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管将那层纱布小心翼翼地拆下,发现伤口已然结痂。
尹辗道:“看来是快好了。”
张总管却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刺客的剑割裂到了陛下的骨头,一时半会儿不会好不了的。”
尹辗低垂双眼,深不见底的眸子带里带了点愁绪:“阮岚那边怎么样了?”
“回陛下,玉公公那边说,大人自那日晕厥之后便有些闷闷不乐。陛下可是要去看大人?”
尹辗看着张总管替他包扎:“算了,可能是那一夜吓着他了。等晚上再去吧。”
这几天尹辗尽量不去荷玉轩,不然倘若刺客再来行刺他,阮岚又得遭殃受牵连。
那一晚等他击退刺客后急忙赶回荷玉轩,便看到阮岚整个人毫无生气地倒在墙角。
阮岚脸色煞白,双手冰凉,身形本来就瘦弱的他看起来像是快要飘走了。
万幸的是,阮岚只是被打晕了而已。
之后他便鲜少再去荷玉轩,如果说前几日他还有借口去看阮岚,可今晚将是他最后一次为阮岚施针,那么今后他好像找不到什么借口去看他了。
尹辗沉默半响,问道:“可查出那夜刺客的来历和行踪?”
张总管道:“仅查出刺客是如何潜入宫内以及刺客的逃跑方向,暂时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尽快去查。”
“是。”
“那投井女尸案可有线索?”
“暂时并未有线索。卫婉嫔似乎是受惊了,在问话中一直反复强调这名宫女不是她杀的,给阮大人下药这事也不是她干的,因此提供的有效线索极其有限,芙蓉殿里的宫人也不敢多言,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尹辗想,看来芙蓉殿那边是仗着有卫将军撑腰,觉得不动声色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便可以风平浪静继续作威作福,不想惹祸上身。这招以退为进真是高明。毕竟死的只是宫女,而阮岚又不是朝廷命官,因而卫婉嫔咬定了自己不会动她。
帝王往往最为厌烦臣子暗自揣度圣意,尹辗亦然。
尹辗偏不要顺了他们的意,何况他已经信誓旦旦地向阮岚保证,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他放下茶盏,抚了抚仍在阵痛的左臂:“张总管,你觉得阮岚可否任谏议大夫?”
张总管没料到尹辗会忽然问他此类事宜,只好细细一思:谏议大夫,属于本朝正五品官员。说小不小,毕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说大也不大,此官衔仅为虚职,并无实权,可若要让阮大人一入朝堂便身处高位大权在握,想必难以服众,吏部那里也定会乱嚼舌根,还是先从谏议大夫做起,慢慢来为妥。
张总管很懂得分寸,朝堂之事他不便参与,便说:“奴才不知,但奴才知晓,循常例,倘若陛下要对阮大人加官受爵,必须要有正当缘由,否则,势必会引起百官非议……”
尹辗点头,摆手道:“这你大可放心。谏议大夫多是由京外官员升迁而来,而阮岚倒是有资格胜任。”
张总管不解,低声问道:“陛下是指……?”
“朕记得十年前阮岚曾奉旨前往朕的封地治理黄河水患,不但将受灾百姓安置稳妥,还下令开凿了几条清渠疏散洪水,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朕当时可都被比下去了。治理黄河水患,可算功绩一件?”
十年前尹辗还不是帝王,而是在豫地做逍遥王爷。那一年黄河决堤引发水患确实不假,阮岚也确实也被先皇派去治理水患了。可在张总管的记忆里,他怎么记得,当年安置百姓与修凿水渠这些事务,明明是当时还是豫王的陛下下令让他们做的呀。
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要让阮大人入仕了,连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都翻出来给阮大人找加官受爵的理由。他恭手回道:“陛下圣明。”
尹辗伸出指骨分明的右手手指在桌上叩了几下,一番沉思后,说道:“既如此,等明日宴会过后再着手办理这件事,等他缓过这阵。”
等今日针灸过后,相信阮岚很快就能复明。
“是。”
等二人交谈完毕,张总管退出去后,尹辗便双手交叠,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随后传来阵阵雷声。
其实尹辗心里还有个这些天始终让他放不下的疙瘩,让他不知道该如何与阮岚开口。
这疙瘩便是七日前,阮母在城东的园子里惨遭毒手之事。
尹辗抬手按住了这两天一直不断跳动的右眼。
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希望是他多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受马上出宫!
第13章 翠蝶宫外
昨夜惊雷在天上轰轰作响,响了大半夜,愣是没听见雨声。阮岚一晚上迷迷糊糊没能睡着,早晨起来拉起床幔,却看到窗外是一片草长莺飞艳阳天。
真是奇妙,好像连老天都在给尹辗生辰的面子。
不过这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因为他终于要出宫了。
阮岚重新躺回床上抱着被子眯了好一会儿,在心里琢磨出宫应该带些什么。
衣饰?用具?还是……
——似乎没有什么好带的。
荷玉轩里的东西基本上全是尹辗的,包括他身上穿的这身衣服。
更何况,要是带尹辗给他的吃穿用度出去,指不定在哪就暴露了,这些东西毕竟是皇宫御用,甚为稀少,非寻常人家能及。
思来想去,还是两手空空为妙。
阮岚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与焦躁。在宫里被囚禁了太久,他似乎已经快要忘了宫外的一切。
不知道此次能否逃出,不知道逃出后会否被抓回来,不知道怎么在外面隐姓埋名地生活,不知道……还能不能去看一眼已故的母亲。
两日前是他母亲的头七,可尹辗什么都没说。看来尹辗根本不打算把此事告诉他。
呵……他无奈地摇头,尹辗难道还真想隐瞒他一辈子吗。
忽然门外突突突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阵叩门声迅速而焦急,来人听上去并不像是玉公公。
……反正在阮岚的记忆里,玉公公似乎就没敲过门。
阮岚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一声男童清脆的嗓音响起。
阮岚记得这个声音。原来来人是上次在窗外拿小石子砸他的小皇子。
还未等他回应,门竟然自己就开了。阮岚的眼睛在这几天里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清楚看见那小皇子很自觉地推开门,如同老鼠一般刺溜一下窜了进来,然后两手飞快将门合起,整个人偷偷摸摸蹲在地上,扒着门缝往外看。
阮岚心想,这小皇子该不会又是从先生那逃出来的吧。
于是便喊他:“你怎么进来了?”
“嘘……!”那小皇子转过头来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眉头紧锁,瞪着眼睛示意他不要出声,不过他倒是忘了阮岚原本是个瞎子,应该是看不见这个动作的。
屋内一时间寂静下来,阮岚仿佛能听见那小皇子紧张的吸气声。门外有脚步声渐渐靠近,似乎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接着便越来越远了。
等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小皇子靠着门框如释重负瘫坐在地:“呼……终于走了。”他一边感叹一边用手在额头处扇风。
看来这小皇子之前被追得是马不停蹄惊心动魄,现在才有一丝放松喘息的机会。
阮岚问:“又在被先生追着念书了?”
那小皇子听见他的声音,忽然腾得直起了身子,瞪大双眼惊叫道:“咦,怎么是你?”。然后他迅速站起身来拍拍裤子左右环顾了一番:“哎?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阮岚顿时满头黑线,合着这小屁孩刚刚根本没认出他,估计是慌不择路才逃进他屋里来的。
小皇子见他不答话,便凑到他跟前说道:“我跟你说啊,这次追我的人比先生还要可怕一百倍。我要是被她抓住了,就要被……”他伸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了一记鲜血喷涌而出时的“嗑呲”声,还露出一脸狰狞可怖的表情。
看得阮岚直想笑,可是他必须得装出一副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他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猜道:“竟如此可怕,那么就是……殿下的父亲?”
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了,今天是尹辗生辰,尹辗又是接待外使又是筹备宴会,哪里有时间管他。
那小皇子十分赞同他:“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知道父皇确实是很可怕。但是嘛……今天追我之人的可怕程度,比起父皇,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得阮岚来了兴致,竟然有人比尹辗还可怕,他得好好问问:“那殿下说的是谁?”
那小皇子叹息着摇了摇头,两手一背,在房里人模人样踱着步子说:“要说起这个和父皇一样可怕的人,简直是本殿下一生中的耻辱,她呀……简直是个母老虎!”
就在此时,荷玉轩的大门一脚被人重重踹开,砰得撞在墙壁上。
“尹!玄!你说谁是母老虎!”
吓得小皇子抱头缩在了地上。
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比那小皇子高了快一个头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八/九岁而已。
那女孩儿身材清瘦,眼睛清澈明亮,长得颇为清秀,身穿一件鲜艳的橙红罗裙,脚踏金丝绣花靴,估计是正在打扮自己准备下午去参加尹辗的生辰宴会。
衣着如此鲜艳华丽,且能对尹辗的大皇子态度如此恶劣,想必就是皇宫里的那位长公主吧。
也不知道小皇子是哪里惹了她,她一看见小皇子的身影便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朝这儿走来,一把揪住了正瑟瑟发抖的小皇子的衣领,稳稳地向屋外拖去。
看得阮岚心里只剩下八个字:天生神力,力大如牛。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么强壮的身手,尹辗可真是生得好。
“阿姐,你别拽我,你听我说呀……”
“有什么什么好说的!摔坏了母妃送我的白玉镯竟还敢跑,你以为母妃不在我就没办法动你了吗!罚你抄十遍《中庸》,不抄完不许出来!”
长公主明显是知晓小皇子最害怕什么——读书。
“阿姐……一会有晚宴……”小皇子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
“那就吃完回来继续抄!……”
“……呜呜。”
小皇子就这么哭着被拖远了。连阮岚看着,都替他感到心疼。
真是生女如父啊。
连脾气都一般蛮横。
经过了这么一段儿插曲,阮岚便不如之前那般视死如归了。他紧张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站在窗前静静沐浴阳光。
温暖明亮的光线照射在他白皙清秀的面容之上,乌黑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睑,并未束起的黑发散落于后腰,如瀑布一般。
他站在那里,就好像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仙人。
阮岚在窗前合眼细数剩下的时间。还有几个时辰,如果中间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他就能出宫了。
现在大约是巳时,而沁儿……让他戌时于翠蝶宫等候。如今翠蝶宫外是为了庆贺尹辗生辰而临时搭建的戏台。晚宴过后,宫内有头有脸之人都会被贵妃请去听戏,当然也包括尹辗。翠蝶宫旁会辟出一间屋子为那些戏子更换服装整顿妆容之用,到时那里必定人来人往热火朝天,只要他找准时机钻进那座翠蝶宫,想必沁儿已经想好了法子,定能助他摆脱暗卫逃出皇宫。
而当下为之等待的时间,真是乏味又漫长。
“大人!大人!”阮岚老远就听见了玉公公喊他的声音。玉公公一路小跑进来,手上托着一个盘子,上面盛满了热气腾腾模样好看的糕点。
“大人!快来尝尝御膳房刚出炉的牡丹芙蓉糕,这可是专门庆贺陛下生辰才做的!一出炉奴才就抢了大半,别人还没有呢!”玉公公将那盘子放在桌上,从中拿了一个递到了阮岚手边,“大人快吃吧,还热乎着呢。”
阮岚伸手接过,尝了一口,糯中带韧,甜而不腻。
“嗯,确实好吃。你也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
玉公公顿时眉开眼笑,张口说道:“谢谢大人!”
太阳升起又落下。
天色已是黄昏。
想必宫里的宴会已经散了。
马上便要到戌时。
“大人,刚刚贵妃娘娘的侍女过来问我们一会去不去听戏。”玉公公走上前来向他禀报,一边自言自语道:“真奇怪,贵妃娘娘这可是第一次请您去听戏呀,以前有戏台的时候可都没我们的份,这次怎么想起您了呢。”
阮岚也感到诧异,不过这样也好,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不然他还得找借口说服玉公公怎么让他去翠蝶宫。
于是他回道:“说起来我也很久不曾听过戏了,有点想念,不如今晚便去看看吧。”
“那我也能去听戏了?“玉公公眼中一亮,“听闻来宫中唱戏的都是京城名角,常人很难得见,没想到奴才今晚也能听一次,真是托大人的福了!”
阮岚心想,若是玉公公到时候知晓他去听戏其实是为了逃出宫,不知道还会否这样开心。
过了今日……
以后……多半是再也见不到玉公公了。
夜幕降临。
宫内华灯初上。
此时正是戌时。
戏台上的人正咿咿呀呀唱着戏。脸中央点着一抹白的丑角不知唱了哪一句,台下的人顿时哄堂大笑,纷纷拍手叫好。
阮岚已然落座,他坐在安排好的位子上,在装瞎的间隙偷偷望向极远的前排。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登时看见了尹辗的后脑,旁边有贵妃,皇子,以及另一位年轻貌美的妃嫔。
想必那位便是卫婉嫔了吧。
尹辗在宫中左拥右抱,想有多少佳人就有多少佳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有他也能过的很好。也许等他逃出宫后,尹辗会忽然良心发现,发觉自己还是最喜欢女人,便不想再来找他。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
阮岚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跟一旁的玉公公道:“公公,我想去解手。”
玉公公正听戏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阮岚这么说,恋恋不舍地回回望了戏台两眼,道:“好的大人,奴才这就扶您去。夜里太黑,您可别摔着了。”
两人离席向外走去。
阮岚在前面走,玉公公在后面紧紧跟着。
阮岚绕过尹辗可见之处,朝着翠蝶宫旁走去。
“大人……茅房不在这里……”玉公公小声提醒他。
“嗯,我就是想到处走走,那里人太多了,我不太习惯。”
这倒是事实,阮岚一直住在偏僻的荷玉轩,与常人隔绝,平日宫中有什么热闹的活动尹辗也不会让他参加,所以对于这些熙来攘往的事情,他早就不习惯了。
阮岚不一会便绕上了翠蝶宫的台阶,看到了里面应接不暇正忙碌奔波的人影。
阮岚越走越快,在人群中穿梭,玉公公在后面叫他,小小的个子被人群挤来挤去:“大人,里面不是茅房!哎,别撞我,你怎么看路的……”
忽然阮岚看见翠蝶宫深处的一间屋子,门打开着,里面并非漆黑,仅稍有些光亮。可是却没有人进出。
应该就是这里了。
阮岚直接大步冲了进去。
后面的玉公公眼睁睁看着阮大人疾步走进一间屋子便没了身影,他连忙钻出拥挤的人群,也跟着走了进去。
阮岚刚踏进屋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一记闷响。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玉公公已经被在屋子里躲着的人用木棍敲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明天就能出宫了=-=
第14章 护城河边
屋中有两名身着常服的男子,其中一人收起木棍,将晕厥的玉公公拖到了角落,扒下了他的外衣,严严实实捆了起来,并在他口中塞了坨白布。
玉公公双眼紧闭,中衣勒在身上,双手缚在背后,下巴被那人野蛮粗暴的动作震得微微扬了起来。
阮岚实在不忍,想跟上去,却被房中另一人拉住。
拉他之人约莫二十四五,浓眉大眼,两片小胡子长在鼻下,看着有些好笑,他与阮岚身形相似,谁知力气却十分大。
他稳住阮岚的胳膊平视他道:“阮公子,为防他走漏风声,我们只能如此。等确认您离开京城完全脱险后,我们便会将公公松绑,至于公公的安全,您无需担忧,我们会在最大程度上护他周全。”
阮岚朝玉公公躺倒之处忘了两眼,叹息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想装扮成我们二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