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这两个项目用了大半天时间,下午组织游览了扬州的着名景点,晚上就在当地的宾馆住宿。这是美国教授们在中国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一早回上海有个简短的闭幕仪式,下午就要乘飞机回美国。
晚饭后教授们步行去看夜景,老安德鲁岁数大了要早些休息,陶郁把他送回住处。之后他一个人懒得再出门,待在房间里给常征打电话,不出所料在响过三声后被转到语音信箱——此时芝加哥是上午,正是医生们早查房的时间。
给对方留完言,陶郁到浴室放了半缸热水,坐在浴缸边沿一边泡脚一边刷微博,忽然有个新的好友提醒,打开一看微博名叫“环保人陈立”,点头像进去看了看,大都是各种环保信息,有转发也有本人评论,偶尔穿插一些微博找孩子的公益消息,一看博主就是个中规中矩搞学术的。
“古板!”陶郁笑了笑,点了关注对方。
没过一会儿,他收到一条“环保人陈立”发来的私信:打牌吗?在方老师房间。
陶陶陶郁:方老师住哪间?
环保人陈立:你对面。
陶郁擦干脚,把手机和房卡揣进兜里,踩着拖鞋去了对面。进门才发现,这屋里已经聚了好几位在打升级,见他来了方老师让他等一等,下把再加他。陶郁对打牌没有瘾,就是快走了想跟大家聊聊天。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发现对面是陈立。
方老师一边打牌,随口问道:“小陶以前去过国内的工厂参观吗?”
“去参观过电厂。”陶郁说,“我本科学热动的,毕业以后工作了两年,也主要给电厂做项目。”
“今天去的这两个地方,有什么感想?”另一个教授问。
陶郁实话实说道:“感觉技术是发达国家学来的,但是经过了本土化改良。几年前我上班时,施工设计都是照搬国外,图纸都是原装的,设备装上运行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排放浓度比例有差别都会影响运行。这几年国内环保行业变化很大,我母亲也是做工程的,她主管业务,对技术也比较了解,说现在环保厂家大都是自主生产设计,即使应用国外的技术也会做改良,更适合国内的情况。”
方教授说:“是的,本土化改良是很关键的一步。总有些人认为国外的技术好,就像美国搞垃圾填埋,有人就批评国内为什么要焚烧造成空气污染。美国地大人少,有的是地方可以搞填埋。在国内可能吗?像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寸土寸金,上亿的地皮建个垃圾场,那是埋垃圾还是埋金子啊!”
有人说:“像扬州这样搞垃圾发电就不错嘛,废物利用。”
陈立出掉最后一张牌,说:“垃圾发电目前只能小范围试点,这跟接收什么样的垃圾、无氧化速度都有关系。听项目负责人介绍他们只收餐饮业食物垃圾,这些降解速度很快,产生的甲烷含量比较稳定。把地下防护隔离做好,对土壤和地下水应该没有影响。唯一的问题是气味,发酵产生的臭味很难处理。”
陶郁说:“芝加哥一个污水厂新上了一种除臭技术,主要是针对硫铵化合物的,说白了就是大面积喷除臭剂,具体配方是专利,我不清楚。那个厂在厂区外围每隔一段距离装一个喷雾器,向厂区里喷那种液体,在污染物扩散出去之前让它们完全反应消耗掉。我感觉效果还是挺明显的,但是费水,液体和水以3比97的比例混合,在南方不缺水的地方还行,在北京搞成本太高。”
陈立问:“那个技术叫什么名字?”
陶郁说:“我查一下发给你。”
方教授问:“陈老师想搞这个?”
“先了解一下。”陈立说,“上午和垃圾发电那个负责人聊,他也在发愁臭味的问题,产业园现在离居民区还比较远,以后城市发展就不好说了。”
“小陶以后毕业要不要回国来?”方教授说,“学校欢迎有国外学历的人才回来任教,能带来新的思想和技术,你看你师兄做的就不错,他现在是系里项目最多的。”
陶郁最近一直纠结毕业回国不回国的问题,眼下最怕别人谈这个,于是借着陈立转移话题道:“我师兄这样的是人才,搞研究拉项目都有一手,当初我老板不想放他走呢。”
他笑着看向陈立,正好和对方视线相触,那目光里的专注似乎带有某种含义,让他不由自主地顿了半拍,而对方已经转过头去看别人手里的牌了。
众人玩到十点多,一些岁数大的教授熬不住要休息了,牌局于是散伙,各人回各人的房间。
陶郁回房间上了会儿网,起身站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忽然有种没来由的不舍。这里是他的国家,却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身后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走过去拉开门,陈立站在外面,一手握着一瓶啤酒。
“喝吗?”
“只有两瓶?”
“两瓶就够了。”
第四十三章
喝了一口陈立带来的本地啤酒,陶郁把酒瓶放在桌上,晃动鼠标让笔记本从休眠中恢复过来,打开桌面上一个文档说:“我帮你查了那个除臭技术的厂家,他们网站上有MSDS,但是专利成分保密。我在联邦环保署的数据库里找到一份技术说明,有些化学式可能对你有用处。”(MSDS:Material Safety Data Sheet 材料安全性数据表)
看到文档首页的“Confidential”标示,陈立笑道:“商业机密信息这么轻易被下载到,环保署的保密工作不到位啊。”
陶郁见怪不怪道:“厂家在提供信息的时候肯定要求不公开,但那些管档案的马马虎虎。我有个朋友做信息交易的,专门雇了个人在联邦和各州的数据库里找这样的‘漏网之鱼’,然后转手卖给国内的厂家。”
陈立一挑眉,对这样的生财之道闻所未闻。他从陶郁手里接过鼠标往下翻,说明里涉及专利成分的地方都用字符替代了,对公众能起到一定保密作用,然而专业人士只要看其它化合物如何参与反应,就能大致推测出专利成分的主要结构。
“原理很简单。”陈立一边看一边说,“分离出氢键,将产生气味的负二价硫氧化。关键在于反应速度,要在很短的接触时间里完成这一系列步骤,单一化学物很难做到,需要酶辅助。”
“你能搞出他们的专利成分吗?”陶郁问。
陈立直起身靠在窗边说:“从反应式看,他们的硫最终产物没有达到无害化,而是形成了酸根离子,虽然没有气味,但在空气中扩散可能加重酸雨的影响。我有些初步的想法需要实验验证,明年申请基金可以把这个报上去,正好方老师有个博士三月要开题。”
陶郁听老安德鲁说过陈立的化工背景很强,是半路转行搞环境的。环境这门学科本身没有高深的理论,是建立在生物化学物理基础之上的交叉学科,搞处理技术能做出成果的,大都是生化底子好的。
陶郁把文章发到对方邮箱,合上笔记本问:“有课题怎么不留给自己的学生做?”
陈立解释说:“方老师和我是一个导师组的,我现在只是硕导,自己没有博士。这个做硕士论文有点勉强,恐怕毕业前完成不了,现在硕士的学制缩短了。”
“国内评博导要求很高吗?”陶郁问,“按你发表的论文、带过的学生,还不够格带博士?”
“系里人多,每年名额有限,优先照顾‘杰青’和‘千人计划’回来的。”
“你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千人计划’呢。”陶郁替他不平,“而且你那年911回来得仓促,哪有机会申请‘杰青’基金?每年都得让别人,什么时候才能轮上你!”
陈立无奈地笑了笑:“再等几年我也不算太老……”
“师兄,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陶郁拿起酒瓶站到窗口,“你现在单身一个人,也没什么牵挂了,有没有想过再出去?搞人事看样子你也不在行,做学问的话那边的氛围可能更适合你。”
陈立手指摩着酒瓶的商标,说:“就是因为在哪都是一个人,所以懒得换地方,当上博导当上正教授发表再多的文章,都是给别人看的,回到家自己对着墙喝酒庆祝,就觉得争这些都没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两人喝过几次酒,却很少谈各自的生活,听对方话里透着消极的意思,陶郁犹豫着问:“师兄,你才三十七,就没想过再找一个?”
陈立看着窗外,夜里湖边烟起雾笼,街灯氤氲,空气里带着南方特有的柔软气息。
“……想过。”
“没有合适的?”
陈立慢慢喝完剩下的酒,随手将酒瓶放到窗台上,侧头看了看陶郁。两人目光相遇,陶郁从对方眼里觉察到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怔了几秒钟,他尴尬地低头拿起酒瓶,手上的戒指与玻璃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运气不好,没遇上……”陈立收回目光,说了句“早点休息”,转身离开了房间。
陶郁看向对方刚才站的地方,窗台上的空酒瓶被带走了,就像某些不曾出口的话,没留下一点痕迹。
第二天回到上海,简短的闭幕式和午餐后,美方一行人就要启程去机场。陈立同老安德鲁道别,老头拉着他嘀咕了一阵,陈立点点头说:“I‘ll think about it.” (译:我会考虑。)
随后他转向陶郁,两人若无其事地握手道别。一句“保持联系”在嘴里转了一圈,陶郁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简单地道了句“再见”。
陈立笑了笑,拍拍他肩膀。
回程的飞机上,老安德鲁用里程卡升级去了商务舱,陶郁独自留在经济舱一个靠窗的位置。起飞没多久天就黑了,他喝了两杯酒想在路上睡觉,可除了让自己头疼欲裂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陈立的目光像根软刺扎在心里,他欣赏对方的为人,他?2 怯邢嗨频牧粞Ь泻芏嘧ㄒ祷疤饪闪模铝⒌难逗涂次侍獾姆绞匠D芨恍┢舴ⅲ蛭庑钟诤投苑较嘟唬沧砸晕庵纸煌欢ㄒ逶谕泻褪π值艿慕缦弈凇H欢蛲硭鋈欢宰约浩鹆艘尚模诠チ街芾镎娴亩猿铝⒌墓卣找晃匏趼穑故遣恢痪踝约阂部绻四车澜缦撸枚苑接辛宋蠼猓?br /> 飞机在三万八千英尺的高空平稳飞行,他心里却像遭遇了气流,忐忑不安,十几个小时的航程,最终一个觉也没睡成。
下了飞机,老安德鲁从公民通道先行一步,陶郁在外国人入境处排了将近一小时,才取行李到达接机大厅。此时是芝加哥的傍晚,常征说过下午有手术,未必能来接他。打对方手机,果然又是无人接听,他无奈地拉着行李往地铁站走。
路过那个三年前吞了他钢镚又打不出去的投币电话,“故地重游”发现板子上似乎多了些涂鸦,他从包里掏出笔,在上面添了一行字——
“Line to nowhere……”
有人从身后圈住他,轻声念了出来。
陶郁猛地地扭头看向来人,惊讶道:“你不是来不了吗?!”
“病人情况不稳定,手术临时取消了。刚才你打电话时我正在付钱,没有注意到。”常征笑着递给他一个麦当劳汉堡,顺手提过行李,推着他往停车场走。
“你听说过那个’line to nowhere‘的电话亭故事吗?”
陶郁啃着汉堡摇头:“没,恐怖故事?”
“是个真事。”常征说,“加州西南的Majave沙漠在六十年代曾经发展过采矿业,为了方便工人们和外界联系就装了一个电话亭。后来采矿没落了,那里成了真正的荒漠,只有沙土,那个电话亭却一直留在那几十年serving no body。直到99年有个加州的旅行者在地图上发现沙漠中间有个黑点,标注写着Telephone。 他花了很长时间找到那个电话亭,居然还能够打通。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发表在一个小杂志上,并且公布了电话号码。”
“我打赌你拨过那个电话。”陶郁说,“你就特关心那些没有人的地方,无人岛啊、无人沙漠、无人电话亭……”
常征笑道:“我是打过,而且还接通了。”
“什么人专门跑沙漠里去等你电话?”
“是个家在洛杉矶的自由职业者,他看了那篇报道于是去找那个电话亭,还带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在那住了一个星期,接听从各地打去的电话。”
“这人是有多闲啊!”陶郁评论道。
“你不觉得他是因为太寂寞,所以想到去接听陌生人的电话吗?”
“太寂寞,所以跑到一个更寂寞的地方,就为了接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打去的电话?这不是闲得蛋疼是什么?”陶郁说完忽然心里一动,“等等,你说那是99年?那时你不是……”
“我在上大学。”常征说,“Ex刚把自己喂了熊,我有时会出现幻觉,看到他在房间里吸完大麻做祷告。”
“……所以你也是因为寂寞才打那个沙漠里的电话?”
常征不置可否:“那段时间对身边的人总有很多顾忌,更愿意和陌生人交谈。”
陶郁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陈立,对方是不是也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所以对他这个陌生人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一点好感和亲近也被放大了数倍。
他晃了晃头,想把脑子里所有胡思乱想都赶走,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对方想过什么,无论自己在某个时刻是否也曾被吸引,都不重要,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看着手里的汉堡,他忽然失去胃口,递给常征道:“你饿不饿?”
常医生闻着汉堡味儿痛苦地扭过头:“我已经吃了两个星期快餐了,求你回家做顿饭吧!”
八月底秋季开学,陶郁又开始忙起来,在上海的两个星期已经渐渐被抛在脑后。这个学期他多选了一门课,污水厂的项目快结束了,他打着小算盘想多修点学分,万一项目完结没有资助了,就得自己付学费了。
每周三下午是系里雷打不动的讲座时间,有时是本系的教授,有时是请近期发表过有影响文章的业内人士。这天下午陶郁从污水厂赶回学校,到报告厅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想从后门溜进去,结果看到系主任在后门外面打电话,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前门。
把门推开窄窄一个空档,陶郁闪身进去贴着墙根往后走,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找到给自己占座的骆丰,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蹭过去,落座后长吁口气看向前面作报告的人,结果这口气还没出完又被倒抽了回去。
“陈……”他急忙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
对方正好也看过来,报告没有停顿,眼里却染上了些笑意。
第四十四章
陈立的报告讲的是硫胺化合物在生物固体中的降解模型和外界环境因素对降解率的影响,这篇文章几个月前发表在美国一个影响因子很高的期刊上。在上海参加交流会时陶郁就听过他的报告,那时因为听众都是教授,所以内容偏重模型的实际应用,现在给学生讲,则重点在基本理论和模型的建立过程。
陈立很会掌握演讲的节奏,尽量避免自己唱独角戏,他问学生对试验设计的想法,让他们猜测实验结果,通过数据分析来证明猜测是否正确,然后给出理论依据,四十五分钟的报告呈现的并不只是一个结论,而是一个完整的研究过程。平心而论陶郁觉得科研报告能做到陈立这效果很不错了,连骆丰这种逢讲座必睡的人都坚持到最后。
“Thank you for coming……”幻灯片翻到最后一页,讲台上的人致谢道,“especially those of you who did not check your phone once.” (译:谢谢来听我的报告……尤其是那些中途一次都没看过手机的人。)
观众席上响起窃笑声,有人讪讪地收起手机。陶郁随着其他人鼓掌,接下来是自由提问时间,他蹭到前排老安德鲁旁边,小声问:“Professor,you didn’t tell me Lee was the speaker of this week! When did you invite him?” (译:教授,你没告诉我陈立是这周的受邀演讲者,你什么时候邀请他的?)
老头两手一摊道:“I didn‘t. He is Professor Gruca’s guest. I passed the message to him when we were in Shanghai. He said he would think about but didn‘t sayyes right away. I’m glad eventually he decided to come. This is a good presentation, isn‘t it?”(译:我没有,他是Gruca教授的客人。在上海时我只是把消息带到,他说会考虑但是没有立即答应。我很高兴最终他还是决定来了,这是个很不错的演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