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翾本就不是高昀蓠的对手,再加上说话分了神,没几个回合就落败了。
黄子翾调息了片刻,提笔道:“再来。”
要说真的一点都不让着黄子翾,高昀蓠是做不到的。
只是明白了黄子翾的目的,他便在过招之间时时用言语提点引导黄子翾出招,将自己的心得一点点传授于黄子翾。
黄子翾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领情的。
在武学上,黄子翾并不缺功力,缺的只是实战的手法、经验与技巧。
但这些也都是要花费一定的时间磨炼与积累的。
好在黄子翾既然多才多艺,悟性自不会差。
一个教一个学,教的那一个又毫无保留。
每日这样切磋比试,假以时日,黄子翾的长进可以想见。
华山已经开始下雪,青岩却依然繁花不谢,片叶不落。
而扬州城,即便在寒冷的冬日里依然熙熙攘攘,满是形形□□的江湖中人。
隐元会终于来了消息。
可说的却是,至今尚未获得关于夭海煦的情报,正在继续派人调查,过些时日会再给出进展报告。
等待是一件令人疲倦的事。
尤其是单纯而心无旁骛的等待。
那样的疲倦和渺茫的结果,又能让人坚持多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章钧冉决定,竹伊季再不肯走也要带他走。
他现在应该分散注意力,使已经发生之事的影响日渐淡化。
而不是任由悲伤掌控,停滞在原地无法前行。
七秀自然不能去,但长歌门也不行。
最初的打算是他将竹伊季送回长歌门,顺便他自己也可以逗留游历一番。
但现在回到长歌门的话,竹伊季依然会受困于过去。
把他带回天策府也是不明智的。
必须带他去别的地方。
多少能够让他分散注意力的地方。
是时候把竹伊季慢慢地从阴影处拖出去了。
章钧冉想着要做点什么,就去逛了逛烟花铺子。
掌柜拿出一堆手工绘制的烟花燃放效果图,章钧冉虽然从未给人放过烟花,但一些旧的种类也是见过别人放的。
放的人太多,早就没了新意。
章钧冉便询问有没有新出的烟花种类。
掌柜拿着图推荐了几种,一一为章钧冉详细解说。
章钧冉听着,大多浮夸招摇,有些却又转瞬即逝。
浮夸的那些若是为女子燃放,或再用转瞬即逝的来锦上添花,大约是能博得红颜一笑罢。
只可惜,那是别人的事。
是别人燃放烟花的方式。
于他和他之间是不合适甚至于尴尬的。
最后章钧冉挑了一种打量着最合意的,付了钱买下。
伊季,我们该走了。
☆、(二十四)
在万花谷所有的药童里,东方欣大概算得上是很特殊的一个。
万花谷有很多药童,他们大部分默默无闻,即便说出名字来也没什么弟子会知道。
而东方欣的特殊之处之一,则是在谷里广为人知。
几乎每个万花弟子都知道东方欣这个药童的存在,就算他们未必记得住、说得出他的名字。
东方欣的另一个特殊之处在于,弟子们无论哪一天去找他,他都会有谷中的日常琐事需要帮忙处理和完成。
据说,在每一个江湖门派里,都有类似东方欣这样的一个人物存在。
因为琐碎的日常事务,在每一个门派里都会产生。
自从高昀蓠这个男人出现之后,黄子翾的日常,就从原来的发呆、喝酒、看心情去问问东方欣有什么需要帮忙、做噩梦与不快乐,先是变成了喝酒、发呆、看心情去问问东方欣有什么需要帮忙、做噩梦、不快乐与教高昀蓠书法。
后来变成了喝药、发呆、看心情去问问东方欣有什么需要帮忙、不快乐与监督高昀蓠练习书法。
现在变成了发呆、喝药、喝酒、看心情去问问东方欣有什么需要帮忙、不快乐、偶尔做噩梦、监督高昀蓠练习书法和与高昀蓠比试切磋。
此即所谓日常。
而除此之外,有时候,突发事件——当然是指会使黄子翾更不快乐的那种——不发生的时间会相当长。
但有时候,却会接二连三地频繁发生,防不胜防。
在黄子翾以往看过的一些关于天象——比如当朝瞿昙悉达所作的《开元占经》之类——的书籍中,持有一种说法,即这种情况其实与天文星象的变动有关。
花谷之中,并无星象一学,因此黄子翾也只是通过一些书籍一知半解、略懂皮毛而已。
起初对于星占之术并不在意。
但对于黄子翾这样不快乐的人,或许会比较倾向于主动接触、了解与接受这一类事。
因为当一个人背负着某种被强加的痛苦时,会需要寻找出口与解释。
正如少林信佛,纯阳信道,明教信琐罗亚斯德,红衣教信阿里曼与阿萨辛。
当然星占之术或许不足以成为什么信仰。
至少不足以成为黄子翾的信仰。
可是黄子翾有时候很羡慕那些具有某种信仰的信徒。
在黄子翾看来,他们是一群幸福的人。
至少比黄子翾要幸福。
黄子翾所能体会到的,只有虚无。
特别是在他感到不快乐的时候。
虚无感不由分说地占领他的整个世界。
虚无便是,天地间唯一的真理。
这一点,黄子翾不知道,药圣为他特意调制的药汤是不是能够改变。
也不知道,高昀蓠的出现与存在,有没有可能改变。
但对黄子翾来说,世上最难的两个字便是——“相信”。
其实这也无甚稀奇。
在很多时候,世人并不需要“相信”这两个字。
世人所需要的只是利益之所在。
既然如此,他区区一个黄子翾又为什么要去相信些什么。
就连他的出生,都像是一个笑话。
仅仅只是一个笑话。
微不足道。
不值得同情。
只能引来冷眼的笑话。
高昀蓠从未同情黄子翾。
如果有人问他,他一定会告诉对方,他的子翾不需要任何人的任何同情。
有他高昀蓠的爱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人的爱,只要和他对黄子翾的不是同一种,他也不介意。
锦上添花嘛。
比如黄子或。
虽然第一次撞上黄子或的时候,高昀蓠毫不吝于流露出杀气。
但当他后来发现黄子或只是一个笨蛋之后,高昀蓠就……不……是……那……么……介……意……了……吧……
……
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吗?
黄子翾喜欢你吗?
类似这样的问题是打击不了高昀蓠的。
首先,高昀蓠没有那么不自信。
其次,高昀蓠更没有那么脆弱。
更何况,高昀蓠认为他和他的子翾之间,现在的势头,已经足够好了。
凭他高昀蓠对黄子翾的了解,就算黄子翾喝得再醉,也不可能对谁都向对自己那样投怀送抱。
事实也的确如此。
对高昀蓠来说,这是黄子翾对他没有防备的表现。
而事实上,或许连黄子翾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完整的星占之术基本上可以用来解释一切。
大到天下兴衰、王朝更替,小到个人运数、前程姻缘。
甚至可以用来了解自己或他人。
但是只有悟性极高且完整掌握此术并烂熟于心的高手,才能胸有成竹,对星象所透露出来的意味了如指掌。
黄子翾自然不能。
一直以来,黄子翾所能做的,只有竭力去与一些事情对抗。
被迫地。
回忆、噩梦、心魔、疼痛与撕扯。
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黄子翾都在使用着一种无形的撕扯的力量。
比如即使令自己呕吐也无法罢休的对酒的依赖。
比如生而为人最为本能的食欲。
再比如因为一些旁人看来完全无足轻重的事情就彻夜不眠。
这些都使他很容易就会感到精疲力尽。
却又都是他用以对抗的方式。
让自己活着的方式。
对黄子翾来说,活着或许未必有多么艰难。
只不过——他没有什么动力,而已。
大唐疆域辽阔,各地美景无数。
章钧冉却在究竟要带竹伊季去哪儿这个问题上伤透了脑筋。
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想了好几遍。
却找不到去那些地方的足够理由。
偌大一个大唐,为何却仿佛无处可去。
对现在的竹伊季来说,恐怕再美的风景也打动不了他。
有些风景则本以意境取胜,然而意境这种东西,是极易惹出人的伤春悲秋来的。
没事的时候去陶冶一下闲愁倒也无妨。
以眼下的情况而言,却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若是从季节考虑,除非是青岩万花谷那种世外桃源般不受外界气候影响的地方,现在自然该往相较温暖的南方去。
从扬州往南,有南屏山与浩气盟。
偏西则是巴陵与丐帮所在的洞庭湖。
再往西南去便是巴蜀之地了。
包括他们曾经在那儿偶遇的白龙口……
还有唐门与五毒两大江湖门派。
巴陵县,太近。
洞庭湖,美自然也是美的,只是大得容易迷失。
……
最后,章钧冉决定抓阄。
将洞庭湖、浩气盟、成都、唐门、五毒、融天岭、苍山洱海和无量山分别写在八张纸片上,再分别将纸片揉成纸团,往桌上一抛。
等一下。
应该让伊季来抓。
于是章钧冉随手找了个布袋将纸团统统扔了进去。
然后拿起布袋出门右转进了竹伊季住的客房。
他将布袋倒提起来,把所有纸团都倒在竹伊季面前。
章钧冉道:“伊季,你抓一个。”
竹伊季不解。
“章大哥,这是?”
章钧冉道:“你抓就是了。”
竹伊季便伸出手,在所有纸团中抓起了一个。
章钧冉道:“来,给我看看。”
竹伊季便将纸团递给章钧冉。
后者将纸团打开,看到了上面自己所写的地名。
好吧。
就是它了。
章钧冉将展开后的纸片翻过去,将写着字的那一面递到竹伊季眼前。
“这是我们接下去要去的地方,你自己抓的。”
带着几许不容分说的强硬。
“好好休息,明天启程。”
“师父!”
竹屋之内,翻看着机关设计图的人闻声转过身来。
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儿跑进门来,恭敬地行礼。
“徒儿君焰,给师父请安。”
被称作师父的人已过知天命之年,是门中四大长老之二唐怀礼的长子唐傲侠。
“君焰。”唐傲侠放下机关设计图,招了招手,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师父。”唐君焰坐得端正,看上去很是乖巧。
唐傲侠问道:“听说你救了个人回来?”
“嗯。”唐君焰点了点小脑袋,“是徒儿在无意中救下的。他伤得很重,徒儿先请郎中做了些急救,给他服用了好些上品止血散和上品活络散。”
“后来呢?”唐傲侠又问。
“后来我带着他去了最近的长安,幸好在那里遇到了两位万花弟子,他们医术高明,替他精心医治了一番,性命已无大碍,但是说他身上中了一种使功力丧失的毒。”
“那有没有法子可解?”唐傲侠听着,不禁关切起来。
唐君焰道:“法子是有的,只是这毒也非寻常,一时无法尽除,解毒之药还需服用上一段日子。我见他身体好一些了,就一路坐马车将他带回来养伤了。”
唐傲侠缓缓点头赞同道:“既然你说他伤得很重,必定也是要好好养上一阵子的。”
说罢忽又想起什么,又道:“保险起见,请唐湛也去替他看一看吧。”
唐君焰展颜道:“好,那样再好不过了。师父想得真周到。”
唐傲侠见这小徒儿高兴,也笑道:“傻孩子。你能有这等救助他人的仗义之举,没有白跟了为师。”
唐傲侠欣慰地摸了摸唐君焰的头,唐君焰小脸上满是欢喜与对师父的依恋。
“师父,徒儿去集镇上买饭食回去给那个受伤的哥哥啦。”
唐傲侠道:“乖,去吧,好好照顾那个哥哥。”
☆、(二十五)
章钧冉将洞庭湖、浩气盟、成都、唐门、五毒、融天岭、苍山洱海和无量山分别写在八张纸片上,再分别将纸片揉成纸团,让竹伊季从中抓了一个。
章钧冉打开纸团翻过去,将写着字的那一面递到竹伊季眼前。
上面写着一个三字地名——
融天岭。
“这是我们接下去要去的地方,你自己抓的。”
融天岭在西南巴蜀一带。
是并无令人惊艳的美景却以意境取胜的地方之一。
既然天意如此,那也只好去伤春悲秋一下了。
融天岭离扬州很远。
章钧冉找城外驿站的车夫打听了一下,车夫告诉他,一般他们去融天岭的路线是经洛道北上,一路过洛阳、天策、太原、苍云,至阴山大草原转而往西,至黑戈壁,再往西南而下,入龙门荒漠,经昆仑,然后一路东南而下,到达融天岭。
对于大唐车夫界的套路,章钧冉不是很理解。
但无论如何,洛道是必经之地。
路途遥远也并不全然是坏事。
因为可以消磨更多的时间。
入了洛道之后,章钧冉选择往南前往巴陵。
巴陵镇外有大片的油菜花田。
在这个时节,田地里的油菜花只有刚长出的叶子,并且已经停止了生长。
要等到明年春天,才会重新轰轰烈烈地绽放出那一大片耀目迷眼的灿黄。
西出巴陵镇,一路向前。
留宿孤山集时,竹伊季告诉章钧冉,他曾经在跨江吊桥上遇到过一位道长。
对方点明了自己的一件心事。
“是何心事?”章钧冉不免有点好奇。
竹伊季撇开目光,好像有点脸红。
“伊季?”
章钧冉不明所以地往前凑了凑。
“没……没……,没什么……”竹伊季脸红得比刚才明显了些,转开了去,拉远自己和章钧冉的距离,因为着慌,连剑眉都皱了起来。
章钧冉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追问,只觉得竹伊季这种样子好看得很,自己的脸上则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
然后在戏龙滩坐了竹筏,去那江流集。
经过跨江吊桥底下的时候,章钧冉便问道:“伊季,你说的那位道长,就是在这上面遇见的?”
竹伊季抬起头望着吊桥,脑中回忆着那次偶遇的情形,语焉不详地道:“正是。那天我的心情很差,他问我怎么了。后来,他还说起他有一位倾心爱慕之人。”
“你为什么心情很差?”
还不是因为你。
竹伊季默不作声地嘟了嘟嘴。
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
章钧冉逗笑道:“又不肯告诉我?”
竹伊季嘟着嘴道:“章大哥,你别捉弄我了。”
章钧冉故作讶异:“我何时捉弄你了?”
竹伊季不知如何回答,突然就伸出一只手到江中,撩起水往章钧冉泼去。
竹筏窄小,章钧冉虽想躲闪,却无处可避,少不得要被泼湿一些。
竹伊季见状便笑起来。
章钧冉也笑了,忙道:“伊季,别闹,等下筏子翻了。”
不过天气寒冷,江水冻人,竹伊季动作并不大,只是很有分寸的一点水。
真要让章钧冉挨了冻,他又哪里舍得。
之后便又在江流集留宿一晚。
隐元会有人来报,依然没有夭海煦的消息。
竹伊季很矛盾,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
好歹到现在还没有人告诉他,夭海煦已经不在人世了。
心里存着的念想,微微茫茫,像迷失在汪洋大海上的小舟,漫无边际,身不由己。
无法靠岸停泊,海上满是白雾,也看不清航行的方向。
所能做的,只是继续在时间里飘摇。
法王窟所在的龙缘山,位于白龙口地界最东面。
这次章钧冉带着竹伊季要从白龙口去往成都,却是打最西面走的。
便于他们借宿的龙隐村,在靠近成都地界之处,白龙口地界的北面。
他们由南向北而行,途中只好在野外露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