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到长歌门这一路,竹伊季来来回回地走过不止一次。
但从未像这一次一样,希望路途会变长,希望时间会变久,希望马儿走得越慢越好。
章钧冉虽然是第一次去,心里的希望却和竹伊季一模一样。
两个人之间尚未确定的一切,都暂时被甜蜜的感觉赶到了一边。
或许该说的忘了说,该问的也忘了问。
但一时之间,仿佛都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们在一处。
他们彼此相伴,溶解了一段段日夜的哀愁与相思。
那些个日夜仿佛没有尽头。
像两条在暗中流淌的情念之河,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
各归各擅自涟漪频生,波澜时起。
却无法交汇。
“如果你想逃离那个樊笼,我会帮你,我会接住你的手,我会给你我的力量,不会是你的痴心妄想。”
那天在洛阳,章钧冉说的话,和后来嘴唇上的触感,都让竹伊季在意得不得了。
他有多想问清楚章钧冉的心思,就有多在意。
那之后竹伊季梦见了章钧冉一次。
他梦见章钧冉说喜欢他。
梦见自己回答:章大哥,我也喜欢你。
这是竹伊季一直都想告诉章钧冉的一句话。
章大哥,我喜欢你。
一直藏在他心里,含在他嘴里,即便没有说出,却始终不变。
从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起。
而现在,和章钧冉在一起,他的心每一天都会跳得很快。
快得简直要令他眩晕。
快得让他怀疑他的心脏都要不好了。
只要章钧冉稍稍靠近他一些,竹伊季就会不由自主地脸上甚至身上都发烫。
他不喜欢自己在章钧冉面前变得慌张扭捏。
更不喜欢自己既无计可施又无法掩饰。
更要命的是,他并、不讨厌或者抗拒与章钧冉的亲近。
不但一点也不,反而甚至是在渴盼着的。
就是这样矛盾得令人崩溃。
一边羞涩地想要逃离,一边却又止不住地想要触碰与被触碰。
连究竟哪一种才是本能抑或两者皆是都无法分辨。
反倒是章钧冉,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除了变回了最初那个会让竹伊季觉得开心而不是会刺痛他的章大哥。
看不出来有什么格外不同于往常之处。
言谈举止都自自然然,也没有再像那日洛阳城中那样亲昵的接触。
就像章钧冉自己说的那样。
既然知道了竹伊季真实的想法,知道了竹伊季对自己的期待,他就不会再逃避,因为无法原谅自己让竹伊季伤心失望。
即便竹伊季对他的期待,不同于他对竹伊季的感情,他也会从此守护他。
即便要他发乎情却止乎礼,他也会努力去做到。
只要能在那样期待着他的这个人——这个可爱而迷人的人身边,怎样都好。
谁叫他那么喜欢他呢。
喜欢看他笑,甚至还喜欢看他哭。
喜欢到只要他说出一句对自己的期待,章钧冉就可以抛掉一切迷惘动摇,只为了实现他的愿望而存在。
☆、(十九)
男人身上的衣服是血红色的。
脖子被戴上了一个混合皮革与金属材质的项圈。
腰带不仅是同样材质的,而且下面还挂着金属锁链。
这是一身看上去极不舒服也谈不上任何美观的衣物。
但是穿在这个男人身上,却丝毫也无损于他清艳的容颜。
男人从昏迷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脑中依然昏沉而不甚清醒,却看到眼前的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血红色的。
和男人一样装饰着项圈和金属锁链。
一张看上去甜美可爱的圆脸,眼睛也因为有些圆而显得越发可爱。
是男人迷恋的样子。
男人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略带疑惑地叫出她的名字。
“……雪雪?”
“海煦。”
女子坐在他身旁,魅惑地笑着,俯过身来,贴在他身上,抚触着他的脸。
“你喜欢我吗?”
男人道:“很喜欢。”
女子闻言满意地笑着:“那么,从现在起,”她直起身,抓住了男人腰带下的锁链,“你就是我的奴隶。”
夭海煦眼神迷蒙,似乎没有理解女子所言的含义。
又或者并没有将那言语当真。
他只是问道:“这是哪儿?”
女子的眼中露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既冰冷,又狂热。
前者是对世人的冰冷。
后者是对血红色的狂热。
“荻花宫。”
她冷冷地答道。
“圣教的行宫。”
“圣教……?”
夭海煦眯起眼睛,努力地回忆着。
女子这身打扮很眼熟。
再加上她口中所谓的“圣教”。
夭海煦终于从昏沉中反应了过来。
神智有一瞬间的清明,让他说出了“红衣教”这三个字的正确答案。
女子听到这三个字,愉悦地笑起来。
手中捏着一只原本一直被夭海煦随身佩戴的香囊。
她的手下替夭海煦更衣时,解下来交给了她。
芳香袭人,难以抗拒。
香囊里装的,并非什么家传秘制的怡神辟邪的香料。
而是圣教秘制的高级迷幻剂,能随着时日的推移,潜移默化地惑乱佩戴之人的神智,令对方为她神魂颠倒,千依百顺。
而当对像是本就为她着迷的夭海煦来说,要成功达到目的,更是易如反掌。
再加上她在茶铺的饭食里下的麻药。
就这样把人弄回了荻花宫。
原本她想得到的,是那个天策章钧冉。
只可惜章钧冉不上她的钩。
那么这个七秀弟子也不错。
比章钧冉年轻,比章钧冉听话,所以既很容易控制,又很有培养的价值。
以实力来说,或许目前是章钧冉更胜一筹。
但也足以达到圣教的要求,为圣教所用了。
更何况,还只是目前而已。
说不定她就会因此立下功劳,而离长老之位更近一步。
“我是红衣教的人,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单雪雪用夭海煦曾经夸赞过、现在也依然觉得动听的声音,楚楚可怜地柔声问道。
答案正如她所预料的。
夭海煦因为迷幻剂和麻药的双重作用而有些无力地摇着头。
轻声道:“雪雪,我无法不喜欢你。”
就算——
夭海煦看到了地面上画着的红色六芒星图案。
宛如地狱的印记与召唤。
——就算要让他下地狱,他也不会回头。
黄子翾的父亲和母亲是万花谷的第一批弟子。
夫妻双双入谷之时,黄子翾方满九岁。
那时候甚至连棋圣王积薪都尚未入谷。
直到七圣先后都入谷之后,黄子翾的父亲才被追认为棋圣门下弟子,有了“星弈”这个字号。
而那时,他已经去世好几年。
那大约是在十一年之前。
黄子翾的父母带着儿子拜入万花谷的次年,黄子翾未满十岁,便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母亲后来被划归花圣宇晴门下,字号“芳主”。
父亲和母亲的名字,还有黄子翾自己的,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密密麻麻的弟子名录上。
但那两个名字,除了黄子翾,或许没有人会再注意到。
除了黄子翾,也没有人会记得十一年前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万花弟子身上出过的事。
这些都不重要,没关系。
不重要,不重要。
个人身上的不幸遭遇,没必要把整个门派都拖下水。
至少从万花这一边看来是这样的。
然而长歌门却迥然不同。
因为击杀自己父亲的是长歌弟子,所以在黄子翾看来,长歌门被整个拖下了水。
很好笑,是的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这不合理,也不理性。
但是去他妈的鬼。
半醉半醒的时候,高昀蓠还在同他说话的。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家伙就好像不见了。
嗯,没关系。
反正他也要醉了。
应该是已经醉了吧。
因为黄子翾觉得有其他人靠近了自己。
除了高昀蓠以外的人。
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脉门。
从那只手的指端传来的感觉很好。
带着微温。
轻柔而稳定。
莫名地令人心安。
“子翾,子翾。”
躺在廊阶上的身体被扶了起来,叫他的人好像是高昀蓠。
“子翾,你醒醒。”
黄子翾迷蒙地半睁开眼睛。
目不视物。
“子翾。”身体被高昀蓠前后晃了晃。
“干嘛啊?”黄子翾不满地想要摆脱。
“乖,一会儿就好。”
高昀蓠这么说着,黄子翾因为醉了也只能任他摆布。
就算高昀蓠现在要把他吃下去,他也没办法。
不过黄子翾并不担心。
因为如果真的要吃的话,自己早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了。
嗯……,他在想什么……
好像有些奇怪。
然后他好像看到了孙师伯。
就是那个医术极高明、长相极慈祥的药圣孙师伯。
他一定是在做梦吧。
因为是做梦,所以也不会去想为什么会梦见孙师伯。
可是,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爹。
虽然以孙师伯的年纪,做自己的爷爷都绰绰有余。
可是,他们都是长辈。
“师伯……我爹……我爹还救得回来吗?”
黄子翾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也听不见孙思邈回答了些什么。
只是觉得大约是救不回来了吧。
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哭了起来。
胸口痛得像要裂开一样,所以他哭得伤心至极。
“孙老先生,怎么样?”
孙思邈冲高昀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明天我会让药童送药汤过来。你要劝他好好喝下。”
高昀蓠扶着孙思邈应诺道:“好,晚辈一定。”
孙思邈又道:“好了,有药童在,我不妨事。你快照顾子翾这孩子吧。”
说着也不用药童搀扶,径自转身就向着三星望月回去。
小药童略行了行礼,便忙跟着孙思邈走了。
原本说是想个法子让黄子翾前去见孙思邈,没想到最后却劳动药圣亲自前来诊察。
虽然以孙思邈所说,此乃医者分内之事,高昀蓠依然觉得不胜惶恐而感激不尽。
“子翾。”
高昀蓠抬手拭去黄子翾颊边的泪水,黄子翾带醉看着他,无助地唤道:“昀蓠。”
薄薄的嘴唇像要贴上来似的。
虽然高昀蓠并不喜欢趁人之危,但每次都这样真的让他很崩溃。
吻还是不吻,这他妈是哪门子的试炼。
亏他始终如中原人所说克己复礼,不敢唐突造次。
问题是黄子翾对他越来越不防备。
有时候简直像在故意勾引他。
他不想任由欲望驱使,做出让黄子翾讨厌他的事。
事到如今,高昀蓠依然不确定黄子翾对自己的感觉。
就算在他喝醉的时候想起来问他:“你喜不喜欢我”,也毫无意义。
但是清醒的时候,黄子翾是不会流露出任何破绽的。
啊——。
真他妈的见鬼。
高昀蓠只能抱住他,轻轻地拍着黄子翾的背。
说道:“我在我在。”
然后黄子翾薄薄的嘴唇探索般突如其来地吻了上来。
高昀蓠整个就懵逼了。
非常非常柔软。
形状美好,甚至莫名地带着甜味。
高昀蓠调动一切所剩无几的理性,推开黄子翾,呼吸困难地喘着气,对面前的人道:“子翾,别闹。”
黄子翾舔了舔嘴唇,依旧喃喃地唤他:“昀蓠。”
醉眼如丝。
“白痴。”高昀蓠忍不住低声骂道。
他扣住黄子翾的双腕,俯视着重新躺回廊阶上的人。
“子翾,我是不是尽早把你吃了为好?”
高昀蓠自言自语道。
为了不让其他任何人有机会看到你现在这种样子。
黄子翾仰视着他,无辜而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完全不经意地。
可是人类,就是如此容易被俘获。
正如高昀蓠之于黄子翾。
竹伊季之于章钧冉。
夭海煦之于单雪雪。
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掌控你。
哪怕在你面前的,是两张全然相同、毫无差别的脸。
哪怕在你面前的,就是同一个人的同一张脸。
倘若他不曾令你心碎。
倘若他只是让你心痛。
即便他让你明白绝望。
你又有多少理智,愿意用来说服自己舍弃。
幸抑或不幸,连自己也无法说清。
倘若有一天他令你心碎。
幸抑或不幸,你依然无法说清。
情之一物,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幸与不幸,本就相伴相生。
一旦只有你自己才问心无愧于它的真伪浅深,便由不得你或你之外的任何人来置喙。
☆、(二十)
万花谷。
辰时一刻过了不多久,有一个药童提着一个瓷罐来找黄子翾。
恭谨道:“子翾师兄,这是药圣吩咐为你煎的药汤,让我送来给你,一日分三次服下即可。”
黄子翾很是惊讶。
“孙师伯?为何要送药汤给我?这是何药汤?”
药童道:“这是药圣专为你配制的,取半夏、麸炒枳实、去了白的陈皮,各二钱。去皮白茯苓一钱半。炒酸枣仁、以甘草汁煮制的去心远志、五味子、酒洗焙制的熟地黄、去芦人参,各一钱。还有蜜炙甘草半钱。请师兄服用,阿草告退。”
药童说着,搁下带着提梁6 的瓷罐,行了个礼,便走了。
黄子翾疑惑地掀开瓷罐上的盖子,见药汤里还漂着一枚红枣,数片生姜。
孙思邈门下的杏林弟子和药童,以及其他六圣门下对医药有兴趣的万花弟子,经常所做的,就是采药和炮制药材。
因此药童所说的药材及其炮制之法,黄子翾都是知晓的。
高昀蓠却是有听没有懂。
只是熟门熟路地在黄子翾房里找了个干净的瓷碗出来,取过瓷罐,将药汤倒入碗中,递给黄子翾。
刚煎完不久的药汤还冒着热气。
药香袅袅地渗入房内的空气中。
黄子翾看着被搁在自己面前的药汤,淡淡地问道:“高昀蓠,是你去向孙师伯说的吗?”
黄子翾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了。
高昀蓠道:“是我。”
“那么你都知道了?是黄子或告诉你的?”
“是。是我问他的。”
黄子翾抬眼看他,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继续问道:“为什么?”
“我只是,无法忍受看着你痛苦却束手无策。”
黄子翾没有露出高昀蓠以为会有的不以为然的表情。
只是又问了一句:“你这样多管闲事,自作主张,就不怕我恼你吗?”
高昀蓠道:“怕,但只要能让你不再痛苦,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会去做。”
黄子翾没再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药汤不那么热了,却还未凉的时候,他就端起瓷碗,喝了起来。
药汤自然是苦的。
很苦。
从孙思邈所用的那些药材,黄子翾大约能揣摩出这药汤的效用。
看来那天看到孙师伯在自己面前,并不是做梦了。
未时二刻,高昀蓠用黄子翾房前的小炉将第二碗药汤热了热,端来给黄子翾。
黄子翾也不说什么,接过去就把药汤给喝了。
黄子翾想不起来,从高昀蓠第一次出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久。
或许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根本不愿意去记忆。
黄子翾永远都认为,高昀蓠总有一天会离开。
如果他听之任之,如果他不求什么,也不去提醒。
然而他的确不会提醒或者央求。
那不是高昀蓠的错。
那是黄子翾的问题。
离开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十一年前他就明白了这种事。
一切如此虚无。
无法掌控。
随时都会失去。
一无所有。
分离。
失去。
死亡。
背叛。
这些才是,世界的真相。
黄子翾常常痛恨自己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