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毕竟是在病中,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往日乔熠宵周遭那股戾气静悄悄地消失了,病床上的被褥与枕头均很厚重。乔熠宵的脸型本就偏圆,但下巴尖尖的,此刻他陷在被褥中,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尤其那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高铭,眼中满是不解,还有点迷茫。
高铭虽然还瘫着一张脸,却毕竟是人类,是有心的。看到这样的乔熠宵,心里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位要看上他。
他见乔熠宵迷茫的模样,虽有些感慨,但毕竟转瞬而逝,而是又直接说道:“莫照先生对你十分感兴趣。希望你能陪他一段日子,报酬一切都好谈。”像与人谈生意一般。
病房里的冷气好像太足了,乔熠宵有点冷,吸了吸鼻子,生怕有鼻涕流下来,却发现是错觉。他的口鼻,此刻都干得很。高铭那段话太直白了,直白到乔熠宵立刻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尚有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被说这段话的人,居然是他,乔熠宵。
“莫照先生表示可以帮你还清你家的债务,可以帮你弟弟治疗身体,也可以继续送你去读大学,每个月都会给予你一笔生活费,这个数字你可以随意开口——当然,从我个人角度而言,这个数字还不是不要太过狮子大张口。”高铭继续说着,虽然他亲眼看到乔熠宵后来闭上了眼睛,还是尽责地说完了这段话。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后,乔熠宵掀开眼皮,看向他。
乔熠宵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真的生出刀子。
帮他还清家里的债务?帮他的弟弟治疗身体?送他去念书?
这个他连到底是谁都不知道的人,知道他父母双亡,知道他只剩了一个弟弟,知道他这个弟弟是瘫子,知道他家欠了那么多债务,知道他考上了大学却连校门都还没来得及进去,甚至知道他缺钱缺得快死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辛辛苦苦隐藏在心中的所有不光彩,要被这么个陌生且高高在上到让人恶心的男人一字一句地摊开在空气中?凭什么?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要求,我会帮你转达。”
乔熠宵深呼吸,却使身上的痛感愈加清晰起来。他抽着气,突然用尽全力地大声骂道:“要求你MB!我操你妈!滚!!!!!!!!!!!!!!!!!!”
总是瘫着脸的高铭终于动了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刚刚那声怒吼用尽了此刻作为病人的乔熠宵,所储存的最后的力气。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一是这人的脸实在恶心,他不想看;二是他需要闭眼平复。
这时门被敲响,敲门声十分小心翼翼。
高铭转身,“请进。”
女护士探进来脑袋,脸上挤出笑容,“高先生,病人还需要检查,他现在也需要休息,不能动怒……”她和叶医生在门外等很久了,他们常年与权贵打交道,也知道挺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但作为医生与护士,自然会尽力为病人好。刚刚乔熠宵那声怒吼,隔着隔音效果那么好的门,他们都听到了,不禁都有些担心。
高铭站起身,“你们进来为他治疗吧。”
乔熠宵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即便护士与医生对他上下其手,他也没有再睁开眼睛,只有眼皮不时在颤抖,看得出他的眼珠子不时转动,才能知道他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高铭略站了会儿,礼貌道:“乔先生,我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还有,我叫高铭。”
乔熠宵猛地睁开眼睛,大声骂道:“滚!!!!!!!!!!!!!!!!!!!!”
高铭并不生气,当没听见,反而优雅地欠了欠身,又朝护士道:“请好好照顾他。”
“我们会的。”
高铭又朝乔熠宵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乔熠宵气得浑身哆嗦,此刻他终于能够理解那天被自己气得直哆嗦的乔冬阳,原来盛怒当中,身体真的能够如此不受控制。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他微微收神,看向面前。
“放松哦,没事儿的。”女护士笑着在和他说话,“来,跟着我的手势呼吸。”
那双手很奇异,乔熠宵看了她几眼,按照她上下摆动的手掌呼吸,好像真的渐渐平复下来了。
“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哦。”
“嗯。”乔熠宵跟着应了一句。
女护士回头看叶医生,叶医生也鼓励地微笑道:“闭上眼,休息会儿,两个小时后,我们再来。”说罢,女护士又拿来水,用棉签沾了水再次湿润他的口鼻,轻声道:“晚上再检查一次,一切妥当便可以进食了。现在好点了吗?”
刚刚那个高铭那番话难免又在他脑中回响,女护士却适时地出声道:“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睡吧。”
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睡吧……
女护士的声音似乎也有魔力,她的声音十分温柔,乔熠宵望着她,再加上之前在挂着的药水的功效,便真的睡了过去。
女护士舒了口气,与叶医生对望一眼,一起走了出去。
那些权贵们经常玩坏一些漂亮的男孩、女孩,然后便会送到这里治疗。这个男孩子目前身体没有任何被肆虐的痕迹,仿佛真的只是打了一架,但未来呢?他们在这里拿着高薪,有义务保密这些事情,可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尤其他们这一行的。但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良心与金钱,在遵守道德准则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金钱。
他们也不能免俗,只是,在不违背那些人规则的前提下,能多照顾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点,那就足够了。
莫照在五楼开完会,回到四楼自己的办公室,正打算开门,对面办公室走出来一个小伙子,“莫处,之前有人来找你,现在你办公室里呢,我帮他倒了杯茶。”
“好的,多谢了。”莫照笑着道谢。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莫处太客气了。”
莫照朝他点点头,这才推门进去。
看着莫照关上们,小伙子也高高兴兴地回去继续办工。这个莫处长刚空降时,大家都有点儿担心,毕竟空降的不是极有能力,便是极有背景。甚至有人生气嫉妒,因为单位内部的一个处长名额就这么没了,本来极有可能升上去的那几人刚开始可没少给莫处长气受。
这莫处长倒也奇怪,再怎么被针对,一点儿不生气,整日微笑着,看起来好相处得很,渐渐一些年纪小的就被他笼络过去,纷纷帮他说好话。也有部分人说他孬,被人欺负成那样都不说什么,摆明了是没什么背景的,就是运气好,捞到个处长当当。
可不管怎么说,莫处长在单位里站得越来越稳却是不争的事实。
莫照打开门,高铭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莫照看了他一眼,将门反锁,走回自己的椅子处,坐好,这才道:“说吧。”十几秒前一直漾在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殆尽,刚刚身上和煦的气质仿佛也只是假的。
“我去探望了乔先生,他,身体状况还可以,已经醒了,言语与逻辑都很清晰。”
“嗯。”
“我向他表达了您的意思。”
“他怎么说。”
“他不同意。”
莫照抬眼看他,“我知道他不会同意,他是怎么说的。”
高铭也看了他一眼。
莫照又道:“原话说来。”
高铭瘫着一张脸,“他让我滚,并且——”
“并且什么?”
“我告诉他可以任意提要求,他说‘要求你MB,我操你妈!’。”
莫照嘴角微微往上翘起。
高铭眉毛动了动,倒难得看到莫照真笑,有些无奈,但还是开口讲了个冷笑话,“也许他也知道我小时候就被生父生母给抛弃了,没有妈吧。”
莫照收起笑意,看着他调侃道:“与我,你就不必装了。”
高铭露出一丝笑容。他是从小就被父母抛弃了,但运气好,被莫家领养,从小和莫照一起学习一起玩闹一起长大。其实莫家人对他们一视同仁,现在还让他管着部分家中的产业,完全把他当成了一家人。偏偏高铭自己规矩多,非要对莫照用敬称,莫照也很无奈。
莫照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高铭见状,也起身打算离开,离开前,莫照叫住了他,“过几天再去看看他吧。”
“他家人那边?”
“托人去好好照顾着。”
“好。”高铭去开门,门已打开了,到底又关上,回身走到莫照面前,“虽然你很喜欢那位乔先生,乔先生也的确长得不错。但我个人以为,他的人品有待考察,我觉得你如果需要一个床伴,并没有必要非他不可。”
莫照倒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倒是难得,有点稀奇,但却说道:“我觉得他很好。”
“好吧。”高铭目露无奈。
“不必担心。”
“我只是担心,如果夫人知道了——”
莫照微微皱眉,但很快又散开,不在意道:“你多想了。”
高铭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从小与莫照一起长大,自然十分了解他,也了解他的性向。三十多年来,莫照忙着读书忙着拿学位,毕业后又忙着工作忙着往上走。他是莫家这代唯一的男丁,整个家族的希望都在他一人肩上,倒真没什么时间出去鬼混。
但也正因为如此,高铭常常担心他肩上的东西太重,重到某一天会压倒他。坦白说,他能够对人产生兴趣,好吧是“性趣”,这是莫照和他坦白的,坦诚道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直白的性趣,他是很高兴的。但是假如过了,那就不好了。从小到大的情分,他感激莫家人,更感激这个从小就把他当兄弟的人,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既然现在莫照自己都道他多想,看来真的只是一个床伴,他便放心了。
虽然那个床伴看起来很是粗鲁。但谁让莫照偏偏对他有性趣。
真是个怪人。
高铭默默叹气,关门离去。
第11章 十一
乔熠宵在病房里躺了三天,平时擦身体与上厕所,乃至吃饭喝水,都有护工帮他。那护工话特别少,任他怎么问,也不太愿意说话。他右胳膊断了,原本穿的衣服与手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找不到手机,便也没法与外界联系。
可他又想了想,即便有手机,他又能联系谁?他的手机通讯录,是空的。
这个医院处处透露着古怪,他趁护工扶着他去洗澡时,往窗外看过,与任何一个医院都不一样,窗外几乎没有人,偶尔有人路过,也是不急不忙的小护士。窗外的环境也好得有些过分,亭台、曲桥,满池塘的荷花,参天的大树。
乔熠宵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家里还好的时候,他们家在老家也是排得上号的人家,可倒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太过精致了,精致得他能想到过去和妈妈去苏州玩时,逛过的那些园林。
他越看越慌,越慌又越要分析,越分析越觉得这一切怪异。
那位漂亮的女护士晚上来给他检查身体时,他问她:“看病的医药费,麻烦给我张单子好吗?”
“啊?”
“我现在没钱,可以慢慢还吗?”他边说边盯着女护士的眼睛。
女护士的眼神果然有些闪躲,随之避重就轻地说道:“你好好休息就行啦,其他都不需要操心的。”说完帮他检查完,便迅速走了。
乔熠宵怀疑自己是被谁给关在这个地方了,他甚至怀疑这个地方不是正常地方,别看这些护士医生一个个成天笑着,又温柔可亲的。可哪有这么安静的医院?从来没听到过外面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护工个个跟哑巴似的。
自从他的妈妈去世后,他就提前长大了,本就尝尽了各3 种冷暖,这两年更是将他锻炼得愈发坚韧起来,几乎已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压垮他,可他此刻难免觉得有点儿怵。
护士有句话说对了,年轻人,恢复起来的确快。虽然断了的胳膊还没好,但身上的外伤明显已好很多了。过了三天,他终于能自己站起来并走路了。
乔熠宵琢磨着该怎么逃出这个地方。
想到那个高铭说过几天还要过来,没准就这几天了。
恰巧此时护工敲门走了进来,要扶他去洗澡,他眨了眨眼睛。进浴室,趁护工低头调水时,一巴掌劈到护工脑袋后上方,这招他打架时使过,位置找准了的话的确能将人劈晕。
这一刻运气倒是又变好了,那护工的身子微微一顿,然后晕了过去,躺到了地上。乔熠宵伸出没有断的那只手,扒下了护工的衣服,又将病床上的被子拖来,努力将护工的身体扳过来,试图让他躺得舒服些,再用被子盖住。
他自己则是迅速换好护工服,右手实在不方便,碰到伤处难免还是会疼,但这些都是他能够承受的。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他一路顺利摸到楼梯处。他早前就打量过窗外,知道自己应该差不多在二楼,出去一看果然如此,外面人还是那么少,少到几乎没有人。他就这样摸索着离开了这个奇怪的医院,也没时间去打探,跑出大门就开始大口抽气,才发现这儿不知道郊到哪儿去了,没有公交站台,更没有地铁站。他找到路牌,辨明了东西南北之后,往东走去。
幸好运气又好了一次,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身后开来一辆出租车,他想了想,伸手拦住了车,司机停下车,伸出脑袋,“小兄弟,去哪儿?”
“一个叫华容万家的小区,你认得吗?在兰心湖那边。”
“哟,那儿挺远啊。”
“多少钱?”乔熠宵抿嘴,面容严肃。
“打表的话,少说两百多吧?”
乔熠宵在家里还藏了几百块钱以防万一,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个数字,难免还是觉得肉痛。他低头犹豫,打车都要两百多,走回去得走多久?可那是两百多啊,要不还是坚持走回去吧。
那司机见他这样,又说道:“身上没带钱?”
“嗯……”
“这样吧,其实我家就住这儿附近,本来打算去机场接人的,就当顺路带你吧。”
乔熠宵睁大眼睛,看着他。
司机笑了起来,“不信啊?看你受伤了,人生在世,谁还没点儿困难啊?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不是?我们也就是普通人,但遇到了,能帮的就帮呗。”
乔熠宵许久未曾被人这般关心过了,即便这是个陌生人,即便这份关心很轻微,很轻微。可他还是感动得,突然有点想哭。
但他当然没有真的哭。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胆小的他了。
他道了声谢,坐上了出租车,车子往东驶去。
高铭在电话中问莫照:“您要看监控视频吗?”
“不用。”
“要派人跟着吗?”
“暂时不用。找人送他回去了?”
“是,一辆出租车,不会让他怀疑的。”
“好。”莫照说完便挂了电话,他还在开着会。
高铭看了眼手中的手机,又想叹气,他朝那害怕的女护士道:“不关你的事,这段就删了吧。”
“谢谢您。”
高铭点头,随后准备离开,又被女护士叫住,“那个男孩子,身体还未恢复,尤其他的胳膊,一定要好好养才行。”
高铭心想,也得人家愿意配合才行,他倒是真希望他能好好养,养好了身体能乖乖躺到某人床上。不过这女护士也是好心,他应了声便走了。
女护士忧心忡忡地目送他离开,叶医生从身后走来,宽慰道:“见多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受影响。”
“唉……”她轻声叹气。
司机将乔熠宵送到小区门口便走了,乔熠宵要上楼去给他拿钱,也死活不要,车子开得飞快,乔熠宵只能目送他离开。随后便急急地往家里跑,不在家这么几天,也不知道瘫子怎么过的,药也没了,他也不知道家里有钱,即便知道,他又怎么去拿钱买吃的?
他现在只寄希望于那个瘫子还算聪明,但愿他又在家里大喊救命了,但愿社区那些人能帮着照顾些他。
往常他总觉得多管闲事的社区工作人员,现在才知道他们的重要性,心中不免感慨,不过此刻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刻。他反复告诉自己那不过就是个瘫子,没什么好担心的,脚步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越跑越快。
大门是半张开的,门锁又坏了,乔熠宵却看得心中一定。
门锁坏了好啊!说明瘫子的确又喊救命,又有人来砸门了,说明瘫子现在还活着。他跑得太急太快,还在喘着气,伸手扶着门静了几秒,才冷下脸,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