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相遇的那天,他们在扬州运河码头附近的田舍里生火歇息。
那个时候还有片瓦遮身,现在却是要幕天席地了。
找了个相对隐蔽安全之处,万幸没有逢雨。
身上有在江流集补给的干粮,吃完等天黑下来,二人便生起了火堆。
火光映照着彼此的眉眼。
或许是天冷又烤着火的缘故,竹伊季的脸颊上红扑扑的。
不说话的时候,往往垂敛着两眼的桃花,只能看到弯弯长长的眼睑边缘轻柔如羽的眼睫。
轻柔得令人心痒。
看得久了,章钧冉就觉得如在梦中。
并非不真实,只是太过美好。
使眼前关于竹伊季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梦一般的色泽。
最真实的梦,和梦一般的真实,两者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火光之中,章钧冉眉间的竖纹越发清晰地显现出来。
在如月俊眉、如星朗目之上,眉间之纹只使得他更添令人怦然的英气。
虽然相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种情形之下,竹伊季依然不敢多看他。
明明刚开始的时候毫无障碍的,心里坦坦荡荡,一起笑闹,四目相对,也只是让那时候的竹伊季觉得开心而已。
虽然竹伊季觉得,早在自己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之前,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俊朗而英挺的男人。
但他唯有在尚未意识到这种情念的那些时间里,才是真正坦然的,也才是能够坦然的。
同样是在喜欢着,却丝毫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念头。
等一下,所谓奇怪的念头是什么?
啥是奇怪的念头?
他为什么会突冒出“奇怪的念头”这种奇怪的念头?
竹伊季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觉得朦朦胧胧的有什么在那里,却又连究竟是在哪里也不知道。
只是再看到章钧冉的眼角眉梢时,自己好像就会变得很奇怪。
那眉间的竖纹,让他时常会有伸手去抚平的想象。
可是又舍不得它消失不见。
因为不见了,这个人就不是他所知道的章钧冉了。
就变成了其他人。
只要一想到没有章钧冉这个让他这么喜欢的人存在,竹伊季就会不舍到连心都揪了起来。
他不要。
竹伊季自己胡思乱想着,突然用力地摇了几下头 。
不要。
章钧冉纳闷地笑问道:“伊季,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
我在想我好喜欢你。
不是。
“没有什么,我……我要睡了。”
“那就睡吧,也不早了。”章钧冉的目光和话语声中仿佛都带着几许宠溺。
于是二人就找出两件旧衣铺在火堆旁的地上,又将自己的棉袍当做被子,躺下盖上睡了。
虽说竹伊季心事重重,却终究架不住一路风尘,人困马乏。
所以辗转了几回,二人便先后相差不多时,皆入了黑甜之乡。
龙隐村的清晨,章钧冉和竹伊季躬身向借宿的民家道谢辞行,双双翻身上马,马蹄扬起,向北入了成都。
从成都的广都镇往西,就将进入他们的目的地融天岭地界。
而若从广都镇外往南,便是五毒与唐门两大门派分别所在之地。
到了广都镇之后,隐元会又来报过一次同之前一样的消息。
在没有确定夭海煦的生死下落之前,报酬是不会被收取的。
但这分毫也不能令竹伊季感到好过一些。
所以在接到报告之后没多久,他就去广都镇的酒楼喝酒了。
或许是因为隐忍克制了一路,而前方即将到达的是一个带有终点意味的地方。
章钧冉自然是陪着他一起。
看着他别光喝酒不吃饭? 脖鸷瘸筛鲎砗骸?br /> 虽然竹伊季容颜俊雅,但再好看的醉汉也毕竟是个醉汉。
并没有什么好处。
看着竹伊季酒差不多喝足了,就被章钧冉拦下来,将他连哄带拽地弄回了客栈。
又费半天劲哄着他入了睡,章钧冉才回自己的客房睡下。
总的来说就算喝了酒,竹伊季也并不难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温柔。
于章钧冉而言,对方是竹伊季的话,这两样自然都不成问题。
翌日,无数个清晨中的又一个清晨。
广都镇的上空有云。
冬日的云。
天已经亮了很久,却看不见朝阳。
客栈的旅人们陆续开始动身启程,各奔东西。
章钧冉和竹伊季是他们之中的两个。
并辔而出,马蹄声由缓渐疾,踏行在广都镇外向西的道路。
愈行愈远,直至仿佛从未来过这里。
十岁的男孩儿有很长的一头黑发,高高地在脑后挽起,发梢还直垂到腰下。
用来挽发的是甚至更长的靛青发带,与衣服上的一部分颜色相同。
左右两侧各有两枚银色的金属发夹,造型别致,更像是装饰。
一直背在身后的是一把机关弩,对成年人来说应该太小了,但在他身上却已经大得很醒目。
身上虽然也有装饰之物,但从头到脚,连高高挽起的长发,都透着利落之感。
五官堪称精致而不失可爱。
眼神清澈如水,干净得不可思议。
但同时,看上去很聪明。
让人不禁不敢小觑。
和他同处一室的人,比他大了许多。
二人正对坐着用饭。
男孩儿不时地往对方的碗里夹菜。
对方轻声道:“够了,君焰,你自己多吃点,乖。”
唐君焰不说话,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视觉中的景物开始变成类似于一种叫做“朽叶”之色。
色如其名,扑面而来,满目皆是。
与洛道不同的压抑感,来自于漫山遍野色彩的厚重。
章钧冉和竹伊季勒马停在被染成朽叶色的风前——
融天岭。
☆、(二十六)
章钧冉和竹伊季勒马停在被染成朽叶色的风前——
融天岭。
这个地方,有一处奇异的风景,便是趴伏于红土之上的一颗巨大的龙头。
二人都非第一次来这里,章钧冉便问竹伊季有没有去看过那颗龙头。
竹伊季点点头,章钧冉说那便不去了。
竹伊季忙说:“要去。”
章钧冉问为什么。
竹伊季道:“因为……没有和你一起看过。伊季想和章大哥一起去看。”
章钧冉心情极好地笑着答应:“好。”
那个地方叫赤龙坡。
二人骑马穿过望乡坪,向着龙头的方向前行。
到了龙头下方,便下马用轻功纵了上去。
二人在巨龙头顶相视而笑。
竹伊季道:“为什么它只有一颗头呢?为什么没有身体?”
章钧冉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将它称为‘飞天巨龙’,如果是一条完整的龙,大概真的会飞起来吧。”
竹伊季笑道:“章大哥知道这颗龙头的来历吗?”
章钧冉摇头道:“不知。它看上去像是用巨石雕成的,只不知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朝何代的何人因何而为了。”
竹伊季感慨道:“是啊,也不知道它在这里多久了,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如果有知道的人能告诉我们就好了。”
章钧冉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看来伊季也不例外。”
竹伊季反问道:“章大哥难道就不好奇吗?”
章钧冉道:“我自然和你一样好奇。”
“我就知道。”竹伊季说着,顺着巨大的龙头跑过去,活泼地在龙头的后脑上用踏云蹦来蹦去。
章钧冉觉得这龙头也看得差不多了,就提议竹伊季跟他去另一个地方。
却也没有具体说是哪里。
竹伊季道:“好。”
于是二人蹦下龙头,重新上马,章钧冉便领着竹伊季往回行。
下马的地方,大约是在望乡坪的东南面。
一眼望去,全是不知名的红色植物,高如芦苇,大片大片地在风中摇曳。
而章钧冉想让竹伊季看的,却不是这些。
“伊季,你看。”
“蒲公英……”
竹伊季立刻就发现了。
无数的白色伞状绒球从大片的红色植物中升起,持续不断地升起,四散开来,星星点点,满布于田野之间,令人沉迷。
“原来……这里有这么多蒲公英……”
竹伊季看着,喃喃道。
这便是融天岭中以意境取胜之处。
“喜欢吗?”章钧冉轻声问道。
风,满目红色之中无声飘飞的白色生命,是绽放时格外与众不同的花朵,构成迷离而如荼的盛烈景象。
竹伊季也轻声道:“嗯,真好看。”
然而也充满了忧伤。
不知所起的忧伤。
竹伊季怔怔地看着蒲公英,心中只觉空茫而寂寞。
如一团静静燃烧的蓝色火焰,冰冷而灼热。
无法久视。
唯恐心伤而不自知。
“伊季。”
听到章钧冉叫他的声音,竹伊季怔怔地转过头去。
然后他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颗明亮闪耀的心形。
明亮得近乎雪白。
仿佛是谁在眼前的空气中画了一颗大大的心。
莹然的光芒纯净耀目。
像一个凝固的心形气泡。
反射出七彩的虹色。
停滞在竹伊季的眼前。
竹伊季讶然道:“章大哥?这是?”
“烟花。特意为你买的。”
“为我……”
“伊季,海煦曾说,你喜欢我,他说的,是真的吗?”
章钧冉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一直想问的。
竹伊季的神情在烟花中有一瞬间仿佛被刺痛。
接着就黯淡了下去。
“……伊季?”
章钧冉十分紧张,但这是他思虑良久之后决定要做的事。
所以他坚持等待着。
竹伊季低着头。
烟花的光芒照亮他俊雅同时又奇特地透出清甜的容颜。
“章大哥为何要问这个?”
“因为我喜欢你。”
伴着那颗明晃晃的心形,章钧冉平静地说道。
竹伊季霍然抬头。
章钧冉的脸上仿佛隐然有笑。
温柔而坦然的面容。
“或许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一直喜欢着你。”
胸腔里的心脏猛烈地鼓动起来。
竹伊季生怕自己听到的只是臆想。
却奋不顾身似的道出了真心:“是,海煦说的,是真的。章大哥,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要讨厌我好吗?”
“傻瓜。”章钧冉温柔地抱住了似乎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的竹伊季,“我都说了我喜欢你,怎么可能讨厌你。”
竹伊季仿佛听见章钧冉胸中发出的心跳声。
他依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章钧冉的吻却温软地覆盖了上来。
竹伊季依然意外而不习惯。
却仿佛只凭本能就接受了,回应着唇上的索取,温暖而又悸动,愈发深刻而铭心。
“章大哥……”
呓语般的轻唤几乎让章钧冉无法克制。
章钧冉紧揽着所吻之人的腰。
红舌侵入口中,与对方的交缠不休,耳中听到竹伊季不自觉的轻微□□,清甜得让章钧冉如饮甘露,难以罢休。
想让竹伊季成为只属于他的人。
深切地烙印上他的气息与痕迹。
既然已经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他的一样,就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但还是怕吓到他。
无邪而不识欲望为何物的他。
蒲公英如荼而烟花依旧。
确认了彼此的心意,章钧冉便不会再有任何的犹疑。
一切都已明朗,他说过要给竹伊季逃离家族那个樊笼的力量,原先令他却步的那些世俗的障碍,此刻只会因同心之利,而让章钧冉坚定了不离不弃的意志。
仿佛静静等待着终将熄灭的烟花散落,章钧冉和竹伊季彼此相拥,竹伊季渐渐地有了真实感。
烟花熄灭的刹那,那颗明亮硕大的心在空气中蓦然消失。
而章钧冉还在。
依然抱着自己。
“章大哥……”
“嗯?”
“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喜欢我?”
“嗯,伊季,我喜欢你。”
“是真的吧?”
“傻瓜。再怀疑我就用行动告诉你。”
并没有理解章钧冉这句话的含义,竹伊季笑得从声音里都能听出幸福:“我也喜欢你。”
这句一直想告诉他的话现在终于毫无阻碍地说了出来。
竹伊季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抱住章钧冉的手臂,脑袋也相应蹭了蹭章钧冉。
章钧冉动了动,再次噙住了鼻尖下才刚被沾濡过的薄红。
这一次,竹伊季如羽的眼睫闪动了两下,脸上无法遏制地烧红了起来,红得连发簪上不会谢落的桃花花瓣都要黯然失色。
“君焰,下雨了。”
唐君焰从半空中落进院子里,同时背上的机关翼收起,进屋的时候,就听到那人特有的软软的语声。
循声看去,见他站在窗前观看着外头的雨丝。
唐湛昨天来过,说他身上的毒差不多都要除尽了,只是恢复功力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可以适当去外头走走,活动活动。
可惜,今天天气不好。
唐湛在唐门被称作神医,常年待在幽冥渊。
想找他的话,去幽冥渊就行了。
他既然那样说了,自是不会有错。
雨势并不大。
眼中可见的雨丝有些疏疏落落,这样的雨势,唐君焰是不习惯打伞的。
“扬州有时候会下瓢泼大雨。”
那人软言说着。
是在怀念故乡吧,唐君焰心想。
他刚刚去了一趟唐家集。
买了两个人的午饭回来。
他将三层提盒搁在桌上,取下盖子,将饭菜一碗一碗地端出来。
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直接在唐家集解决一日三餐的。
那人看着,忽然说道:“君焰,以后我做给你吃吧。”
唐君焰抬头问道:“你会做饭?”
那人淡淡笑道:“会一点。你想不想吃?”
“想——。”
唐君焰毫不犹豫地回答。
又道:“但,要等你痊愈了之后。”
那人笑而不语。
唐君焰一边继续从提盒里端出餐食,一边道:“到时候,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吃。”
将两人的午饭全都布上桌后,唐君焰道:“快来。”
等着那人在桌前坐下,唐君焰才自己坐下。
那人道:“那可不好。你得告诉我你爱吃什么。”
唐君焰郑重其事地道:“师父说,不可挑食。”
桌子对面的人被他的样子逗乐了。
“不然……”
“不然怎样?”
唐君焰却不回答,转而问道:“哥哥,等你好了,是不是就会离开唐门?”
“我还……没想好。”
并非敷衍之辞,是真的没想好,也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唐君焰一边吃饭,一边抬起睫毛来溜了他一眼。
“怎么了,君焰?”
唐君焰道:“没有什么,你快吃完了好好歇着。”
那人苦笑道:“成天歇着,我都快闷死了。”
唐君焰小脸漠然,故作冷语道:“谁让你受伤的。”
“是——,是我活该——。”
唐君焰拿了一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汤,搁在他面前。
为免他啰嗦,紧接着又盛了一碗,自己喝了起来。
在他还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窗口看雨的时候,唐君焰总是睡在他旁边。
现在也还是一样。
每晚如此。
在将他带回唐门之前,唐君焰就每夜一个人睡在这屋子里。
小小的,无人打扰的孤单与世界。
☆、(二十七)
时日是怎样流逝的,在这一年四季都不受外界气候影响的地方。
黄子翾开始向高昀蓠询问关于西域明教的事情。
明教的地理位置、环境、气候、风物等等。
总之高昀蓠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与其说高昀蓠是会陪黄子翾喝酒的,不如说他常常这么做。
黄子翾酒照喝,药汤照服。
至于这样下去自己究竟会变成怎样,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顾及。
黄子翾原本是哪儿都不想去,现在天天要用药汤调治着,却又是哪里都不方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