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辛洋不知他这时来干嘛,起身正欲问,他已笑呵呵地走来说:“小何啊,跟我换个班儿行吗?今天我值,大后天你再值。”
何辛洋看了看那群醉汉,心知王羽一定是背着老婆出来鬼混。
王羽搂了他的肩膀,又说:“帮王哥一个忙呗,作业回家做吧,啊?”
何辛洋心下叹气,想着自己已经值了几个小时,这一换大后天又得重来。不过王羽好歹是个二老板,二老板的面子他还是得给的,于是礼貌地从王羽胳膊下抽身,收拾好桌子,笑道:“行,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王羽得了好,谢谢都没说一句,扑克往桌上一扔,呼道:“来来来!干起!”
方才还铺满卷子的地方,此时已码上了牌与张张红色大钞。
何辛洋翻了个白眼,走出站点时被寒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喷嚏。
回家后他洗完澡就睡了。实在太累,关上手机,一觉睡到程洲桓奔来敲门。
看着程洲桓的样子,何辛洋很是内疚,怪自己调班后没有及时告诉程洲桓。
然而转念一想,这种事告诉了才奇怪吧?
“程哥,我调班了,今天不睡站点。”
他心里吐槽:何辛洋,程哥又不是你爸爸,干嘛啥事都得听你汇报?
程洲桓疲惫地靠在他肩上,低声说:“洋洋,让我靠一会儿。”
“嗯。”何辛洋一动不动地坐着,片刻后别扭地伸出手,搂住他的肩膀,又试探着将他往自己怀里紧了紧。
两人就这么坐着,也不觉得尴尬。
何辛洋想着王羽,心里不免愧疚。
班的确是王羽要调的,火灾八成也是王羽和那帮醉汉引起,从头至尾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仍然有愧地想:如果我坚持不调,应该就能避免这场火灾。
那么如果火灾与王羽没有关系呢?
他紧蹙双眉,嘴唇也抿成一条线,忐忑地想:如此一来,就是王羽及其朋友“替”自己受了这一劫?
越想心里越乱,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想立即冲去医院,冲去消防队,冲去派出所,搞清楚起火原因到底是什么,问明白王羽等人伤势如何。
但他又不能离开。
因为为他担心了一夜的程洲桓正靠在他的肩上。
他低下头,轻声唤道:“程哥?”
程洲桓没有睁眼,喉咙发出单音节的“嗯”?
何辛洋略感心痛,“程哥,你躺下睡一会儿吧。”
说完,低下`身子帮程洲桓脱鞋。
程洲桓实在太累,连日的高强度工作几乎将他的精力耗尽,半夜又出了这种事,此时见得何辛洋安然无恙,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身子却像被抽干了剩余的力气。
被何辛洋埋进被窝时,他只觉闻到一阵肖想多日又令人安心的味道,睡意在周遭层层叠叠地蔓延,很快意识就陷入安稳的模糊中。
何辛洋拿了手机,走去过道,铃声响了很久,老板才接起来。
“小何。”老板有气无力地说:“王羽那孙子醒了,他都跟我说了。”
“他们……他们伤得重吗?”何辛洋单手抓着布满铁锈的栏杆,“起火原因是什么?”
老板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说:“我完了。”
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何辛洋心中疑惑更多,实在想问个清楚,又不忍将程洲桓一人丢在家里。
他又打了几个电话,跟同事打听情况。李柯住得最近,半夜就去现场看过,后来跟着老板去了派出所和医院,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李柯说:“王羽和朋友在站点聚众赌博,还未熄灭的烟头随地乱扔,站点有一批易燃易爆货物,就……就那样了。”
挂断电话后何辛洋心凉了一半。
难怪老板会说“我完了”。
站点里存有易燃易爆品,竟然没有任何标识,这样视员工的性命为草芥的快递站点肯定会被取消营业资格。不仅如此,造成人员伤亡后,负责人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何辛洋的确是逃过了一劫。
虽然王羽和醉汉们乱扔烟头也为导火索,但归根究底责任仍在那批易燃易爆货物上。
何辛洋想去看看王羽,思索再三却叹息作罢。
看了说什么呢?
谢谢你和我调了班?
你没事吧?
放心,会好起来的。
……
都是屁话。
何辛洋哪也没去,反正工作也没了,不如在家陪着睡得沉沉的程洲桓。
他蹲在床边,细细地看着程洲桓。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的“程哥”,鼻梁挺拔,嘴唇很薄,眼角有极细的皱纹。
平日里,程洲桓举手投足间都有种令人折服的贵气,此时躺在这皱巴巴的被子里,像个落难的温润公子。
何辛洋又内疚起来。
上次他喝醉了,程哥让他睡的是舒适暖和的大床,如今程哥倦了,他让程哥睡的却是这硬邦邦,还嘎吱作响的破床。
欠程哥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他嘟了嘟嘴,换上外出的衣服,轻手轻脚地锁上门,以最快的速度冲去小区门口买了一口袋菜。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放下,便走去床边,确认程洲桓没醒后,才小心翼翼地摸去厨房,准备做一顿清淡养胃的午饭。
除了鸡蛋拌饭与清水面,他就只会做蔬菜粥了。
淘干净米,放进电饭煲,一边听着里面咕噜噜的闷响,一边理着青菜、掰着玉米。大米煲得软糯时,再倒入黄澄澄的玉米,最后加入切成丝状的青菜,不停搅拌。
中午,蔬菜粥终于做好了。
他尝了一口,又加了小勺盐和半勺香油。
也许是闻到饭菜的香味,程洲桓醒了。
租屋太小,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厨房里忙碌的人。程洲桓虚着眼,看着何辛洋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昨晚那恐惧到窒息的感受仅存在于梦中。
噩梦醒来,已是晌午。
何辛洋将蔬菜粥端出来,见他醒了,忙说:“程哥,我不会做其他的,玉米青菜粥你吃得惯吗?”
程洲桓掀开被子,眼神宁静温和,“当然吃得惯。”
何辛洋拿来两个碗,又翻出一包涪陵榨菜,“只放了盐和香油,不够味的话这儿有咸菜。”
程洲桓端起碗,顿时全身都暖和起来。他舀了一勺,软糯的大米和着绒绒的青菜,滑入口中,又是一番暖意。
下午,何辛洋接了同事的电话,说站点的工作人员全得去一趟派出所。程洲桓陪着他一同去,民警并未为难他们,仅做了笔录就让离开。
几名脾气火爆的快递员闹着要见老板,坚持必须拿到赔偿,何辛洋对夜里的事心有余悸,倒没了追讨赔偿的心思。程洲桓跟民警聊了几句,很快带他走出派出所。
春节快到了,大街上已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何辛洋叹了口气,鼓起腮帮子。
程洲桓戳了戳那手感很好的腮帮子,拍着他的肩问:“想什么呢?”
“失业喽。”他挑起一边眉梢,“老板全部身家都赔进去了,别说赔偿,我看这个月的工资都拿不到。”
程洲桓替他整了整围巾,说:“我替你要回来。”
何辛洋愣了一秒,想起程洲桓的职业,立即摆手道:“别别!程哥别!”
“嗯?”程洲桓笑着看他。
他有些难为情,又道:“算了吧,我随便说说而已。站点一炸,老板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还有其他的资产,比如车房。”
“王羽他们的治疗得花很多钱。”何辛洋的鼻尖被冻红了,衬得皮肤更加白`皙细致,“老板抵押车房的钱,应该给他们。”
程洲桓看着何辛洋,“你们的权益也受到法律保护。”
何辛洋想了片刻,又道:“法律也应该酌情考虑人情吧?”
程洲桓不答,何辛洋低下头,慢慢说道:“老板是农村来的,白手起家,做到现在十分不易。车房卖了的确能拿到一笔钱,这笔钱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月工资,是生命受到威胁的赔偿,但对于王羽他们来说,就是救命钱了。”
停顿几秒,何辛洋才说:“我不能和伤者争这救命钱。”
程洲桓问:“那这个月的工资怎么办?”
“我……”何辛洋目光朝下,憋了一会儿才道:“我不差这几个钱。”
程洲桓揪了揪他红红的鼻尖,说:“对,咱洋洋不差这几个钱。”
不过几日后,何辛洋还是去看了王羽。
明明知道王羽的遭遇不是自己所造成,却仍想道个歉。
王羽躺在病床上,周身裹着白色的纱布,一只眼睛废了,另一只的视力也几近消失。一名憔悴的妇人坐在床边,满脸泪痕,一个小女孩正趴在桌上写作业。
何辛洋心里一酸,酝酿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王羽刚打了镇痛剂,意识模糊。妇人抬起头来,低声道:“小伙子,你走吧。”
何辛洋愣愣地看着王羽,半晌后深深鞠躬,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对不起。”
快递站的事故让何辛洋再次成了失业人员,好在辞旧迎新的春节近在眉睫。
国人看重春节,除夕似乎是一道在这片大地上立了千千万万年的巨门,坚韧可靠,将过去一年的所有不如意挡在门外,把喜气洋洋踏进门来的人们推向充满希望的新年。
从医院出来时,何辛洋看着树枝上新冒出来的嫩叶,浅浅舒了口气。
带着一丝失落,也带着几分放松。
程洲桓替他拉上羽绒服的兜帽,拍拍他的背说:“走吧,回去。”
离除夕仅剩三天时间,沿途几乎所有树枝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小灯泡与装饰品,入夜后整街满巷的火树银花,璀璨夺目。
程洲桓带着何辛洋在一棵挂满五颜六色小星星的树下吃串串香。周围人来人往,挤着推着,全是握着大把竹签,大声说话的食客。小木桌上浮着一层总也擦不干净的油迹,手机放上去还得垫厚厚一叠餐巾纸。马扎似乎短了一条腿,坐着晃晃悠悠,好像稍微扭一下就会落个屁股着地的下场。
但何辛洋却吃得很开怀,热汗一出,心情也明朗不少。
程洲桓问他春节有什么打算,他将刚烫好的香肠夹去程洲桓的油碟里,又在自己碗里加了一把香菜,有些局促地问:“程哥,上次你说我可以去你事务所做杂工,现在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程洲桓沥掉香肠上多余的油,笑道:“我早盼着你来了。”
何辛洋抿着唇角,垂眼片刻,又抬头道:“谢谢程哥。”
程洲桓一直看着他,总觉得他眼中除了显而易见的感激,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依赖。
程洲桓想,这也许是个好兆头。
确定自己年后不用为物色新的工作而奔波后,何辛洋才说起春节的计划。
他那偏远县城的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不打算回去,想趁着这难得的假期,在家多做几套真题模拟题,查漏补缺,多背单词多看名著……
程洲桓打断道:“单词的确应该多背,但看名著是为了?”
“语文是我最短的短板啊。”何辛洋不经意地撇下嘴角,“小时候书读得少,现在做阅读题老是错一大半,怎么也理解不对文章的主题思想。拼音题也总是做错,辨别不了前鼻音后鼻音,卷舌巧舌也分不清,只能死记硬背,但遇到的尽是没背过的词,10道题有9道都靠蒙。”
程洲桓忍住笑,心道就算你现在看完四大名著,做应试教育的阅读题一样抓不到缰。
但他到底没忍心在小家伙伤口上撒盐,于是换了换说辞道:“春节看名著的话,‘性价比’可能不太高。”
何辛洋眨眨眼,愤愤地将一碗白花花的猪脑倒入翻滚的红油中。
山城人爱吃脑花,烤脑花,烫脑花,蒸脑花……程洲桓却一直接受不了那重口味的东西,刚来山城时被初恋逼着吃过一小口,险些当场呕吐。
点菜时何辛洋在“脑花”上打了一个勾,他当时眼皮就跳了跳。
何辛洋小心翼翼地将易散的脑花拨进靠边的格子里,叹了口气,“哎,怎么才能提高语文成绩啊。”
“总分提上去就行。”程洲桓晃晃豆奶瓶,见只剩底儿了,便又叫了一瓶,“理综最容易拉分,你数学物理都不错,而且还有上升空间。”
何辛洋点点头,接过服务员送来的热豆奶,先给程洲桓倒上,“也对,理综进步10分容易,语文进步1分都难。”
周围划拳胡侃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方小桌上,两人却在认真讨论着春节的复习策略。程洲桓是过来人,从事的又是律师这种“耍嘴皮子”的职业,当起人生导师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说得何辛洋接连点头,恨不得拿出小本子当场做笔记。
直到脑花被彻底烫熟。
何辛洋用漏勺舀起一大块脑花,放进程洲桓的油碟,咽着口水道:“程哥,可以吃了。这家的脑花特别出名!”
程洲桓额角一抖,低眼看着那像豆腐一样的脑花,眼皮竟然也跳了起来。
他拿起筷子拨开一小块脑花,当即头皮就麻了一下,抬眼瞅何辛洋,只见人家吃得正带劲,甚至拉出一条黏稠的丝儿……
他撤回目光,拿起塑料杯,将里面的豆奶一饮而尽,才总算是稍稍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何辛洋吃得满足,舔舔嘴角,干掉一团想再捞一团时才发现程洲桓根本没动油碟里的脑花,顿时眉头一蹙,面有愧色道:“程哥,你吃不惯这个?”
程洲桓来山城十年,吃饭遇到脑花时,每一个本地人都会极其热情地跟他卖安利——“吃啊!我们这儿的烤/烫脑花特别好吃!”
他盛情难却,却实在无法下咽,谢绝后还会被善意地吐槽一番,说错过了人间的极品美味。
何辛洋是第一个问他是否吃得惯的人。
他动作一滞,胸口涌起一阵和煦的暖流,索性放下筷子,坦诚道:“我不太能接受这种黏糊糊的口感。”
何辛洋张着嘴,尴尬了半天,突然伸手道:“那,那给我吃!”
程洲桓看看自己的油碟,想说“不用,都被我弄脏了”,却听何辛洋有点兴奋地说:“我可爱吃脑花了,烤脑花一次能吃三个!”
他暗自叹息。话已至此,再拒绝显得生疏,只得将油碟推过去。
何辛洋立即把脑花倒入自己的油碟中,“嘿”了一声,又吃起来。
直男不介意同性用过的碗,基佬却会想东想西。
程洲桓稍显苦闷地看着何辛洋,片刻后自我疏导道:来日方长。
饭后程洲桓照例将何辛洋送回工人村,顺道进屋休息片刻。
这几天又来了一波寒流,小屋子里又冷又湿,稍稍坐上一会儿,就觉得凉气穿过毛孔,一个劲儿地往身体里扎。
程洲桓心疼何辛洋,但空调不比手机,实在没法用“我买了新空调,旧的你拿去用”这种理由牵强附会。
回家路上,他边走边想,如果能让洋洋搬家就好了。
然而程大律师虽然有钱有背景,在何辛洋这儿却独独少了名分。
名分是个奢侈品,如若没有它,想对心爱的人好时,都得绞尽脑汁思索出千万个漏洞百出的理由。
想得出神时,右脚被绊了一下,程洲桓踉跄几步,回头一看,发现踹着的是一个不大的纸箱。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纸箱里冒出来,奶声奶气地叫道:‘嗷!嗷嗷嗷!’
是一只田园犬幼崽。
程洲桓眉梢一挑,顿时有了主意。
他抱起纸箱,快步往家里走去。奶汪不过一个月大,进屋后警惕地缩在角落,看他在阳台上忙忙碌碌,片刻后在懒人沙发上搭出一个似乎特别柔软暖和的窝。
何辛洋有点累,歇了好一阵才翻开前一天没做完的化学试卷,刚做一道题,手机就响了,程洲桓在那头说:“洋洋,有件事儿想麻烦你帮个忙。”
何辛洋立即放下笔,认真地说:“程哥你讲。”
程洲桓蹲在阳台上捏奶汪的肉爪子,嘴角挂着笑,“后天我就得回北京了,春节这几天你能不能过来帮我看看家?”
何辛洋有些意外,“看家?”
程洲桓住的小区安保极好,从未发生过盗窃事件,监控遍布公共区域,物管会核对每一位外来人员的身份。理论上讲就算哪户人家一年半载不在家,也不需要请朋友帮着看家。
不过程洲桓自是想好了理由。
他将奶汪抱起来,挠着人家的下巴,逼出一声软软的“嗷呜”,这才说:“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