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你做那些事情,终于,终于等到我后来意识到时,你已经对我百般厌弃——”
海水已经上升到了膝盖。
“但我知道,现在祈求你的原谅已经为时太晚,倘若能有来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岚,你可愿意?”
阮岚额头轻轻靠在尹辗的肩膀上,他在嘴角四周尝到了又湿又咸又涩的味道。
这大概就是身陷大海的滋味吧24 “我——”阮岚缓缓抬起头,喉中有些梗咽。
“嘘……”尹辗将一只手指抵在了阮岚的唇间,“给我留一个念想。”
汹涌的海水漫过了腰腹。
尹辗的脸慢慢朝他靠近,阮岚闭上双眼。
阮岚第一次发现尹辗的嘴唇是那么甜蜜,那么温柔……
——也是最后一次了。
刺骨的海水下,有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一吻结束,那无情的海水已经漫到了胸膛。
他们——他们已经快站不稳了。
阮岚正被海浪拍打得瑟瑟发抖,忽然听见尹辗喊道:“阮岚,你看天上的北斗七星——”
深色的夜空一望无际,此时夜空中繁星点点,全都在闪烁着、跳跃着,各自发出耀眼的光芒,比那结界里夜空中的星辰绚烂百倍。
在低垂的夜空之间,月亮并不明亮,北斗七星现在十分显眼。
阮岚也喊:“陛下,我看到了!”
海风呼啸着卷起水花,轻易便能盖过两人高喊的声音。
“现在是秋季,斗炳应当朝向西边,是不是?”
阮岚生性聪慧,望着夜空仅片刻,当即恍然大悟。
一切都反了。
之前观察到月相与之前在京城观察的不符时,还以为是结界与地界所致,但此时繁星闪烁,星辰全部有异,又是何等法通天术可以做到的?
现在正值秋季,北斗七星的斗柄应当朝西,月亮大致正顺着斗柄指向的方向移动……这没有错。
可是,如果把斗柄的方向看作西边,那何此时北斗星不在北边在南边?
那北斗七星中的天机与天璇二君——北斗的斗身,方向也反了。
它的斗身应当指现在向北面,但天上的斗身却指向南面。
阮岚与尹辗虽不精通星象,但好歹知晓北斗七星四季的不同方位与指向。
尹辗眯起眼睛,他心里顿时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们二人此时此刻,就好似正处在现实人世的倒影之中。
倒影。
倒影……
就在此时,尹辗脑中灵光一现。
他拉住阮岚的手,问他:“阮岚,你通水性吗?”
阮岚迟疑:“会……一点。”
“那……你愿意相信我吗?”
尹辗的脸突然沉重下来。
因为这是生死一线的选择。
阮岚点头。
“那么……你深呼一口气,然后用力屏住,千万不要在水中呼吸。”尹辗从裹着阮岚的龙袍上撕下两跟长长的布条揉捏在一起,套在阮岚胳膊上打了一个死结,另一端则被他牢牢绑在自己的手腕上,接着尹辗嘱托道,“一会跟紧我,我数到三。”
“一。”
眼前的海水倒映着夜空的颜色,如此深沉幽静、浩瀚无边……那感觉就好像,他们会落入一道永远也无法回头的深渊。
“二。”
海水已然漫过了肩膀,漫过了脖子,二人漂浮在海上,可尹辗的话就好似严寒大雪天里灿烂的火花一般让人充满希冀。
“三……”
二人瞬间沉入水中,尹辗率先朝山坡下游去。
透过层层灰暗的水波,他们好像能看见,水中有一些沙石贝壳。而那些山坡下的枯草,竟然在海水中变成了一株株水草。
尹辗对阮岚做了个手势,让他尽量避开这些致命的东西。
手脚千万不能被水草缠住,否则,就算能想办法割断,剩下的气息肯定不足以游到出口。
不过,既然它们变成的是海底的水草,那他的猜测已经正确了一半。
这个结界,也许正是海中的倒影,所以有许多东西,都是反的。
方向、北斗、月相……如此种种。
只要他们想办法游到水下的最底端的地方——那便是出口。
方才那个鬼打墙的结界,可能是一个用于迷惑他们的障眼法。设下结界的人不想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他们究竟在何处,因而故意以“鬼打墙”来吸引他们的注意,让进入这里的人主要着手于破解“鬼打墙”的内结界,却忽视了更为重要的外结界。
若是他们从未被鬼打墙吸引注意,那么也许早早便能发现天上星辰的位置与实际情况相反,尽管原本在“鬼打墙”的结界中,有许多明亮、常见的星子被遮挡了起来,让人无法轻易辨认明晰。
等到海水波涛暗涌——人们方从鬼打墙的结界里被放出来,正是暗自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时候,全身放松警惕,冷静不再。因而,当海水疯狂上涌,即将吞噬一切,便是绝路。
尹辗用余光向后瞟了一眼……阮岚仍然紧跟在后。
二人继续向下沉去。
水下越来越黑,也许再过一会儿,就无法看见对方了。
阮岚只觉身上犹如压着千斤重铁……不,应当是千斤棉花,海水分明如此柔软,为何他感觉现在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在了一起。
犹如那几日被尹成折磨,体内备受挤压撑胀的煎熬。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了下来,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无法如往常一般思考,思绪愈加迟钝,全身的骨与血肉都没了知觉,那根绑在手臂上的布条……也感觉不到了。
大概是因为——快到出口了吧。
四周已经是完全漆黑,丝毫没有半点光明,他们看不见彼此,尹辗顺着绳子摸到了阮岚的手。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阮岚用尽最后的力气屏住呼吸,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他明明闭着眼睛,四周没有光芒,可他却能看见双眼前一片鲜红色。
——是他的血。
……
“你能不能救救他——!”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求你了——”
“不要让他死去,好吗?”
“你以前不是照样骗了我?”
阮岚用着最后一丝理智想了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太熟悉了。
在海底的尽头,当他穿过一道光线时,他似乎听见了这座海的回音。
——属于这道海底结界的回音。
第73章 满目疮痍
尹辗醒来时,晴朗的天空澄净无比。绸缎一般又轻又薄的白云在上面飘动着,飘得很慢,很慢……慢到他以为光阴似乎已经停止不前,周围空气都凝固了。
清凉的浪花轻柔地拍打着沙岸,岸边便浮出一道又一道的白沫,海浪一次次上岸,随即又离去。不远处还有几只白身黑翅的鸥鸟在海面上展翅盘旋,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
淳静温和的微风摩挲着他的脸颊,带着一丝咸腥的味道,那是属于海洋的味道。
在前面最遥远的地方,大海与天空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线。是这道线,将天地一分为二。
他……
他们终于逃出来了。
尹辗闭上眼睛静静休憩,忽然闻见一阵甜蜜醉人的花香。
那花香十分浓郁香甜,就好像……他就躺在繁花茂盛的地方。
“陛下。”他听见阮岚叫他,“那边的树上开满了桃花,我看着好看,便摘了几枝下来。”
尹辗忽然睁眼。
他看见阮岚跪坐在他身边,正拿着一枝桃花,伸手要递给他。
尹辗甫一握住那根桃花枝,阮岚便低眉顺目俯下了头,那张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黑黑的睫毛打着颤:“陛下……我们已经并肩走过了一场生死之劫,现在,不知道能不能算来世?”
尹辗听完,连忙从地上坐了起来,激动地一把丢了那花枝,握住阮岚的手。
就在昨夜,海水汹涌上升,即将吞没一切之时,他曾对阮岚说:“倘若能有来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岚,你可愿意?”
来世……来世。
阮岚他答应了。
他原谅他了!
尹辗喜不自胜,在阮岚的脸上轻轻落下一吻,接着道:“当然算,阮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相拥在一起。
从天上落下的阳光温暖柔和,像极了年少时春日里与人结伴出游的风光。
就这么相拥着许久许久,久到海面上的鸥鸟都已经飞走了,阮岚才道:“陛下,我方才摘的桃花被你扔了是不是。”
尹辗垂眼看着两丈外的沙岸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枝桃红色的树枝,花瓣都已落了好几片,还沾上了几丝污秽的沙尘。
他感觉很不好意思。
“这花长在哪?我帮你去摘。”
阮岚从地上站了起来,向尹辗身后的一个方向望去:“不必。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开了一丛桃林,我再去摘些回来就是。陛下,你再这里等着我。”
“嗯,好。”
阮岚走后,尹辗重新在沙滩上躺下。
海风……阳光……浪花——
这里实在太美了。
他闭上眼睛,聆听着海风与海浪美妙婉转的声音。
倘若,他能和阮岚永远留在这里,不问世事该多好。
等玄儿长大了——
再不去理会那些凡尘俗事……
不理会……
该多好……
“陛下!”
“陛下!陛下快醒醒……您怎么躺在这里!”
尹辗蓦地惊醒。
他一睁眼,便看见张总管蹲在他身边,按住了他的腕子给他把脉,面色十分焦急:“陛下,您终于醒了。”
尹辗皱眉:“阮岚去哪里了?”接着才发现周围不对劲。
天色是暗的。
他确实躺在沙岸上,也的确有海风,有海浪,海面上也有几只正在盘旋飞舞的鸥鸟。可是天空却被一层又一层的乌云笼罩住了,光芒甚微,阴云滚滚。
海水汹涌澎湃,急匆匆地涌来,又快速退去,浪花已经打湿了他的靴子,而猛烈的海风也吹散了他的外袍。
迎面吹来的一阵咸腥气味,令他反胃不已。
张总管道:“陛下,我们上岸后便开始分头寻找,不知其他人是否找到了阮大人。”
“阮岚不见了?”尹辗甩开张总管扶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怎么可能,刚刚他还在这里和朕说话。”
张总管闻言,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道:“回陛下,奴才已经在陛下身边守了有大半柱香的时间,一直都未曾见过阮大人。见陛下一直未从梦魇中醒来,所以——”
“梦魇?”
尹辗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与耳后湿漉漉的,像是海水,又像是流下的汗水。
连衣服似乎都和后背粘在了一起。
张总管答道:“是的陛下,奴才看到陛下后便想先行通知其他人陛下在此处,谁知走近了才发现陛下满头大汗,一直紧皱眉头,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阮大人的名讳,所以,奴才就想先把陛下从梦魇中叫醒,再通知其他人。”
尹辗难以置信:“你说……你一直都没见到阮岚?怎么可能……他方才说他要去摘桃花,就在那边,那边开了满林的桃花——”
尹辗顺着阮岚离开的方向望去,然而,远处满目疮痍,狼藉一片。是有一些仍然伫立着的林木,但都已经枯败了,更多的树木不堪重负直接歪倒在了地上。
苍劲的凉风呼啸着卷去,很快又倒下一棵树。
“不、不可能——”
这大概是尹辗第一次在张总管面前如此失态。
张总管忙道:“陛下,您上一次是在哪里见到阮大人的?奴才……这就让他们去找。”
这座岛上满是枯败萧瑟的垂暮之感,哪里还有盛开的桃花。
尹辗握紧双拳,凄凄地闭上了双眼,过了好一阵儿,才复又睁开。
拳已然摊开变成了掌。
“不必了。”
尹辗似是已经接受了事实,他一向可以保持着属于帝王的清醒与理智,除了极少的时候——最多是在阮岚面前的时候。
尹辗没有对张总管隐瞒:“上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海底。”
在海底的另一边,他曾对阮岚说。
——倘若能有来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岚,你可愿意?
他看着手腕上的布条,久久沉默不语。
这根布条的另一端,原本系在阮岚的身上。
可是,它现在断了。
布条上的切口并不均匀,不像是用小刀割断的。
——更像是用牙咬断的。
也许是阮岚知道自己水性不佳,已经快撑不住了,所以,用尽最后的力气咬断了布条,怕拖累他。
也许……他根本没能上岸。
永远留在了海底。
若有来世——
尹辗不敢再想下去,他对张总管道:“你带够了人手吗?若是带够了,便让他们下海捞一捞阮岚的尸身吧。”
语气好似有些冷酷无情,
张总管听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张总管道:“启禀陛下,寻常人根本无法登上岛屿,是玄墨道长运用法术把我们送上岸的,他说,我们都是这座孤岛的有缘人,只有我们才能解开它的秘密——对除去道观旁的那棵青檀有所帮助。而道长说他不是这片神州大地上的人,不能过多干涉这里的事情。”
“有缘人。”尹辗思虑道,“如此说来,上岸的人十分少?”
“只有奴才,小玉子,还有……齐莫齐公子。齐公子听说阮大人可能在这座岛上,便非吵着要来,奴才拦不住,但玄墨道长竟然答应了。”
“原来如此,那么……”尹辗沉了眸子,“道长用完法术,再次消失了?”
正因玄墨道长不是这片神州大地的人,他不能在此动用法术,否则会被法术反噬,最常见的反噬,便是被瞬间遣送至千万里的荒境之中,着实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回来。
“陛下英明,只不过,道长消失前曾与奴才说,他回来后会为陛下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算作是陛下赠予龙骨的报答。”
“……”尹辗背对着张总管,朝那一片蔚蓝无边的大海中望去。
海水波澜壮阔,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为他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然而现在他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还有一事。”尹辗立即收起了眼底那抹惆怅悲戚的神色,转身对张总管道,“云笙,这一次,朕似乎找到你一直要寻的那户章家人了。”
“什么?!陛下您是说真的吗?”张总管瞬间激动起来。
看着张总管那一副欣喜不禁的表情,尹辗有些不忍说下去:“朕昨日听阮岚说,尹成受犀尘之命灭了丘芒山上的一户商贾人家满门,便是朕与阮岚之前去的那处阴宅……那户人家正是立早章姓。”
张总管登时呆呆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尹辗无奈道:“朕心想,姓章的人家那么多,可同样是碰巧在那时建宅后又完全消失的章姓商贾人家却极少,连官府都查不出他们的行踪,现在想来,定是尹成这般手握重权之人当时在其中做了手脚。”
张总管渐渐从噩耗中回过神,而后道:“多谢陛下告知……既然如此,奴才便不再奢求什么。其实奴才早该想到,章家人十数载未曾有过来信,应当是已经故去多年了。”
“朕看你经常将早年时与章公子往来的书信拿出来翻看,其实心里一直都在思念他吧,若是……若是他们早点告于你他们新筑之宅的方位,你也就不会白白等待这许多年。”
张总管听完,难得没有依规矩回尹辗的话,而是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地低着头。
两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过了许久,凝望着这片幽海的尹辗被张总管唤醒:“陛下,您看。他们过来了。”
尹辗顺着张总管手指的方向看去,大约在十丈外的地方,出现了两抹身影——是玉公公和齐莫。
“陛下!奴才终于找到你啦!”
玉公公快步小跑到尹辗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小玉子,叩见陛下。”
只见紧跟在后的齐莫霎时目瞪口呆,他抬手指着尹辗,嘴巴里已经语无伦次:“你、你——你是皇帝?!”
“大胆!”张总管大喝一声,“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我……他……皇帝……”齐莫因为吃惊而结巴了起来,“他……他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