,对竹伊季的称呼依然变得像最初那样客套。
明明都已经叫过他伊季了。
“章大哥,怎么又如此客套起来。”竹伊季很努力地笑得开朗而若无其事,一边掩饰着心事故作大方,一边厌恶着自己的虚伪,“叫我伊季就好了。”
“伊季。”
这么叫他的人却不是章钧冉,而是夭海煦。
“我和单姑娘先去逛逛,你和军爷叙叙旧吧。”夭海煦说着还冲竹伊季挤了挤眼睛。
“单姑娘,可愿赏脸?”夭海煦又特意询问单雪雪。
单雪雪柔柔地道:“如何不愿。”
说罢略带娇羞地看了看章钧冉,向章钧冉与竹伊季辞了别。
“章大哥,伊季是否做了什么不妥或令你不悦之事?”
竹伊季忽然下定了决心,要问个明白。
既然章钧冉人已经在他面前。
“竹公子言重了,并无此事。”章钧冉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与竹伊季的视线相接。
“真的?那为何章大哥忽然与我疏远起来?”
回答竹伊季的是沉默。
然后竹伊季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竹公子,尊卑有别,想必公子出身不凡,章某一介莽夫,只怕,高攀不起。”
莫名其妙!
这算什么破理由!
竹伊季忽然很生气。
这种看似谦卑,实则傲慢的言辞!
“章大哥,原来连你也不明白我!”
章钧冉听到这句话抬头的时候忽然就慌了。
诶?
竹伊季只觉得脸颊上有湿漉漉的感觉。
他哭了?
怎么回事?
怎么就哭了呢?
竹伊季你为什么要哭?
这算什么?
也太丢人了吧。
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了出来。
仿佛不受意志的控制。
这并非竹伊季的本意。
“伊季?!”然而那人忽然叫了自己的名字,“伊季,你别哭啊。”
“我没哭!”竹伊季流着泪大声说。
“那你脸上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不用你管!”竹伊季带着哭腔,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哭,竹伊季甚至刻意不去擦拭。
只是用尽了全力,不让更多的眼泪流出来。
“求你别哭好吗?”
章钧冉只觉得竭力至今的压抑都将功亏一篑。
“伊季,是我不好,我说错了,你别哭,有什么我们好好说好吗?”
怎么就把他给弄哭了。
更可恶的是,他哭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很可爱。
可爱到章钧冉想吻他。
非常想吻他。
可是,怕吓到他。
“你说连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告诉我好吗?”
章钧冉问着,一边不自觉地轻轻抓住了竹伊季的手臂,将后者拉近自己。
“你说的没错。我家确实是个官宦之家,族中代代都有人为官,家严官拜五品,我娘虽非正妻,却与家严鹣鲽情深。但这个出身对我来说,即便镶金嵌玉,却永远都只是个樊笼。幸好我娘将我从小送入长歌,哪怕能远离那个樊笼些许,也是好的。可樊笼终究是樊笼,而我想要的,是志同道合、行侠仗义的自由。”竹伊季一口气地说着,“第一次见到章大哥,你便说长歌门人有才有识、爱国忠民,我便以为你是懂我的,原来这么久以来,什么相交相知,什么志同道合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章大哥你在意的竟然是什么家世出身!在意到不惜一笔勾销你我的情义?!”竹伊季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用力甩开章钧冉的手,却被章钧冉叫着他的名字再次抓住,他便伸着手不依不饶地推他,想要推开,却被拉得更近,“我努力地想要挣脱那个樊笼,向你靠近,以为你会接住我的手,给我更多力量和勇气,原来一切都是我的痴心妄想!”
“伊季,等等,你冷静一下。”章钧冉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听着。
可是竹伊季不想冷静。
他觉得无比委屈,要多委屈就多委屈。
“你放开,我要走!”
章钧冉问道:“你要去哪儿?”
竹伊季道:“我要去找海煦!”
“你找他干什么?!”章钧冉忽然就觉得不爽。
“不用你管,我要找他喝酒!”竹伊季一脸不自知的又气又伤心。
“不!许!去!”章钧冉几乎吼道。
哭得这么可爱还想跑去找别人喝酒!
简直没法忍。
虽然竹伊季一直在挣扎,但章钧冉没费什么劲就把他推到了一面墙上。
竹伊季抬起头,天光被比自己高大的章钧冉挡住了些许。
桃花眼里是对方幽深得令人窒息的凝视。
章钧冉道:“伊季,我错了,是我让你失望了,我绝不会再说那种话了。”
竹伊季的睫毛颤了颤,一颗原本沾在上面的泪珠变成流体滑了下去。
“如果你想逃离那个樊笼,我会帮你,我会接住你的手,我会给你我的力量,不会是你的痴心妄想。”
然后章钧冉低下头吻住了他。
竹伊季的惊喘被这个吻掩在了唇齿之间。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火红袍袖上的一片。
浑身都无法抑止地隐隐发起烫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听之任之。
他也不知道这种状况将要持续多久。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久一些还是希望快些结束。
这不是他可以思考的状况。
这样的状况从来都在他的思考之外。
他没有奢望过这种状况的发生。
他发誓。
而现在,他满脑子都只剩下他喜欢章钧冉这一个念头。
就是这个人。
他喜欢这个人。
这个正在索求着他的人。
章钧冉并不希望这种状况结束。
不但不希望,还要竭力地克制自己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他不是柳下惠。
竹伊季的无邪对他来说是一种变相的诱惑。
但是,但是。
别的先不说。
毕竟这还是在洛阳城!
他在放开竹伊季的唇时,压抑着将吻掠过竹伊季颈间露在衣领之外的肌肤。
即便他所贪求的更多,也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的。
夭海煦和单雪雪先粗略逛了一圈,再快要接近出发处之时,单雪雪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怎么了?”
在夭海煦想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去看的时候,单雪雪拉住他喊道:“海煦公子。”
然后单雪雪就送给了他一只香囊。
所以夭海煦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单雪雪看到了。
“雪雪身份低微,没有贵重之物可以用来……用来相赠,这是雪雪自己做的香囊,公子若不嫌弃的话,还请屈尊收下。”
在她说这些话的同时,眼角的余光里依然是那两个男人的身影。
所谓“心有所属”,原来便是如此。
“我喜欢你。”夭海煦道。
“我也是。”
单雪雪甜甜地笑着,微微低下头,用右手将右耳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桃花带雨,飞红难落。
竹伊季已经忘了眼泪也忘了生气,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钻下去,钻下去……
他不敢正眼看章钧冉,章钧冉却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仿佛怎样也看不够。
倘若摒弃□□,便是这样满心的眷恋甚至依存。
没有这个人,世界就没有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