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父抬手止住他的话,继续道:“三年前你和家里闹翻时,也说过你离不开那个人,但是结果怎么样?我和你妈妈岁数都大了,只有你一个孩子,希望你能离我们近一些。我们能不能各退一步,你毕业后回国来,你想和谁生活,我们不再干涉。”
陶郁觉得很多话在心里堵着,却无法一吐为快。他听懂父亲的意思,你以前也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也不过是说散就散,现在这个又能保证什么?家里不再强求你,以后想和谁过日子也是你自己的事,前提是在国内生活。
陶郁明白自己不能以独生子为借口来要挟父母,但父亲这番话,又何尝不是父母对自己的要挟。父子两人僵持着,陶郁没法答应,常征已经为他付出太多,自己不能一味要求对方退让。可对父亲,他也没法硬下心说不。
此时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是李秘书打来的,通知车已经到了。
挂了电话,陶父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还有两年时间,自己考虑一下,这边也有你的家人。”
陶郁跟着父亲的车回到浦西,在酒店前下了车。他不想回房间,于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掏出手机给常征拨了个电话,原本以为常医生在上班,电话会转到语音留言,不想对方很快接了起来。
“陶郁?”
“你怎么知道是我?”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的心情放松了些。
“来电显示是一串奇怪的号码,我就知道是国际长途。”常征问,“会议怎么样?”
“挺好,今天上午开幕式,下午老头给这边的研究生做了一个讲座,有很多学生提问,老头很高兴。”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常征问。
“明天一早的飞机。”陶郁听到话筒里声音嘈杂,不由问,“你在哪呢?怎么那么吵?”
“在纽约,你等等,我换个屋子。”
陶郁听到话筒里的背景音渐渐减弱,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对方才再次开口:“现在不吵了吧?我在Chloe的屋子里。”
“你回父母家了?”陶郁惊讶道。
“今天早上回来的,晚上家里有个酒会,宴请那些对基金提供长期资助的人。本来说不用我参加,我爸又想让我学着跟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临时叫我回来。”
“那你去忙吧。”陶郁说。
常征听出他情绪不高,问:“怎么了?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陶郁否认,原本想和对方说说今晚的事,然而听到常征的话他又改变主意,不想让对方知道父亲的要求。常征在那边有工作,有需要他接班的基金,怎么可能让对方放弃一切跟自己回中国来。
常征仍不放心,对他说:“无论有什么事,调节好情绪,遇到难题找负责人,不要自己憋在心里。跟活动无关的事暂时不要想它,回来讲给我,好吗?”
听着对方的嘱咐,陶郁有想哭的感觉,捂住话筒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我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常征的声音柔和起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I love you.”
“Love you too.”
挂了电话,陶郁揉了揉脸,发现自己离昨天陈立带他去的那间酒吧不远了,他决定去喝一杯。
“Blue Moon,谢谢。”
要了瓶啤酒,他坐在吧台跟前,回想今晚和父亲的见面。正觉得心情难以开解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这酒吧,又是时差睡不着吗?”
陶郁回头一看:“师兄……”
第四十一章
陈立要了瓶陶郁喝的那种啤酒,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你在美国时候没喝过这个?”陶郁问。
“那时都买最便宜的Budweiser和Coors。芝加哥有个本地酒,叫什么来的?312?”
“对,就是当地的区号。”陶郁看了看手里的酒瓶说,“精酿和商业啤酒的酿造方式不同,味道更醇。Blue Moon是个挺有争议的牌子,一般做精酿的都是小厂,但它的生产商是Molson Coors,世界上最大的啤酒商之一,精酿啤酒协会的一些人把它看作是大企业势力渗透的结果,认为它压榨了小企业的利益。但不得不说,它让更多人成为了精酿啤酒爱好者。”
陈立听完他的话,笑道:“了解得这么清楚,说明你是个啤酒爱好者还是个酒鬼?”
“都不是,恰好听人讲过而已。”那个啤酒企业的一名高管是Chloe基金的私人长期捐助者,他小女儿也是一名威廉姆斯症患者,常征的父亲几年前为他女儿成功地做了心脏移植手术,至今生活正常,没有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关于啤酒的争议自然是常征给他讲的。
酒吧电视里正重播一个多月前的欧冠联决赛,曼联对巴塞罗那,在看到梅西头球攻门锁定胜局那一刻,陶郁不由喊了声“好”,顺手举起酒瓶跟陈立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没看直播吗?”陈立问。
陶郁在兴头上一时口快说:“我们家那位只看棒球和橄榄球,决赛时候正好有场棒球赛,我就没看成。后来一直忙,也没顾上看重播。”
陈立有些惊讶:“女士爱看球赛的不多吧。”
陶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笑了笑没接话,让服务生又上了一瓶啤酒,继续把剩下的十几分钟比赛看完。
陈立看了看表问他:“你明天一早不是回北京吗?还不回去休息?”
“不着急,喝完这瓶再走。”陶郁把之前的愁事暂时抛到脑后,随口问,“师兄你怎么也不回家?老婆不催你吗?”
陈立笑道:“没结婚哪来的老婆?回家也是一个人,在哪都一样。”
陶郁有点糊涂:“你昨天不是说为了什么人不得已回国的吗?不是你老婆?”
“那时是,后来分手了。”陈立摆了摆手,“好几年前的事,不值一提。”
为了对方放弃在美国发展,陶郁想,这不像是不值一提的事吧,但师兄既然不愿说,他也就压下好奇心不再追问。
默然地喝了半瓶啤酒,陈立转了话题:“你后来见到你父亲了吗?”
陶郁点点头:“晚上去了他住的地方。”
“恕我冒昧。”陈立问,“你跟你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按陶郁的脾气,在平时他不会随便和人说家里事,但今晚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陈立说话平和得体,让他有了倾诉的愿望,自嘲地一笑道:“不瞒你说,三年了,这是老头第一次愿意见我、跟我说话,他让我毕业以后回国。”
“那你爱人怎么办?”
陶郁以为对方会问为什么他爸三年不肯见他,幸好没问,自己还没打算聊那么深,他叹口气说:“他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那边有他的家人、有工作、有家里的一摊事要继承,我不可能要求他跟我回来。”
“那你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两地分居,要么你留在那边。”
陶郁又要了瓶酒,等候的间隙忍不住抱怨道:“即使我回国来,如果不在北京上班,一样是半年一年才能回家一趟,很多在外地工作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和我留在那边有什么区别?”
“对父母来说心理感觉不一样。”陈立说,“留在国内即使不在一个城市,他们的心理距离近,只要想见,随时可以买张车票去看对方。你在国外就不同了,至少要提前约签证吧,而且你父亲是公职人员,因私出国恐怕手续还很麻烦。”
陶郁默默地喝酒,球赛带来的好心情跟抗抑郁药一样,都只管得了一时,他自语似的低声说:“两地分居我不能接受,连个共同的家都没有,随时可以散伙,那算什么?”
陈立转着手里的酒瓶,过了一会儿说:“天天在一起也可能看久了就腻了……”
陶郁侧头看他:“经验之谈?”
陈立没有回答,从陶郁手里抽出酒瓶放到一边,推他离开座位说:“走了,快回去睡觉,不然明天飞机赶不上,不要让我给你想办法。”
“我有时差,早上三点就能醒……”陶郁嘴里这么说,行动上倒没反对,陈立把他送到酒店楼下,然后自行回家。
第二天清早,陶郁被常征的电话叫醒,看了看时间好悬要睡过了,一时想不起来闹铃是不是响过。两人聊了聊头天酒会的情况,常征又劝他回北京去见父母,陶郁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起床洗漱。
临出发前电话又响了,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陶郁接听以后才晓得是陈立家的座机。连着两天一起喝酒让陶郁对陈立感觉亲近不少,说话也随便多了。
“您也太周到了,还提供叫醒业务。”他用肩膀夹着手机,最后检查了一遍签证材料。
“我是想问用不用送你去机场?”陈立在电话里说。
“哎呀大哥,我老感动了!不过不用了吧,我在楼下打个车就行。”
话筒里静了两秒,陈立说:“反正我已经起来了,去送你一趟吧,这么早出门万一没有出租车呢。”
陶郁没再坚持,和对方约好十分钟后在酒店楼下等,挂了电话。
跟老安德鲁打了招呼,他背着包下楼,看酒店门外停了一溜儿出租,心想陈师兄真是多虑了。一辆帕萨特开过来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来,陈立挥手让他上车。陶郁拉开副驾驶的门,见座位上有一个纸袋,拿起来要往后排放。
“是你的早饭。”陈立说。
陶郁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拿着袋子坐进车里,心想对方是不是过于周到了。
陈立并没有看他,打左转灯并入行车道,随意地说:“是上海的一些特色小吃,你在美国恐怕吃不到。”
听了这话,陶郁又觉得是自己敏感了,人家热情地带几样本地小吃而已。打开袋子,他捏了一个生煎包出来,问陈立:“你吃了吗?”
“还没。”
陶郁把包子递到对方跟前,陈立低头瞟了一眼,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接过去。
“今天得麻烦你关照一下老头。”陶郁边吃边说,“今天没有他的报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就是他岁数大了,又有时差,你提醒他中午回去睡个觉,不然下午在会场打呼噜就丢人了。”
陈立笑了笑说:“你还挺细心,难怪老头一定要求带你来。”
“老小孩儿嘛。”陶郁说,“我爷爷姥爷都去世得早,没机会跟他们在一起,老头对我不错,我就把他当爷爷看。”
陈立看着右视镜并线,瞟了他一眼:“心肠不错。”
回北京签证一切顺利,办完护照邮寄手续,看看时间还早,陶郁去了刘京阳的“信息公司”。混到人家下班时间了,刘京阳四处约人晚上给他接风,结果陶郁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家陪父母吃顿饭,气得刘老板把他踹出办公室让他自己打车回家。
路上陶郁给母亲打了电话,陶母已经听说儿子回来了,没有太惊讶,但听到他说晚上回家吃饭,还是掩不住语气里的欣喜——上一次一家三口吃团圆饭,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
陶母赶回家做了儿子爱吃的菜,父亲也没有出去应酬,三个人围在餐桌前吃了一顿久违的家常饭。父母对他的学业表示了认可,从前陶郁上学上班都是按照家里的规划,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被人施舍的。这么多年,他也终于在父母面前有了底气。
看到父亲的抬头纹,陶郁觉得他真的老了,对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说一不二,讲话时也有意避开有可能触碰雷区的话题。这样的变化让陶郁心酸,他越发觉得自己很难对父亲那个提议简单地拒绝,但另一边是常征,他同样没法说出要求对方的话。
原本计划当晚就回上海,看到父母为他忙碌,陶郁不忍心立刻告辞。他到凉台上给陈立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明天一早再飞回去。陈立让他放心,老头这边一切都没问题。
“你们在什么地方?”陶郁听到背景音有些嘈杂。
“刚在东方明珠吃完饭。”
陶郁惊讶道:“你们这活动到底有多少经费,居然还去东方明珠吃饭?!”
陈立笑道:“不是活动的经费,我请老头而已,他以前也是我老板,老小孩得哄着嘛。”
“为什么偏赶着我回北京才请客?” 陶郁气闷。
“你回来请你。”陈立说,“老头要去看外滩,我先挂了,你一路顺利。”
收起手机,陶郁心想老爷子这趟中国行,有个小徒弟跟着,有大徒弟捧着,倒真是滋润。
第四十二章
为期两周的学术交流时间不算短,美方的教授们除了介绍自己的研究课题,还做了一系列讲座,包括美国环境法规的历史发展和结构体系、空气和水污染治理技术、环境风险分析、还有废物分类以及处理方法。陶郁不知道中方这些研究生们能接受多少,他自己全程听下来,对于一个健全的环保体系有了更深的理解。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最后几天的安排比较轻松,倒数第三天上午结束了最后一次讲座,下午中美双方举行了一场篮球友谊赛。中方参加比赛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少壮派教授,而美方由于陶郁的加盟,勉强将中老年队伍的平均年龄拉到五十岁以下。
别看陶郁年轻,跟队友比起来明显不扛撞,仗着身体灵活打前锋,投篮的时候被防守的人扑倒,半场都没打完就伤了脚踝,他一瘸一拐走到场边,撩起T恤下摆擦汗。
“陶师兄,你后背摔破了!”身后几个观战的学生对他喊。
“没有啊?”陶郁纳闷儿地伸手摸了摸后背,没感觉到疼。
“没破,是个纹身!”有个学生靠近看了看,陶郁的白色T恤被汗水打湿,黏在背上隐约透出淡红的颜色。
“什么样的纹身,让我们看看行不行?”
“美国学生有纹身的多吗?”
“这么大一个图案要纹多久……”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发问,陶郁窘迫地拉了拉衣摆,尽量不让布料贴着后背。
陈立也下场了,见陶郁身边围着几个人,走过来问:“你们干什么呢?”
“陈老师,我们想看陶师兄的纹身,他不好意思!”学生们笑嘻嘻道。
“纹身有什么好看的……”陈立一本正经地说着,趁陶郁不备忽然按住他,半透明的T恤贴在背上,一个展翼的天使图案映了出来。
“看到了吧?趁他没收门票,快跑。”
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走远,陶郁无奈地推了陈立一把:“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陈立毫不在意地问:“是个天使吗?”
“犹太教的守护天使。”
“你信犹太教?”
陶郁弯腰拿起一瓶矿泉水说:“不信不能纹啊?”
“那还不如纹个土地公公。”
陶郁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你脚怎么样?”陈立转了话题问,“明天去扬州,你走得了吗?”
陶郁活动脚腕,有点疼但是不严重:“没大事,回去用凉水冲冲就行了。”
陈立拉住一个学生说了几句话,学生点点头跑了,没过一会儿回来交给陈老师一个东西,陈立顺手递给陶郁。
是一瓶云南白药,陶郁接过来拧开盖子说:“当老师不错,能支使学生跑腿,让我想起上小学时候班干部帮老师家搬冬储大白菜,被拉去干活的还美得屁颠屁颠的。”
“你小时候是班干部?”陈立问。
“不是,所以没机会搬白菜,评不了先进啊。”
“变着法儿损老师。”
陈立拿过喷雾剂在他脚踝上补了几下,把药瓶放到一边,两人并排坐在场外看比赛。此时两队的编制已经全乱套了,美国教授们分不清哪个中国学生是自己队的,乱传球,各种乌龙,打球的看球的都很欢乐。
陶郁看着场上傻笑,听到陈立问:“你背上是有伤吗?”
刚才对方一只手正按在伤疤上,陶郁知道混不过去,信口胡邹道:“……阑尾炎手术留下的。”
“哪家医院割阑尾从背后开刀?”
陶郁笑了笑不解释,陈立也没再追问,隐约猜到了那个守护天使的含义。
倒数第二天交流会组织去扬州参观,包括一个环保产业园的生活垃圾发电项目和一个即将上马的环境空气质量智能监测系统。
美国的垃圾供能技术比较成熟,主要是因为美国垃圾处理基本采用填埋的方式,发酵产生的气体主要成分是甲烷和二氧化碳,通过地下的气体回收系统收集起来,输送到周边的工厂替代天然气提供能源。甲烷含量是垃圾供能效率的重要指标,天然气中甲烷含量在90%以上,但垃圾发酵产生的甲烷含量并不稳定,生活垃圾可以达到50-60%,工业垃圾则低得多。另外甲烷和二氧化碳都是温室气体,对于它们应该怎样规范和控制,美国教授们给出了一些参考意见。空气质量监测则是老安德鲁的强项,他给了一些监测点选取的建议,还有采集的数据应进行怎样的统计分析、怎样解读更具有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