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奇怪地看了看他:“你怎么不能做博后?现在系里这些人,你是公认最适合搞研究的,我们都猜老安德鲁将来肯定得给你推荐个好地方,说不定连副教授都一条龙包了。”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心想系里人的眼睛都是出气儿使的么,自己这么一混进革命队伍里滚屎球的,愣没被人发现!
“别假谦虚了,同学。”师兄拍拍他肩膀,“赶紧混个教授,将来让我儿子跟你念博士!”
从师兄家出来,陶郁感觉脚步有点发飘,不敢再开车,给常征打了电话让他来接,之后蹲在马路边,开始思考“别人眼中的我和实际的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的问题,直到常医生在他面前下了出租车,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对方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他一把抓住了,借着对方的劲儿站起来。
“常医生?”
“嗯?”
“你看我像能当副教授的吗?” 陶郁扒着对方的胳膊认真地问。
“嗯。”
“别应付,你好好看看!”
常征看了他五秒钟说:“像。”
“哪像?” 陶郁不甘心地问。
“晕晕乎乎地跟你导师最像,能当正教授了,你喝了多少酒?”
陶郁:“……”
七月老安德鲁受上海几所高校联合邀请,准备去参加为期两周的学术交流活动,同时受邀的还有另外几所美国大学的教授。老头岁数大了,担心自己漂洋过海不习惯,要求对方再负担一个助手的旅费,这个助手自然是陶郁,还能兼职翻译。
临走前的晚上,陶郁在卧室收拾行李。
“你回北京的机票买好了吗?”常征在客厅里问。
“没有,从上海去北京的飞机多,先把老头安顿好,我现买票也来得及。” 他这次回国得重新签证,因为户籍在北京,所以得去北京的美国使馆。
“签完回家去看看你父母?”
陶郁没接话,他没告诉家里要回国,每次母子见面气氛都不太好,上次还因为受伤的事不欢而散。至于他爸,反正压根儿也不想见自己。
常征见他不回答,走到卧室门口劝道:“你难得回国,和他们一起吃顿饭也好。”
陶郁合上箱盖,把行李提到墙边,犹豫了一下说:“不了,他们也不一定在北京……”
上海方面负责接待的男老师三十多岁,叫陈立,八年前跟老头做过一段时间博士后,算起来是陶郁的师兄。那年发生911,全美恐慌,外国人比现在还难找工作。陈立当时接到国内几所大学的邀请,最后选择来上海。
晚餐时,陈立和老头聊起当年,双子楼倒塌后的第二天,老头带陈立和另外两个学生去了纽约,受邀研究楼塌和大火造成的污染对周围商户住户的影响。
“We went to an office half a mile away from the World Trade Center.”陈立对众人解说,“The dust was so thick and the room looked like it had been vacent for a hundred years.” (译:我们去了一个离世贸中心半个迈的办公室,房间里灰尘很厚,就好像有一百年没人用了。)
老头补充道:“The dust was accumulated in just one day. We did a short-term exposure analysis and found all kinds of components in the dust, glass fibers, concrete, anhydrite, metal, and even asbestos.” (译:那些灰尘就是在一天内累积起来的。我们做了一个短期污染物风险分析,在灰尘里发现各种成分,玻璃纤维、水泥(粉末)、脱水硫酸钙(美国建筑墙面的主要成分)、金属(粉末)、甚至还有石棉。)
“Thought asbestos had been banned for decades in the US.” 陶郁说,“It is the most common cause of lung cancer. When were the twin towers built?” (译:我以为美国几十年前就禁止(在建筑材料中使用)石棉了。它是最常见的导致肺癌的原因。双子塔是什么时候建的?)
“Asbestos was banned in the U.S. In 1979. The twin towers were built a couple years before so I’m not surprised.”一位专门做室内空气的教授解释完,转向陈立道,“No offence, but I believe asbestos is still wildly used in China. If we inspect this building, it will be very likely to find asbestos in ducts, insulators, and other building materials.” (译:美国1979年开始禁止使用石棉材料。双子塔的建成比那早几年,所以不奇怪。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据我所知石棉材料在中国仍然广泛应用。如果我们检查这间屋子,很有可能会在管道、隔热层和其它建筑材料中发现石棉。)
老头说:“I’ve seen studies showing if you leave in an asbestos containing house but you don’t smoke, or the opposite way, the risk of getting lung cancer wouldn’t be a lot higher than normal. But if you smoke and live in an asbestos containing house at the same time, the moster would come to you.”(译:我看过一些研究,如果你抽烟但不住在含有石棉的房子里,或者相反,患癌症的风险并不比正常情况高很多。但如果你既抽烟又住在含有石棉的屋子里,那“怪兽”就会找到你了。)
陶郁笑道:“Your house is new. I bet you told Carol the story so she allows you to smoke at home.” (译:你家房子是新盖的(所以不会含有石棉)。我打赌你对你老婆讲了这个故事,所以她允许你在家里抽烟。)
老头哈哈一笑:“Boy,you know me. This‘s whyyou are my favorite student!”(译:你太了解我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晚饭后把老头送回房间休息,陈立问陶郁要不要一起喝一杯。陶郁欣然同意,反正有时差睡不着,正好和新结识的师兄聊一聊,两人于是在附近找了间安静的酒吧。
“听美国教授们谈中国环保,有什么感受?”陈立起话头道。
“国内的环保法规还有很多空白。”陶郁说,“这也很正常,有那么多比石棉房子要紧的事。可是有些东西不能因为当时看不出影响就放任不管,等意识到后果再补救,恐怕要花更长的时间和代价才能挽回。”
陈立点点头问:“你在美国几年了?”
“三年。”
“一直在芝加哥?”
“对。”
“Windy City……”陈立回想道,“我在那个城市待了一年,只记得冬天太难熬,其它季节还不错。”
陶郁颇有同感:“一年里有半年是冬天,我是北方人都觉得太冷,你南方去的肯定更住不惯。”
陈立笑了笑,注意到他握着酒瓶的左手上戴着戒指:“结婚了?太太也在那边上学?”
“订婚,他是西北医院的医生。”
“那你毕业是要留在那边喽?”陈立问。
陶郁点头:“是这样计划,但是现在经济不景气,就业很困难。”
“相比公司,还是学校的职位更保险一些。念书期间多发文章,参加学术会议争取做报告的机会。”陈立说,“中国留学生大多不爱出头,只顾闭门造车,这样不好,留学生是没有根基的外来者,想让别人认可你的研究,就要增加自己的曝光率。”
这是陶郁第二次听到人说“留学生没有根基”,但陈立的态度显然要比之前那位师兄积极,没有根基可以自己打造根基,不能光指望外界发现自己,要主动去争取关注。陶郁觉得陈立讲得有道理,但也有顾虑:“Andrew好像不太赞成学生投会议论文,觉得会议比期刊门槛低,会拉低论文水平。”
“自己掌握好平衡。”陈立说,“衡量研究水平主要看期刊论文,但是参加会议能让你结识更多同行,让别人知道你在做什么。告诉你一个窍门,你可以在会议上提出论题和先期实验,然后把完整的数据分析和最终结论在期刊上发表。有人觉得这个做法功利,但工科本身就和纯理论不同,我们研究不是为了写进教科书,而是为了尽快转化为应用,最大可能的市场化,你说是不是?”
陶郁不由点了点头,陈立的观点给了他一些启发,扭转了他看待研究的视角。
“师兄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回来?我听Andrew说,他其实想多留你做几年博士后,911那阵风头过去,你完全可以在那边找个副教授的职位。”
“和你的性质差不多。”陈立说,“你是要留下,我是不得已要回来。”
陶郁了然,和对方碰了下酒杯说:“国内高校待遇也不差,也许比留那边发展更好。”
陈立笑了笑,不置可否,慢慢喝完杯里的酒,两人各自回去休息。
陶郁一直以为这次是纯学术交流,当陈立提到开幕仪式会有领导出席时,他以为只是学校领导。活动开始前,双方的教授在会议大厅里闲谈,陶郁正专心给老安德鲁做翻译,忽然一行人从外面进来,他随意瞥了一眼,当看到校长陪同的那个人时,他活像被雷劈在了原地,迎着对方同样惊异的目光。
陶郁嘴角抽了抽,微不可闻地喊了声:“爸?!”
第四十章
开幕式前由于时间紧,陶父只是简单和大厅里的人寒暄致意,老安德鲁作为美方教授的代表,由校长引荐了一番。陶父和老安德鲁握手的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陶郁一眼,没有和他讲话。
看着父亲和导师一同进入会场,陶郁心里百味陈杂,父子俩已经三年没见面,刚才听人介绍他才知道,父亲还在能源部门任职,目前分管新能源发展规划。
开幕式上陶副局长做了简短发言,提到了能源结构优化,以及国家对即将在哥本哈根召开的气候变化大会的重视。温室气体减排也是这次环保学术交流的主要议题,陶郁总算能理解为什么他爸会来出席开幕活动。
仪式过后,教授们将举行圆桌会议,会上有专职的翻译,确定老安德鲁不需要陪同后,陶郁心情忐忑地等候在大厅门口,希望能和父亲再见上一面。
“陶郁,你在这等Andrew吗?”陈立正要赶往会议室,看到陶郁站在太阳地里,不由停下脚步,“这个会至少两个小时,你要不跟我一起进去,要不找个阴凉的地方,可以去我办公室,不要在这里晒着。”
“师兄。”陶郁犹豫一下说,“我在等刚才发言那个陶副局长。”
陈立诧异地看了看他,不确定地问:“你们是……亲戚?”
“……他是我爸。”
这个回答让陈立很意外,开幕式前陶局和老安德鲁见面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完全没看出这对父子之间有任何互动,而且陶郁对他父亲的行踪似乎完全不知情。
“陶局开幕式一结束就走了,他这段时间在上海开一个能源规划会议,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邀请到他。”
“是吗……”陶郁心里失望,面上却不愿表现出来,转而对陈立说自己明天要回趟北京签证,拜托他这期间关照一下老安德鲁。
陈立点了点头,看着他略显失落地离开,感觉陶郁和陶局的父子关系十分怪异。
陶郁在校门口找到一家机票代理,订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护照和国内的身份证都没带,只好回酒店去取。经过大堂时,前台的接待喊住他,问他是不是陶郁,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交给他一个信封,说是一位姓李的先生留下的。
“姓李?”陶郁奇怪自己刚回国两天,在上海并没有熟人,“对方说是干嘛的吗?”
“说是您父亲的秘书。”前台姑娘认真地转达。
陶郁不知道这位“李秘书”,不过也不奇怪,能源部门这几年调整很大,人事变动也很正常。
“还有别的留言吗?”
前台摇了摇头。
陶郁回到房间将信拆开,认出是他爸的笔迹,只有两行字,第一行是个地址,下面写着晚七点半见。陶郁在网上查了一下,是位于浦东的一个酒店。
这算是父子关系的和解信号?陶郁不敢抱有太高期望,将字条认真叠好塞进钱包,从行李里翻出身份证去买机票。
晚上教授们会餐,陶郁没有参加。出发去往浦东前他犹豫要不要换一身随意的装束,想了想决定还是衬衫西裤,出酒店时透过璃门反光看到自己,暗想这哪是去见老爹,参加面试都够了。
他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达,在楼下大堂里坐了一刻钟才去按电梯,门打开和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打了个照面,陶郁觉得有些眼熟,对方主动伸出手同他打招呼。
“陶先生您好,上午我们在X大见过,我是您父亲的秘书,敝姓李。”
陶郁想起上午确实见过这个人,想来就是他把那封信送到自己住的地方。
“陶局在房间里,您上去吧,我去看看司机到了没有。
“我爸晚上还要出门?”陶郁问。
“九点的火车回北京。”李秘书说完道了一声“失陪”就离开了。
陶郁怔在原地,心里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从这去火车站路上要打一小时的谱儿,也就是说他爸最多只给他半小时时间。苦笑了一下,他上楼找到那个房间,在外面深吸口气敲了敲门。片刻之后房门打开,父子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陶郁注视着面前的人,三年光阴仿佛缩地成寸被一步迈过,却没有阻挡父亲的衰老,这种感觉比见到母亲时更为强烈。
“爸……”
陶父侧身让儿子进来,在他身后关上门。陶郁看到父亲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立在墙边,看来随时可以出发。
“您怎么不坐飞机回北京?火车上得睡一夜吧?”陶郁打破沉默问道。 (注:京沪高铁11年才开通。)
陶父在沙发上坐下,语气平淡道:“心脏不好,大夫让尽量不坐飞机。”
陶郁想起刚去美国那年,刘京阳在网上说过他爸因为心肌梗住院的事,心里顿时感到内疚,都是被自己气的。
陶父看着儿子说:“我没想到你会来参加会议。”
“是,我也没想到……我是说我没想到您也会来。”陶郁有些语无伦次。
“那个白头发的安德鲁是你的导师?”
陶郁点点头:“他要退休了,我是他最后一个学生,这几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从他的项目里出的。”
陶父看了儿子一会儿,说:“这几年你确实让我改变了一些对你的看法,最初我和你妈妈认为最多半年,你就会因为钱用光了回家,但是你凭自己能在那边念下来,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我听说你妈妈给你转的十万美金,你也一直没有动。”
陶郁听到父亲这番话,忽然觉得眼眶发酸,这些年的辛苦和受过的罪,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他意识到无论自己怎样回避,父亲始终是他内心里最信任的长辈,无可取代,只要对方的一句认可,那些努力就没有白费。
“你妈妈说你中过枪,伤到什么程度?”
陶郁担心父亲要看他的伤,那道伤疤没什么,但他怕背上的纹身刺激到对方,于是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一年半了,早就好了,没事。”
陶父没有坚持,把话题转回到学业上问:“你还有几年毕业?”
“计划两年,但是要看到时就业状况,现在美国失业率很高,如果那时还没有起色,也许会延期毕业。”
陶父说:“我和你妈妈商量过这件事,我们希望你回国来,工作不用操心……”
“爸……”陶郁轻声打断道,“我11 妈跟您说过,我打算留在那边吧。”
“回来有什么不好?”陶父声音提高了些,“待在别人国家就一定比自己国家好吗?”
“爸,这不是中国好还是外国好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像母亲那样一味回避不是办法,鼓起勇气说,“我在那边有一起生活的人,我不能离开。”
房间里的气氛僵下来,陶父没有妥协的意思,但是也没像三年前那样勃然大怒让他滚蛋。陶郁有些忐忑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皱着眉头,拿起桌上的水杯拧开,没有喝又盖了回去。
许久之后陶父开口道:“我和你妈妈仍然不能接受,但是我们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们无法改变,你长大了,已经没有什么能拦住你。”
“爸,我……”陶郁想说自己并不是翅膀硬了,就因此来逼着父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