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空,她便会拿起笔模仿小公子的作画技巧和笔法。若是有人踏进将军府小姐的房间,便会发觉四周全是墨水与宣纸的味道。
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爹爹便不再说起小公子了。
书房里被印了那个“风“章的字画,也尽数被爹爹收了起来。
家里的蜜瓜一下子多得吃不完。
然后,爹爹再也不会从西域成箱成箱地带蜜瓜回来了。
某日午后,在外和狐朋狗友鬼混多日的卫参终于回了家,路过卫芝杏房间时,他心血来潮,推门走了进去。
“妹妹啊,我说你天天都躲在房间里干嘛?”
进门后便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阿杏站在桌前拿着笔正捣鼓作画。
“又在画画啊?你画的是什么……啧啧,这墙上挂着的,这印……不是那人的吗?”
闻言,卫芝杏抬起了头:“谁?”
卫参却一把将那幅画拿起来,朝外跑去,边跑边喊:“阿杏要是抓到我,我就告诉你!”
卫芝杏来不及反应,卫参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哥!你快还给我!”她匆匆忙忙追出去,看见卫参已经跑了好远。
卫参边跑边转头对卫芝杏做了个鬼脸,扭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手上那幅画也因卫参这么一惊,被他扯到了地上。
“参儿,你这样像无头苍蝇一般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
来人是刚从府外回来的卫将军。
“爹!哥哥他抢我的画!”卫芝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看是爹爹,连忙开口告状。
没想到卫参也不反驳,只是心虚地望着她,眼神飘忽不定得瞄向别处。
她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幅画——页角已经脏了,中间也被撕扯坏了。
“哥哥!呜呜哇哇……你赔我的画!”卫芝杏当即号啕大哭起来。
看见妹妹哭成了泪人,卫参心里也不禁着急了起来,可嘴上依然是:“哭什么呀,别哭了……这种破画,我都比他画的好。”
“呜呜哇哇!哥哥欺负人!……”卫芝杏哭得更凶了。
卫将军喝道:“行了参儿,少说两句!”
“爹,这画本来就是那个……”
“够了!快把画捡起来还给你妹妹。”
卫参没办法,只好将那幅画捡起,递给了她:“诺,给你。”
卫芝杏才不吃这一套:“呜呜哇哇!……我不管,它都坏了……呜呜……”
后来,卫芝杏找来鱼胶粘好了那幅画,虽然看上去不比原来,但有了总比没有强。
小孩子的执念来的快,去得也快。许多年过去,卫芝杏可能早就忘了哥哥曾经撕坏过她的画。那一幅「欲与山比高」虽然长年挂在她的房间里,但卫芝杏望向它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大约已记不清,这幅画还是她起的名。
她对年幼时那个异常崇拜的大哥哥,似乎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
但有人若是看到她写的字,便会发现与卫将军早些年时收起来的几支卷轴上的字如出一辙。
笔法是蚕头燕尾,笔下的字俱是肆意飘扬,哪里像是女子所书?
大家都笑称,武将军府里出了个巾帼文状元,吟诗作画,无一不通,写得一手好字,人也长得美。有才有貌,不让须眉。
转眼一过便是八年。
随着数载春秋更替,卫芝杏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
姿色虽称不上是花容月貌的绝代佳人,但也是唇红齿白,玲珑可爱,看上去颇惹人怜惜。
一日,娘亲说,当今圣上将要巡幸将军府,希望她做些准备。
圣上来的那日,全将军府倾巢而出,早早跪地恭迎。圣上下轿时,她出于好奇,半低着头望了他一眼。
确实如皇城里传的那样,是个俊俏的男人。
随后她便和其他女眷一起回到了后院。可是她坐不住,将军府难得如此热闹,她偷偷避开护卫,翻墙到了前院。
落地之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拾起一看——是一把折扇。
“可以将这把扇子还给朕吗?”
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影。卫芝杏毕竟是未经世面的闺中女子,见状慌忙跪了下来:“陛、陛下……”
对方却不言,只是将那把扇子从她手里拽了回去,还将扇子展开,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
上书工整的十字汉隶。
——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这……”待看清了那十个字的字形,卫芝杏忽而站了起来,也不顾什么君臣尊卑之礼了,她声音急切道,“陛下,陛下这把扇子是您亲自题的字吗?”
对方脸上现先是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随后额下剑眉一抬,笑了出来:“哦?不是朕题的,难道是你题的?”
卫芝杏刚想回答,就听见她爹爹从拐角处走了过来,喊道:“陛下,怎么走着走着,突然您就不见了?害得老臣好找一番呐……”
皇帝连忙将扇子收了起来,答道:“掉了样东西,不碍事。方才说到哪儿了?河西近况如何?……”
爹爹边和皇帝交谈,边使眼色示意她离开。她虽心里有疑惑,也只好作罢,悻悻回到了后院。
当夜,爹爹和娘亲便来她房间找她聊天。
娘亲心里最是藏不住事儿,她刚一坐下便问:“阿杏,你可喜欢陛下?”
爹爹也跟着说:“明年陛下采选秀女,你可愿意去?”
卫芝杏正端着杯子喝水,听完之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敛了神,擦了擦嘴,道:“爹爹,杏儿想问您一件事。”
“何事?”
“昔日您总会到一位公子处求取字画……那位总要把字画印上一个「风」字的小公子,莫非就是陛下?”
卫将军和夫人顿时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是一惊,随后脸上凝重起来。
将军忽道:“那人正是陛下。陛下偏爱书画,还未当太子时,总会作字画赠人,后来陛下做了太子,开始专心于朝政,便无暇再舞文弄墨了。”
卫芝杏掰指一算:当今圣上做太子时,正是八年前,时间吻合。
娘亲问:“阿杏,现在你可愿意?”
作为将军府的女儿,她自知无法自行选择夫婿,而是要凭借父母媒妁之言。
可若是能嫁给那位小公子……
卫芝杏不知怎的突然面上一暖。她答:“我愿意进宫。”
卫将军和卫夫人提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稳地放了下来,第二天便开始着手准备来年的秀女采选。
女儿总算要嫁人了,若真能进宫,那卫家也算有了皇帝陛下的枕边人。如此一来,卫家在皇城里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
……
年近半百的卫将军竟在营帐里“呜呜”哭出了声。
哭声呜咽伤感,悲愤交加。卫将军道:“如果我当时不曾骗杏儿……如果……如果……当初听她母亲的话,不让她碰那些书卷……”
——相面之人曾说,切勿让杏儿沾染上书卷气,否则,命中将会有一场死劫……
阮岚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想要递给将军,结果却不小心带出来一样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仔细一看,是一枚闲章。
饶是多年不用,他依然随身放在身上。
这枚章子是用地上捡来的石头刻成,质地不佳,所以抄家时没被抄了去。本来只是一时兴起随手刻来一玩,没想到后来用着用着便成了习惯。
早些时候,他临的字,作的画,都会在卷尾按下这一只印章。
只要看到这枚印,知情人便会知晓这些字画为他所作。
拿起旁边一只茶盏,阮岚将那章子在里面沾了些茶水,翻手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忽然忆起,那一日躲在御花园的凉亭旁,背靠河岸,他曾听见卫嫔对尹辗说:“家父今年战捷归来,为陛下和臣妾带了河西的特产,陛下可要多吃一点……”
河西的特产……
当年辅佐尹成之时,他似乎非常喜欢河西蜜瓜,甚至还用自己闲来无事作的字画,专门去将军府换了几箱回来。
垂目望向桌面,桌上的字因染了水渍,反着灼灼烛光。
仅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字。
风。
这一字,取了他名字的下半部分,算作他私下里吟诗作赋的名号,连他自己都不曾当真。
没想到,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念了一辈子。
第40章 难言之隐
二日后,封禅之礼便开始了。随行人人都要去山下祭坛处参加仪式,但阮岚并非朝中之人,随行名单上没有他,张总管专门找了祭祀人群外一个阴凉偏僻的角落,摆上一把太师椅,让阮岚坐了过去。
“大人,随行侍卫大多从营地来了祭坛。为了您的安全着想,祭祀期间,您便坐在此处吧。”
因此,阮岚在众人举行典礼之时,就这样悄咪咪地坐在枝叶茂密的树下打盹儿。前方有树木挡着,身后还站着一排为祭天之礼保驾护航的禁卫。
赤日炎炎骄阳似火,虽说还未到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可官员们都穿的是正经庄重的官服,从头至尾穿戴齐全。好些官员只站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的衣服便已经被汗浸得湿透。有极个别身体差的,竟被晒晕了。
在祭祀开始前阮岚在旁边山脚下的一口深井里泡了一只西瓜,等祭祀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便把西瓜从井中拉上来,问身后侍卫借了一把刀从顶部劈开,切成数瓣。
还刀的时候,阮岚拿着其中一瓣西瓜,对那年轻的侍卫说:“这位小哥,你要不要吃西瓜?”
小哥盯着那瓣瓜,咽了咽口水。
“不用了。”他道。宫内禁卫规矩颇严,这一番回答倒也能理解。
于是阮岚便坐在太师椅上从容不迫地吃起了西瓜。放在井中的西瓜最是解暑,不过这只西瓜泡的时间短,口感并非完全冰凉,好在总比没有强。
和远处站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众人相比,他觉得自己要悠闲得多。
尹辗与文武众臣就这么站在当空烈日下,完成了一套繁冗隆重的祭祀之礼。之后尹辗便和极少数大臣登上了嵩山,准备进行第二次祭礼。
能跟着尹辗登至山顶祭坛的大臣大多是官至高位及手握重权之人,其中就有卫隆将军,以及尹辗从小到大的玩伴、如今的吏部尚书何蔚。
张总管来找阮岚时,发现对方整个人侧着身子团在椅子上沉沉睡着,透过繁茂枝叶流泻下来的阳光正斑驳点点地盖在他的身上。
旁边还躺着几块新鲜的西瓜皮。
张总管刚一靠近他,阮岚就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瞄了来人一眼,哑着嗓子道:“公公你怎么来了?尹……陛下他们结束了?”
张总管俯着身子,答道:“回大人,祭典尚未完成,陛下让奴才来照顾大人,所以奴才便没有跟着陛下上山。”
“哦……”阮岚想要伸手够地上的瓜皮,就看见张总管眼疾手快捡了起来:““大人您歇着,奴才来吧。”
阮岚又问,“陛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张总管正色道:“回大人,可能还要等三四个时辰。如果大人十分思念陛下,想让陛下快些回来,奴才可以遣人上山去跟陛下说,让陛下……”
阮岚连忙摆手:“不不……不劳烦公公了。这样吧,既然陛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也闲得难受,不如公公陪我去嵩山脚下四周转转?”
“这……”
见张总管如此迟疑不决,阮岚末了又加了一句:“就在附近走一走,离得不远,很快就回来。”
张总管终于松口。
二人顺着山路一直往南走,天气虽炎热,但好在路旁绿树成荫,为他们带来不少清凉。
两人走了一会,阮岚忽道:“公公,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因为山下树木林立的缘故,二人四周到处萦绕着急促的蝉鸣声,然而透过这些蝉鸣,阮岚似乎又在其中隐约听见了其他一种不同的声音。
张总管本是习武之人,听力比寻常人都要灵敏些。他侧着身子听了一会,然后点头道:“像是有人正在呼救。”然后他向着东南处指道,“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于是阮岚加快了步伐,向张总管示意的方向走去:“山中鲜有人迹。呼救之人必是遇见了什么大麻烦。”
穿过一片茵茵树丛,阮岚立即看见远处有一穿着僧侣服饰的女子正跪地求饶,面前站着的则是两名皇家侍卫。
那女子一边磕头一遍喊道:“大人!大人!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其中一名侍卫则举起了手里的刀,正向她砍去。
“住手!”阮岚大喊一声,然而无济于事,那两名侍卫无心他顾,似是根本没有听见。
张总管则挥手朝那名侍卫的刀飞快掷出一颗石子。
石子蹑影追风般“怦”的一声撞在那侍卫的刀柄之上。明明只是一小块路上捡的石子,却在张总管的手下爆发出极大的力量——那侍卫手中的大刀瞬间被弹射了出去,摔在那僧袍女子身旁。
这并非是阮岚第一次看见张总管使出武功,但他难免还是在心中讶异:为何尹辗身边净过身的公公都这般武艺超群,看上去比一些寻常习武之人的本领还要高强。
“是谁?”那名侍卫恼羞成怒,朝这边望了过来。
阮岚与张总管忙走上前。
这两名侍卫是宫中护卫,以往有几次被安排在尹辗身边,所以曾有幸见过天子身旁这位内务府总管太监几面,其中一名侍卫脑子非常机灵,一眼便认出来人中有一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张总管。
“拜见公公。”
张总管点了点头,脸上并未有什么愤怒或是焦急之色,因而那两名侍卫便猜不透面前的张总管打偏他二人的刀是何用意。
“公公……公公,你可一定要救救奴家……”
走近了,阮岚才发现这名跪倒在地的女子其实并未剃度,和尚帽下盘起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了。虽看不清脸,但可以看出对方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
那名被打掉了刀的侍卫抱拳行礼,说道:“禀公公,本来这座山林因此次皇家祭天,已经封锁多日,但这女子却假扮成少林弟子的样子,想要进山,被我们二人发现以后,非但不听劝告,还想继续硬闯,口中一派胡言乱语。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遵守禁令,将她斩杀。”
硬闯皇家封锁要地并不听劝诫者,按律当诛。
如此一思,这名侍卫方才也算奉旨办事,若是真一刀杀了这名女子,那也是她罪有应得,侍卫并无过错。
听那侍卫说完,地上穿着僧袍的女子的双肩便瑟瑟发抖起来,头垂得更低了。
张总管转头对阮岚道:“大人您看……这……”
原本阮岚就没有立场去管这件事,但一想到这再不济也是一条人命,他便无法置身事外。阮岚连忙开口朝那女子问道:“姑娘,你为何要硬闯?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女子虽低着头,但可以看见她的嘴唇已被吓得苍白,全身瑟瑟缩在一起。她颤颤地答:“民女名叫乔艾芬,自小便是京城中人。此番民女前来嵩山,是为了寻找离家许久的未婚夫婿……他已经离家半个多月,至今一直未归。”
阮岚疑惑道:“来嵩山找未婚夫婿?莫非他离家未归是来了少林出家为僧?”
乔艾芬摇头反驳道:“不可能!阿山他怎会出家为僧?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婿了啊!”
阿山……
有那么一瞬,阮岚觉得有些耳熟。
乔艾芬接着说道:“半个多月前,阿山便说要来下聘,可是日子到了,我家人等了三天三夜都没见到他的身影。我便去他打杂的戏班打听,得知因为皇帝陛下的生辰,宫里要搭戏台子,阿山已经跟着他们进宫了,要晚上才能出宫。可是民女左等右等,等了一晚上,都不见他回来……”
阮岚顿时感到当头一棒。
原来……原来……是这个“阿山”……
尹辗生辰当晚,他被沈椿容指二人易了容,跟着戏班里的人出宫,那些人唤他的便是“阿山”,他原本只当是沈椿容指中有一人早早潜伏在戏班中,装成一个哑巴,易容成五官稍稍有些像他的模样,再戴上一对夸张的浓眉和两片极具喜感的小胡子,捏造了一个“哑巴阿山”的身份,好让他轻松出宫。
没想到,竟然真的有“阿山”这个人的存在。
见阮岚迟迟不语,乔艾芬一着急,便抬起了头,向面前的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