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是君子,君子向来一诺千金。”
二人一起长大,哪怕荷香身份卑微,阮岚也温柔相待。他们亲如兄妹。
这么多年过去,转眼间荷香长成了大姑娘。
可没想到这段关系却在一个多月前戛然而止。
那时,荷香满面愁容地跟他说:
“奴婢……奴婢有孕了……”
“孩子的父亲……是柴房的王如生。”
“如生他待我很好,他定不会负我。”
“少爷的大恩大德,奴婢来世必定报答……”
阮岚将她送走,不只是因为不忍心看着一名少女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香消玉殒。
更是因为,他在一开始就答应了荷香。
——不会再让她受苦。
君子向来一诺千金。
他是君子。
即使看上去只是孩童之间的玩笑话,他也从不食言。
阮岚抬头望了一眼尹辗。
眼中虽然抑郁含泪,看上去似是惹人怜惜,可那一记眼神却是泠冽瘆人。
从未有人如此看他——这一记眼神饱含憎恨与羞愤。
尹辗仿佛能听见他说:
“尹辗。”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尹辗霎时惊醒。
他向窗外看去,窗外夜色依旧。
只闻蝉鸣阵阵。
尹辗抬手抹了抹额前的冷汗,便看见躺在一旁的阮岚正睁着眼睛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
“原来你醒着。可是睡不着?”
语气平和温柔,若是让旁人听到,定会觉得舒心。
可阮岚却置若罔闻。他继续盯着头顶的一根椽木,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阿岚?”尹辗心中一惊,将手放在阮岚面前试探。
就在这时,阮岚说道:“陛下。”
尹辗应声:“嗯,我在。”
“这一次,我会跟你回去。”
虽然尹辗早早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此时亲耳听阮岚说出口,心里依然欣喜不已。
不等尹辗开口,阮岚又接着道,“等我查明母亲死因后,你我二人从此再无瓜葛。”
尹辗一怔。
“到时我会离开京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隐居。”
“若陛下不同意……”
“反正罪臣已经一无所有。大不了……
“大不了,陛下将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尹辗望向阮岚那张清秀温柔却决然的面容,借着月光,他忽然发现阮岚头下那一只枕头,已经濡湿一片。
第36章 稀奇之物
第二日,尹辗和阮岚起了个大早,整理整理随身衣物,准备出发。
所以当齐莫走进他们房间正准备喊二人吃饭时,看着眼前整理好的包袱顿时吓了一跳。他问:“你们今天就走?”
“嗯。”阮岚正在收拾房间,把被套都拆了下来叠好。
齐莫不解,摸着下巴回忆道:“可我记得你们之前说要等到明天才走。”
尹辗道:“?1 抑杏屑笔拢颐嵌讼刖】旎厝ァ!?br /> 齐莫叹了口气:“如此,那看来今天是留不住你们了,本来看你手上有伤,中午还想给你们炖一锅红烧猪蹄补补呢。”
尹辗出于礼貌回了一句:“看来此番我们是无福享受了,不过以后我们定会再来。”
齐莫听完心里跟明镜似的:“虽然心里知道我们今后多半是再也见不着了,但你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阮岚在桌子下翻到一只空药瓶,正准备将它和其他污秽之物倒在一起,忽听齐莫道:“哎,这个别扔了,给我吧,我留个纪念。”
听完齐莫的话,阮岚这才想起,和齐莫初次相遇时,便是用这只瓶子里的伤药给齐莫上的药。
算一算,他与齐莫初次相遇也不过只是十二三日之前。
那么,距离他从皇宫逃出来,也不过就只有不到十五日。
不过短短半月光阴,他好不容易跑出来的皇宫,竟然又要回去了。而且他还是自愿的,真是造化弄人。
趁阮岚怔目迟疑之时,齐莫已经将他手上那只药瓶顺了过去:“不要那么抠门儿呀。”
见手中突然空空如也,阮岚轻咳一声,道:“以后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不要与人结怨,当时若是没有我,你可能已经回不来了。”
“自然自然。”齐莫头点到一半,又说,“你还好意思说我,如果没有我,你不是也得倒在乱箭之下。”
齐莫看着阮岚的脸,突然伸出了手:“等等,阮岚,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尹辗的目光一同跟着齐莫望了过来。
阮岚连忙挡开齐莫的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说来倒也奇怪,昨夜他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头下棉枕不知怎的已然湿透。当时阮岚便心中懊恼,莫非他竟被区区一场梦吓得在梦中直接哭了出来?
后来他再要回想梦见何事,却已不记得了,仅仅知晓这场梦令他惶惶不安,醒来时骨汗毛竖,心有余悸。大约也是因为这一场梦,后半夜他心中郁郁难平,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合眼入眠。
若是让旁人知晓年近而立之人竟还会被噩梦惊哭,定要笑他像没长大的孩童一般。
所以,这件事还是埋在心底为好,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
“哦……”齐莫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这间屋子确实非常简陋,你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睡不惯很正常,也怪我。”
没想到齐莫竟然因此自责了起来,阮岚忙说:“不是……”
齐莫打断他:“哎呀知道知道,不就是昨天喝多了没睡好吗,还耍酒疯非得让你兄长千辛万苦把你背回来。不想戳穿你给你留个面子,你非得这么实诚。”
听此,阮岚不禁瞄了尹辗一眼。
耍……耍酒疯?
齐莫道:“那你们整理好了便出来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然后,便独自出去了。
等到齐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阮岚依然窘着脸。
尹辗见状,安慰他道:“事实并非如他所说。其实昨晚你十分乖巧,喝醉以后便趴在我身上沉睡不醒,我只好把你背了回来。”
阮岚听完更加窘迫了:“如此……真是劳烦陛下了。”
尹辗倒是十分大度:“不劳烦。”
二人之间的气氛僵冷下来好一会,阮岚才接着问道:“到时卫将军那里,陛下该如何解释?”
尹辗则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像是对此事早已胸有成竹:“卫将军并非一介鲁莽武夫,只要将你带回去,倒还有解释的余地,但你若不回去,便百口莫辩了。”
阮岚细细一思,尹辗的话确实有理。
整件事最为痛心疾首之人,除了丧母且遭人诬陷的阮岚之外,便要属小女儿莫名被人刺杀身亡的卫将军。
卫婉嫔不过是年方二八的年纪,且进宫不久,奈何与卫将军分离短短数月,在尹辗生辰当晚竟一命归天。
宫里人人都看到是阮岚杀的,卫将军自然笃信于此。
但此事疑点颇多,只要阮岚前去与卫将军当面说明情况,将疑点尽数叙述一遭,便可以想办法使卫将军重新考虑此事的因果是非。否则阮岚的下半辈子,很有可能要在卫将军的追杀中度过了。
尹辗道:“卫将军想找的只是真正的凶手罢了。他一向嫉恶如仇,但并非蛮不讲理。只要发觉你不是凶手,他便不会再为难你。”
阮岚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卫将军正好也去了嵩山。到时你们可以当面一叙。”
说起来,阮岚十多年前和卫将军打过交道,从那时起便知晓卫将军是一名正直豪爽的武将,否则当时也就不会萌生出将他拉入尹成一派的想法了。
尹辗看着阮岚有些僵直拘谨的后背,便知阮岚心中仍然不安。于是他抬手在阮岚肩上轻轻一抚,柔声道:“因此,你不必太过担忧。”
谁知阮岚的后背因为他这么一碰,反倒变得更加僵硬。阮岚后退一步,双眼向门外看去:“房间已经打理完毕,我们这就出去吃饭吧。天寒路远,尽早出发为好。”
天寒路远?尹辗心道:路远是不错,但天……此时已是炎炎夏日,怎会“寒”呢?
两人用过了早饭,和齐莫齐汶道别之后,便急急上路了。
尹辗手里还塞着临走前齐汶送给他的一小只灰黄色的陶鱼。
“这是以前我哥做给我玩的,现在送给你吧。你可一定要好好收着,弄丢了我会生气的!”末了,齐汶又加了一句,“弄丢了的话,嗯……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齐汶方才这一番“威胁”仿佛仍萦绕于耳畔,尹辗笑着摇了摇头。
阮岚在一旁问:“嵩山祭典是在何时?”
尹辗道:“六日后。”
“那,乘车马想必是赶不及了。”
“走驰道,一路上快马加鞭,必定能赶到。”
于是二人下山以后买了两匹骏马。
果然如尹辗所说,时间基本上还算宽裕。等到他们日夜不息地飞奔至嵩山脚下时,才过了四天三夜。
抵达山麓,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云彩与山巅遮住了远空中一抹斜阳,茂密山林间到处笼罩着残血般的黄昏。
尹辗在宫廷列队的外围一处偏僻角落站定,然后对着微暗的天空吹了一声口哨。
一声婉转鸟鸣划破天际,空中传来了两下扑扇翅膀的声音,随后,便再没有了声音。
不多时,又听见一声与方才那声及其相像的鸟鸣,紧接着,有人来了。
张总管神色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走到尹辗面前便跪了下来:“陛下,您终于回来了。”
尹辗低头看着他:“朕不在的几天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回陛下,一切安好。”
尹辗点头:“一会你将阮岚送到玄墨道长处。卫隆现下仍以为他是杀他女儿的凶手,玄墨道长会护他周全。”
张总管起身,应道:“是。”
“云笙,带路吧。”
云笙是张总管的名字,尹辗经常如此叫他。
阮岚跟着尹辗和张总管进到皇家卫队的围栏中以后,便和尹辗分开了。
张总管将他带至一顶白色营帐前,转身和他说道:“这里便是玄墨道长的住处,大人,请吧。”
阮岚道:“多谢。”说完,掀开帘门走了进去。
帐中只有玄墨道长一人。
玄墨道长坐在那里,广袖及地。虽说是须发皆白,脸上却未有半点疲老之态,反倒是容光焕发,精神矍铄。
只见玄墨道长捋了一捋胡子,说道:“阮公子终于来了,请坐。”
阮岚甫一听见这个沙哑的声音便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这个声音……和九年前他在那间屋子里听到的,实在太像了。
阮岚刚找了个位置坐下,便听眼前的道长道:“无需害怕。九年前给你下蛊之人,并非贫道。”
阮岚心中大惊——莫非这位道长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谁知,玄墨道长并未接着说下去,而是合眼闭目清修起来。
阮岚看着道长的脸,迟疑良久,才道:“道长,晚辈想要询问您一件事情。”
“何事?”
苍老年迈的声音散发着一股恬静淡雅之意。
阮岚眼眸里的光晕闪了一闪,低头道:“陛下他,是如何治好我的眼睛的?”
玄墨道长却未直接回答,而是悠悠道:“如果贫道不曾猜错,那晚阮公子的眼睛应当已经恢复,只是在隐瞒罢了。”
见之前的把戏被戳穿,阮岚心里有些羞愧:“不错……我现在,只是想来确认一下。”他实在不想欠尹辗的人情。
玄墨忽道:“不是。”
阮岚抬眼,跟着重复了一遍:“不是?”
“能治好公子的眼睛,不是因为陛下的血,陛下的血另有用处。”
阮岚眉头微微皱起,心生好奇:“不知道长的意思是……?”
“公子体内的蛊虫生性凶猛,一旦进入体内,今生便很难消除。不过,无论这些蛊虫原本听命于谁,只要找到了一样稀奇之物,便可解。”玄墨道长睁开眼睛,看着阮岚道:“这件稀奇之物,便是龙骨。”
“贫道所说的龙骨,并非是常人口中的稀缺药材或是其他神物,而是——”
“陛下的肋骨。”
阮岚吃惊地从桌前站了起来。
“将龙骨从肋下生生剖出,再将这根新鲜的龙骨磨成粉末……”
“洒进熔炉的滚烫银液中翻搅均匀,最后烧铸成块,磨制成一根根银针……”
“如此,每夜施针……”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蛊虫便会排出体外。”
“公子的蛊,便能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张总管的名字…
第37章 小事化了
阮岚的双手渐渐颤抖起来,慢慢收紧,握成了拳。
天色已暗,玄墨道长抬手这么轻轻一挥,帐内烛火便蓦然亮起。
静谧火光在二人眼前跳跃舞动。
阮岚眉间微敛,脸上最初的震惊已然消退了下去,眼中忽明忽暗,神采辨不清晰,不知心里是喜是忧。
玄墨道长背靠烛火,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他缓缓道:“在贫道说了这样一番话以后,公子可曾想过原谅陛下?将以往的种种恩怨纠葛,一笔勾销?”
阮岚双眼朝下扫去,两扇睫毛垂了下来。看着地上倒影婆娑的样子,他方才握紧的双拳忽又松开,道:“不。”
道长右手抚着胡子微微一笑:“贫道也知公子心里多半会这样想。因而如今知晓了真相,公子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可——”阮岚闻言,便闭上眼摇了摇头,许久后,脸上才露出稍许自嘲般的笑容,他叹道:“道长所言甚是,晚辈确实考虑不周。”
“呵……贫道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毕竟好奇乃人之本性,尤其对自身之事,更是想要穷根究底。”
“受教。”
阮岚心里顿时复杂万千起来,他随手拿起桌上杯盏,将其中茶水一口喝下。
初入口时,苦中带涩,咽下良久,口中涩意更浓,苦得阮岚一时间眼前发昏。
忽听那道长开口说道:“这一盏是贫道从东海带来的璇草茶,有排毒提神之用。公子所中蛊毒的最后一味解药,便是它了。”
“解药?”
阮岚立即感觉体内血气上涌,“噗”得一声,吐出一口黑色浓血来。
“虽说这蛊的作用已失效,但毕竟是外界毒物,还是不要留在体内为好。所幸公子此番随陛下回来,不然那蛊虫多半是要永远跟着公子了。”
阮岚吐完一口血,果然顿时感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他连忙对着那道长躬身一拜:“多谢道长。晚辈能重见天日,多亏道长杏林圣手相救。”
“不敢不敢,贫道只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陛下不但重金酬谢贫道,还在当初便允了贫道多剖一根龙骨出来。若非那一根龙骨作为酬劳,贫道兴许就不来了。”
“多剖,一根?”阮岚霎时睁大了眼。
玄墨道长清了清嗓子,郑重解释道:“龙骨乃世间奇物,增长修行之佳品。须得还在世的人间帝王本人自愿献出其肋骨,生生从肉中剖出才有效用,因而千百年来,根本无人幸得一见龙骨真身。见到如此稀奇之宝,想要收入囊中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阮公子,莫要怪贫道贪心啊……”
阮岚却是满脸的不信,他反驳道:“可我见到陛下时,他完全不像缺了两根肋骨的样子,怎会——不会的……”
玄墨道长笑了:“想要看上去和常人一般,这有何难?剔出一根真的人骨,再放回一根假的兽骨以作支撑便是。”
这一次,阮岚没有再开口回应,而是沉默下来。
良久,他掸了掸袖口上的血迹。
已经干了。
“大人,大人在吗?”帐外传来张总管的声音,“陛下有事找您。”
阮岚听到后立刻站起了身,道:“那么,晚辈这便告辞了。”
玄墨道长点头,两道仙袖一甩:“天色已晚,公子多加小心,贫道也该歇下了。”
阮岚转身掀开帐幕,便看见尹辗与张总管一前一后站在帐外。二人甫一见到他,脸上俱是一惊。
尹辗一个箭步迈上来扶住阮岚:“你受伤了?”
张总管也道:“大人,您嘴唇上有好多血。”
阮岚摇头:“未曾受伤,道长方才将蛊虫帮我从体内印出,这些只是毒血而已。”
尹辗眉头登时舒展开来:“难怪道长在我出宫前和我说,只要你一回来,便让你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