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吧。
黄子翾想。
在高昀蓠出现之前,他不也是自己站起来,自己进了房间,自己盖上被子,独自迎来第二天的重复。
不管不快乐了多久,不快乐到什么程度。
当快乐的希望被点燃的时候,黄子翾依旧会对摆脱不了的不快乐感到恐惧。
尽管他相信,一旦一切恢复到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完全可以凭着多年的习惯,很快地重新适应。
所以患得患失或许才是最要命的情况。
和华山纯阳宫一样,来自大唐三大风雅之地另外二处的竹伊季和夭海煦,也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风雅之地的最后一处:万花谷。
总算三大风雅之地不都是在湖滨水畔。
青岩万花谷,一条秘道通往群山之内,有悬崖绝壁环围。
与凡尘俗世仿若隔绝,且有着永不凋零的奇妙美景。
黄昏。
从东瀛来的阿麻吕师兄说,这是逢魔的时刻。
黄子翾看见高昀蓠和另外两个人在一起。
黄子翾从未见过那两个人。
看上去都很年轻。
比黄子翾还要年轻。
都是男子。
似乎与高昀蓠相识。
看装束,其中一个,师出七秀坊。
另一个——
黄子翾不由自主地一阵眩晕。
没错,长歌门。
那是长歌门的弟子服。
黄子翾想起来了,高昀蓠说过他的中原名字是一名长歌弟子替他起的。
所以他认识长歌门的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黄子翾想要转身往回走。
却因为太过不知所措而无法动弹。
他想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样他就不用去思考他应该怎么做。
但是高昀蓠已经转头看了过来。
高昀蓠看见了黄子翾。
“稍等一下。”高昀蓠对竹伊季二人道。
然后轻功窜到了黄子翾面前。
“子翾。”
黄子翾惊惶地看着高昀蓠,一言不发。
“你说巧不巧,替我起名字的那位长歌门的公子来了。”
高昀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原来就是起名的那位。
“我跟他说,你很喜欢他替我起的名字。”
黄子翾敏感地皱起了眉,迅速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很喜欢?”
“诶?你不喜欢吗?”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姓竹,名叫伊季,是和七秀的好友一起出来游玩的,他也没想到我在这里,所以很惊讶。能够遇上还真是缘分。”高昀蓠说着,向那二人看去。
竹伊季他们也正打量着这边,只是隔了一段距离,只能看到大致的情形,听不清所说的话。
“子翾,我可以介绍你给他们认识吗?”高昀蓠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地问道。
不。
不要。
黄子翾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边的长歌弟子却在和自己视线相接时遥遥行了个礼。
回忆翻腾席卷而来,遮天蔽日。
“……爹……”黄子翾的视线忽然失去了焦点,“娘……,别走,不要丢下子翾……”
“子翾?!”
高昀蓠忍不住变了神色,上前半扶半抱住黄子翾,问道:“你怎么了?子翾,怎么了?”
“那个长歌,那个长歌他杀了我爹……”黄子翾的身体仿佛被回忆占据着,恐惧地发着抖,求助地看着高昀蓠。
“不是的,子翾,”高昀蓠双眉紧皱,努力想要安抚黄子翾,“不是那个人,别怕,有我在,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竹伊季那边也已经察觉了高昀蓠这边的异样,好心想看看能不能帮忙,却因为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而面面相觑,不敢贸然上前。
只见高昀蓠怀里的那个人,模样清秀如水,满是书卷之气,眼梢唇角还透着一股淡雅的俊俏,如涓细清流,沁人肺腑。
二人在那一处,一个英俊,一个秀雅,在旁人眼中,犹如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一般。
“你?”
黄子翾仿佛突然间不认识眼前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
在黄子翾童年那段恐怖绝望的记忆里,是没有高昀蓠这个人的。
陷入回忆漩涡的黄子翾正在努力地将面前的这张脸和自己的记忆联系起来。
努力很徒劳。
这个时候的黄子翾,不是现在的黄子翾,而是童年的那个黄子翾。
“杀了那个长歌,”黄子翾抓住高昀蓠,“求你帮我杀了那个长歌,求求你。”
“子翾,子翾!”
高昀蓠将这个狂乱而无助的万花用力地搂进自己怀里,将他的脸埋进自己胸前,不让他看见竹伊季,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消除他眼里的幻觉。
幼小的黄子翾十分错乱。
有个男人闯进了他的世界。
那个男人不是他唯一所知的黄子或。
彼时的黄子或跟他一样,还是个孩童。
但是男人看上去很亲切。
他应该认识他,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因为幼小,黄子翾什么也做不了。
既救不了父亲,也留不下母亲。
但这个熟悉的男人已经成年了。
可以做他做不到的事。
至少,可以帮他杀了他的仇人。
所以黄子翾央求他。
可是男人却只是一直叫着他的名字,然后眼前一蒙,黄子翾什么也看不见了。
记忆被无色遮断,寂然而止,复归于一片漆黑。
☆、(十五)
高昀蓠知道长歌门三个字对黄子翾来说是禁忌。
但是他现在才知道,黄子翾在看到长歌门弟子时会出现的反应。
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这甚至是在黄子翾自己意料之外的。
连黄子翾自己都是才知道,自己在看到长歌门弟子时会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长年以来,黄子翾一直都在回避。
他不愿也不敢见到长歌门的弟子。
只是说出或者听到的话,他还可以若无其事。
而这是事情发生之后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长歌门弟子出现在黄子翾面前。
当然这些都是在他苏醒之后的认知。
而在他苏醒之前——苏醒之前他当然是昏了过去。
如同当年一样昏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是在男人的怀抱里。
而不是在冰冷而染血的地面上。
苏醒的时候,黄子翾意识到自己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高昀蓠把他抱了回来。
“子翾有一段童年经历与长歌弟子有关,具体如何,我既不是非常清楚,也不方便随意透露,还望见谅,因此他见到你才会……”
“我明白了。”竹伊季道,“我会尽量不让黄大哥看到我。”
然后为了以防万一,竹伊季还换下了门派弟子的装束。
“高大哥,你去照顾黄大哥吧,我们两个自己便可。”
高昀蓠道:“抱歉。”
竹伊季摇了摇头。
“海煦,黄大哥对高大哥来说,定是非常重要之人。”
“就像你的章大哥对你而言?”
竹伊季怔了怔,然后斜睨着夭海煦,反击道:“是就像你的雪雪姑娘对你而言吧。”
夭海煦先是语塞,而后点头坦言:“你说的没错。”
竹伊季道:“你果然真的喜欢上她了。”
耙良荆憔醯盟兀磕憔醯盟不段衣穑俊?br /> 竹伊季心很累:“你去问她本人好吗,夭大美人。”
夭海煦撅了撅嘴,深觉竹伊季不够仗义。
这种时候的正确回答方式难道不应该是“我觉得她八成也是喜欢你的,你俩有戏,大胆上吧,我支持你”吗?
说好的兄弟情义呢?
“好啊,既然你这么说,那等我们离开万花谷,你就陪我再去洛阳,问她本人吧。”
竹伊季闻言反倒笑了起来。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竹伊季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羡慕夭海煦的。
因为他连问都不敢去问。
他连章钧冉为什么忽然冷落他都不敢问,是不是察觉了他的非分之想而心生厌恶也不敢问,更不用说去问是不是喜欢他。
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去询问的资格都不具有。
家世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生的囚笼。
原本他以为,他或许可以凭借努力挣脱那个囚笼,可是一旦被点明了此生第一份情念,却如枷锁加身一般,让他的翅膀变得更为沉重。
黄子翾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是高昀蓠。
黄子翾哑着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出去好吗?”
虽然带着沙哑,依然很动听。
高昀蓠看着黄子翾,倒退着走出房门,拐到廊下,习惯似的放了一个“暗尘弥散”。
隔了一会儿,黄子翾坐了起来,伏在被子上,开始无法克制地痛哭起来。
高昀蓠靠在门外,看着四合的暮色,压抑的暮色,心中疼痛而束手无策。
在高昀蓠的记忆中,仿佛自己很少流泪。
尤其现在,在黄子翾哭的时候,他更加不能流泪而无法流泪。
他现在很想知道黄子翾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他不能问后者,他不想再激起后者的伤痛。
于是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可是他也不想离开黄子翾,半天也不想。
好在没关系,那个人总会来的。
他可以守株待兔。
随意打探任何人不想说出的事都是不妥而不被赞赏的行为。
所以以往在“那只兔子”来的时候,高昀蓠都从未想过要打探什么。
但现在,他不想再猝不及防地眼睁睁看着黄子翾陷入痛苦之中而束手无策。
所以他决定守株待兔,然后问个明白。
东都洛阳。
单雪雪已经回来了。
夭海煦看到她的时候,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那个男人一身红袍银甲,仪表堂堂,英武非凡。
单雪雪笑得很甜,很开心。
而竹伊季,看到了章钧冉。
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那个女人有一张圆脸,笑得很开心。
竹伊季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叫单雪雪。
夭海煦要过去的时候,竹伊季不自禁地喊道:“等一下!”
夭海煦转过头,疑问地看着他。
“是……是章大哥。”
“什么?”夭海煦没有明白。
“那个人,那个人是章大哥。”
“哪个人?”
夭海煦转回去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了竹伊季说的是谁。
“你确定?!”
竹伊季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需要确定的,那就是章钧冉。
所以呢?
有问题吗?
有哪里不对吗?
有什么不行吗?
有吗?
没有吗?
有吗?
夭海煦已经走了过去。
“单姑娘。”
“呀,海煦公子!”单雪雪见是夭海煦,一脸惊喜,“你真的来啦!”
“我说过会来就一定会来的,单姑娘,叫我海煦便好。”夭海煦别有深意地接道,“伊季也和我一起来的,你还记得吗?我的好友,你在纯阳见过的长歌弟子竹伊季。对了,你身边这位是?”说着看向红袍银甲的那人。
“哦,这位是天策府的章大哥,曾在有人为难雪雪时解救了雪雪。”单雪雪眼神温柔地作了介绍,又道,“竹公子也来了吗?在哪里?”
夭海煦转身喊道:“伊季!”
竹伊季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强笑道:“单姑娘,原来你也认识章大哥。”
夭海煦故作惊讶地抢先道:“什么?伊季你认识这位军爷?单姑娘说是有人为难她时被这位军爷解救了。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章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竹伊季说着终于将视线移到章钧冉脸上。
章钧冉淡淡笑道:“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了,路见不平,自当勇为而已。”
洛阳城北横亘着一座北邙山。
天策府就位于这座北邙山的脚下,洛阳城外东北方。
是太宗任秦王时所建。
因为这个地理位置的关系,天策军士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常常会出入洛阳城,有如家常便饭。
章钧冉今天来的时候,在街角被人叫住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
章钧冉转过头,看到了叫住自己的人。
原来是最近洛阳城当红的舞女单雪雪。
单雪雪走上前来,裣衽行礼道:“章大哥,雪雪离开了洛阳一阵子,刚刚回来,章大哥近来可好?”
这是他们两个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单雪雪还只叫他军爷。
后来章钧冉放话时,报了自己的姓。
单雪雪想必是留心记下了,这次见到,便改口叫了“章大哥”。
章钧冉虽略觉突兀,却也并未如何在意。
抱拳回礼道:“有劳记挂,章某一切安好。单姑娘后来没有再被人为难吧?”
“有章大哥上回那样一说,哪里还有人敢乱来。天策府军爷们的威名可不是那些市井之徒敢无视的。”
章钧冉道:“如此便好。”
说着便打算告辞,却又听单雪雪叫道:“章大哥。”
章钧冉见她从袖袋里取出一物,向他递来,并道:“章大哥,雪雪身份低微,没有贵重之物可以用来作为答谢,这是雪雪自己做的香囊,章大哥若不嫌弃的话,还请屈尊收下,也好让雪雪聊表谢意。”
一只香囊和一双脉脉期待的眼睛。
傻子也知道单雪雪的用意。
章钧冉没有伸手去接。
“单姑娘不必太过客气,你的心意章某领了,但这礼物,章某绝非嫌弃,实因一些缘故而不便收下,还请单姑娘海涵。”
单雪雪捧着香囊,脸上并没有露出不豫之色,只是眨了眨眼睛,问道:“是已有了相许之人吗,章大哥?”
章钧冉垂眸沉吟了一下,淡然道:“虽非相许,但实不相瞒,章某已然心有所属,抱歉了。”
单雪雪缓缓收起香囊,忽而一笑,道:“没关系。是雪雪思虑不周而冒昧了。”
章钧冉道:“哪里。”
“那雪雪就先不耽误章大哥了,章大哥若是得了闲,还请来给雪雪和许姐姐捧捧场,雪雪先谢过了。”单雪雪说着又是裣衽一礼。
章钧冉略伸手扶了一扶,接着便抱拳道:“二位姑娘技高艺绝,章某有幸了。”
“单姑娘。”
接着便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单雪雪。
一个身背双剑,一袭藕色衣衫,戴着同色面纱的男子走了过来。
“呀,海煦公子!你真的来啦!”
竹公子,好久不见。
竹公子,又见面了。
章钧冉不知道该怎么和竹伊季打招呼,刚刚还在和别人说起的心有所属,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伊季,我很想你。
章大哥,又见面了。
章大哥,好久不见。
竹伊季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和章钧冉打招呼。
章大哥,你知道吗,我很想你。
我喜欢你。
你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十六)
谷悦谣从太极广场回弟子房的时候,师姐金昀让他把一封信带给黄子或。
黄子或居然也有信收,这是一件稀罕事儿。
所以当谷悦谣找到黄子或,对他说出“你的信”三个字之后,黄子或回答道:“什么?”
“师兄,你的信——”谷悦谣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拉起黄子或的右手,把信拍在了后者掌心里。
黄子或拿起信,看到信封上确实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一头雾水地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写的,是长歌弟子“竹公子”游访万花谷,被黄子翾撞见,黄子翾神志不清,陷入狂乱,而后昏厥的事情。
写信的人请他黄子或抽空去万花谷看望黄子翾。
落款人是——高昀蓠。
“那个明教?”黄子或自语道。
虽然从来没有也不想刻意去记某天开始忽然出现并黏在弟弟黄子翾身边的那个家伙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万花那么久了,黄子或每次去看黄子翾的时候他都在,简直是不想知道他的名字都不行。
“发生什么事了,师兄?”
“子翾遇上一个长歌门的人,然后晕了过去。”黄子或没头没尾地答道。
谷悦谣微微皱起了眉。
接着又听到黄子或道:“我要去看看他,我要去万花。”
谷悦谣的眉皱得就比较明显了。
“现在就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