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西域,那自然要出玉门关。
当朝岑参有一句诗“黄沙万里百草枯”,形容的就是玉门关的景象。
高昀蓠从明教来中原时,进了玉门关之后便是龙门荒漠。
他在龙门客栈遇到长歌弟子竹伊季,后者替他起了现在这个中原名字。
就算说不上一见如故,二人却也相谈甚欢。
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鲜明深刻的印象。
竹伊季还指点高昀蓠如何从龙门荒漠去往长安。
也告诉了他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一些事。
高昀蓠告诉黄子翾,明教总坛所在的地方叫做“圣墓山”。
分为上中下三层。
下层是他和同门居住与习武之处。
中层有巨大的明尊圣像。
上层便是圣火灯长明的圣殿,长居着教主陆危楼与圣女陆烟儿。
除此之外,最有名的大概就要数三生树与映月湖了。
因为那也确实是堪称明教景致最美丽的两处。
其中又要数三生树更广为人知。
常有人从各地而来专程只为一观三生树。
黄子翾不禁有些好奇。
“那棵树,真的有那么好看?”
高昀蓠道:“算得上是一棵美丽的树,只是平常去那里的人太多,再美的景也经不住人多杂闹吧。我偶尔会在夜深无人时去看看,安安静静的,我比较喜欢,我想它也比较喜欢吧。”
黄子翾喝着酒沉默了片刻。
大约是在想象高昀蓠所说的情景。
而后问道:“那映月湖又是怎样的?”
高昀蓠边回想边道:“很清澈的一片湖,湖中有一座很小的岛,岛上长了一棵斜斜的树,我有一次在树上碰到一位老道士坐在那儿,后来听同门说那是纯阳宫的山石道人纯阳子吕洞宾。”
听到这里黄子翾神色微动,颇为惊讶。
“到了夜晚,明月悬于山巅,湖水的粼粼波光中便会有月亮的倒影,湖光月色交相辉映,倒也是很好看的。”
高昀蓠说着转过头来,眼神像深澈的湖水一般,倒映着自己心中皎洁的月光,那朵苍白而清灵的万花。
高昀蓠很想和黄子翾一起,看遍人世间的美景。
他坚信那个时候终究会到来。
他会一直守候着,直到他们的未来与永远。
这便是他的幸福。
对他来说很简单,高昀蓠却不知道,这样直到未来与永远的守候与陪伴,对很多世人来说,却是世上最难的一种考验。
对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来说,只要和对方在一起,无论去哪里,都会造就快乐的体验。
所以章钧冉和竹伊季水到渠成地开启了他们二人世界的大唐之旅。
依然惦记着夭海煦的生死安危,等待着隐元会的消息。
只是现在,哀伤的时候有相爱的人陪着,给了竹伊季勇气和力量。
等待的勇气和力量,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还有面对任何结果的勇气和力量。
竹伊季写了一封家书寄回去。
大意是说自己近日不在长歌门中,但一切安好,请父母长辈珍重勿念。
写信的时候章钧冉就在一旁,一边为他研墨,一边看着他字斟句酌地写出来。
信并不长,简短恭谨的几句,例行交差一般。
家族庞大,从不缺管事办事的人。
光是自己父亲这一脉就从不用竹伊季操心什么。
更何况,树大根深,根蟠节错。
各分家宗亲之间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有什么事也就更轮不到竹伊季一个小小的庶出之子操心了。
父亲向来独宠娘亲,因此只要父亲在,娘亲那里应无不妥。
况且娘亲本非娇生惯养,在无可挑剔的容貌之外,更有着族中女子少有的识见与才智,足可与男子比肩。
要担心的恐怕倒是他自己。
他与章钧冉的事,若是被族中长辈知道,光是父亲一个人要阻,只怕就不是娘亲可以护得住他们的。
这样的事情,竹伊季和章钧冉都丝毫无需提醒,心里头明得不能更明。
所以才要一起挣脱与逃离竹家那个樊笼。
竹家若不逼迫他们,愿放过他们,自然最好。
实在不济,事在人为,天涯海角,总有他们两个可以共同安身立命之处。
这是两个人各自却又相同的想法。
以章钧冉而言,抱定了决心坚守在竹伊季身边,绝不会放开后者的手。
而以竹伊季而言,在章钧冉对自己表明心意之前就听到过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师祖李白有一首诗叫《侠客行》,诗中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师父常用这首诗中所描写的侠客风范,来教导门中弟子,竹伊季也一直用来作为自己践行的目标。
在那样的侠客风范面前,私情之事,似乎不值一提。
但对于一诺无价、重于五岳的人来说,又怎么会辜负他的情意?
在那团火红在那场大雨之中出现在被神策包围的他眼前时,竹伊季就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师祖诗中所写的侠客。
这或许就是他会喜欢上他的原因之一。
无需霜雪吴钩,银鞍白马。
自有英气侠骨,崭然峥嵘。
唐君焰开始带救回来的那个年轻男子到唐门各处走走。
年轻男子原打算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拜见唐君焰的师父唐傲侠。
唐君焰却说不着急,师父那儿他已经知会过了,等哥哥的身体更好一些了,再去见师父也不迟。
于是就先带着他去了唐家堡与唐家集。
年轻男子在唐家集采买了一些食材,借了炉灶,做了一锅喷香色鲜的炒饭。
不管是闻起来,还是看上去,都让人食指大动。
唐君焰既没有见过,更别说吃过这种炒饭。
微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男子含笑将锅里的炒饭盛到同样是借来的盘子上。
盛完后端着从傻傻的唐君焰面前经过,搁到一张饭桌上。
回头笑着招呼唐君焰道:“来,君焰,尝尝我的手艺。”
唐君焰犹自发怔道:“你真的会做饭。”
“当然是真的。”
唐君焰坐到饭桌前,那人递来一双竹筷,催促道:“快尝尝。我们那儿的炒饭可是很出名的。”
他说的地方是扬州,唐君焰知道。
唐君焰接过筷子,夹起一筷放入口中。
鲜香可口,不仅颜色好看,味道也非常好。
那人笑问:“如何?”
唐君焰忙不迭地点头:“嗯!好吃!”抬起小脸来对着他露出可爱之极的笑,“哥哥,好好吃!”
那人也笑得欢喜起来。
“你喜欢吃就好。”
声音温软,略似慵懒,听在唐君焰耳中,好像不太甜的棉花糖,却常常是说不出的舒服。
听他这么说,就下意识地应道:“我喜欢。”
那人走过来,俯身抱臂用双肘撑在桌上。
“这里面有荤有素,营养丰富,你要多吃一点,才能快些长大。”
唐君焰看着对面那张他有生以来见过最清艳的脸,道:“哥哥。”
那人不自觉地歪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等我长大了。”
“等你长大了?”
唐君焰四下看了看,忽然站起来,凑到年轻男子的右耳边。
用自己的右手拢在嘴旁,一字一顿,轻悄却清晰地说了四个字。
年轻男子一愣,唐君焰坐回原处,男子则已经笑出声来。
童言无讳,年轻男子伸出手摸了摸唐君焰的小脑袋,依旧温软地道:“小傻瓜,快吃吧。”
唐君焰却问:“你怎么不吃?”
“我待会儿吃。”
“不,我要跟你一起吃。”唐君焰执拗着,跑到炉灶前将锅里的炒饭又盛了一盘,拿上竹筷端了过来,一边道,“冷了就没现在这么好吃了。”
“好——”那人一直看着唐君焰,转头看着他跑过去,这会儿又跟着转回头来,帮着他将盘筷放到桌上。
“跟哥哥一起吃就更好吃了!”二人如常相对而食,唐君焰开开心心,脆生生地道。
“以后再给你做别的。”
唐君焰道:“好是好,只是,你别累着。”
那人无奈笑道:“哪有那么容易累着。”
一场死里逃生,生活仿佛从头来过,刚刚开始。
这一次,老天赐给他的竟是如此仁慈。
用他不曾奢想过的美好遮盖起那些疮痍。
他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疮痍。
甚至让他想起儿时至今的好友。
想起他们相识之时的年幼无猜。
“君焰。”
入夜,他看着躺在自己一点距离之外的那个小小的男孩儿,忍不住叫他。
唐君焰的被子动了动,用小手把被子压到自己下巴下方。
“哥哥?”
“要不要睡过来,跟哥哥一起睡?”
“要!”唐君焰答着,从自己的被子里滚出来,见那人将身上的被子掀起了一些,就顺势滚了进去。
两人一齐笑起来。
唐君焰小小的身体被那人的一只手轻轻地半抱住。
“哥哥。”唐君焰轻唤着,略微抬起身,毫无预兆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是儿时便相识的好友从不会有的举动。
还有……白天时男孩儿在他耳边说的那四个字。
他说——
“哥哥。”
“嗯?”
“等我长大了。”
“等你长大了?”
“我,就,娶,你。”
(十年后……并没有!至少现在没有!本章结束!谢谢观看!>o<)
☆、(二十八)
自从被抱着一起睡之后,唐君焰每天早上醒了也不肯立刻起来了。
一是同一条被子下的体温让他感觉比分开各自睡的时候暖和得多。
二来嘛,抱着他睡的那个人本身也让他眷恋不舍。
所以就想那样在那个尚未醒来的胸膛前多赖一会儿。
他喜欢这个人。
所以等他长大了,就要娶他。
嗯!
唐君焰想想就觉得又开心又温暖。
越发舍不得起来了。
“君焰,今天带我去见你师父吧。”
早膳的时候年轻男子这么说。
唐君焰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好。”
虽然唐君焰只是个孩子,但却货真价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对自己救命恩人的师父,自然应该诚恳恭谨。
因此年轻男子见到唐傲侠之后,先是抱拳行礼道:“晚辈七秀坊夭海煦,拜见唐前辈。”
紧跟着就双膝着地,诚心诚意、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多谢令徒唐君焰救命之恩,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有生之日,定然舍身相报。”
“哥哥?!”
唐君焰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唐傲侠也忙将人拉起来。
“江湖救急,原是侠者分内之事,如若不然,见死不救,与那些江湖败类又有何不同?”唐傲侠道,“夭少侠,你若真想报答,我想对我这徒儿来说,你能安然无恙,复原如初,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唐君焰闻言,小脸上有些惊讶,道:“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诶,要不然我怎么是你师父呢?”
说着师徒二人彼此会心地开怀笑了起来。
夭海煦看着,也跟着静静地笑起来。
唐君焰拉着他和自己的师父,三人一起坐下。
唐傲侠又问了问夭海煦现下养伤的情况。
然后提到夭海煦重伤的前因。
“听君焰说,夭少侠是被红衣教徒抓进荻花宫去,又被打落山崖的?”
“是,前辈叫我海煦便好。说来惭愧,晚辈一时糊涂失察,中了红衣教徒下的套,在荻花宫中又被喂服了使功力丧失的□□。”夭海煦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来,“后来我的一位至交好友,和……和他的另一位好友前来救我,结果我却被红衣教徒打下了荻花山的悬崖,险些……,若不是君焰救了我……”
回忆很清晰。
夭海煦很奇怪为什么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那些回忆却丝毫也没有被模糊掉。
他很希望从自己恢复意识的时候起,它们就能开始变得模糊。
哪怕是他自己刻意将它们变得模糊也好。
然而没有那回事。
或者说正好相反。
他越是刻意想要遗忘,它们就越是清晰,强调着它们的存在,仿佛在跟他对着干。
某个人,某个名字,某些事,某种感情。
就算她将他打下悬崖,也无法让他感到后悔。
那之后,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委托人:竹伊季。
所需情报:七秀弟子夭海煦的生死下落。
最终调查报告——
夭海煦,生。
所在地:唐门。
情报卷宗一被送到竹伊季手上,隐元会来送情报的人就飞快地消失了。
至于“生”与“唐门”这三个字背后的来龙去脉,隐元会一个字也不会多给的。
就算想问也没处去找他们问。
你能在大唐各地看到和接触到的隐元会成员,都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更何况成员之间本就都是单线联系,而真正掌握着详细情报的那部分人,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抛头露面,出现在人前的。
委托已经完成。
应付的代价将在最多三天之内被隐元会取走。
无论如何,调查不但终于出了结果,而且还是天大的好消息,这便已经足够了。
夭海煦还活着。
还活着。
活着!!!
竹伊季又哭又笑地抱着章钧冉又蹦又跳。
章钧冉虽然没有竹伊季那么激动,但也已经高兴得仿佛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
接下去,就要去唐门了。
遗忘,对人类来说,有时候很难。
但很多时候,很擅长。
各种各样的遗忘。
不同方面和不同方式的遗忘。
因人而异。
有暂时的,也有永久的。
但“永久”这两个字,是极不靠谱的。
特别在你希望它靠谱的事情上,尤为不靠谱。
黄子翾喝着酒看着日光的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忽然就冒出“度日如年”四个字。
安静平和的花谷。
一个某天忽然出现在你生活里,然后你以为他随时都会离开、消失、不见,他却仿佛待了很久的人。
黄子翾至今依然会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梦。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会对自己说,看吧,果然是个梦。
没有什么明教,没有什么高昀蓠,没有谁。
有蝴蝶从不远处飞过。
蝴蝶这种东西,在花谷很寻常。
大部分也并不如何美丽,甚至其貌不扬,既没有绮丽的颜色,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姿态。
只是平庸地振着自己的蝶翼,淡淡地路过,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引人注目。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子翾?”
黄子翾叫高昀蓠拿了笔墨过来给他,在纸上有些潦草地将刚才自己喃喃而语的几句话写了下来。
然后黄子翾就开始向高昀蓠解释,庄周与蝴蝶的典故。
解释完了之后,高昀蓠好9 学地提问道:“所以,到底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黄子翾随口反问道:“你觉得呢?”
高昀蓠有点发怔,想了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道:“在我看来,那自然是庄周梦见了蝴蝶。”
“嗯,”黄子翾似有心若无心地道,“我也觉得。”
“但是庄周为什么自己不明白?”高昀蓠又问。
黄子翾眯起眼睛。
然后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你怎么知道他不明白?”
“那他发问是为了什么?”
“那你说我喝酒是为了什么?”
不知怎么的,高昀蓠本能地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黄子翾也没有追问,只是接着道:“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他如果不明白,就不会说这句话,也不会问这个问题,更何况,后面还有一句,此之谓物化。”
高昀蓠没有说话,却认真地思考着。
黄子翾见状,便又道:“他是一千多年前的人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没有什么真相。后人所有的理解,都只不过是或多或少的自以为是而已。”
高昀蓠低低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