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点休息吧,陛下……明日还有朝会。”
晚间的盛宴结束之后,看到自己的主人不惧严寒,凭栏迎风地站于马度克神殿的露台前良久,拉撒尼很是担心。可是近身提醒之后,狂王好像置若罔闻般,犹自站立着。
心事重重的模样。
也难怪,自从吕底亚国王克罗伊芳斯去世之后,各类繁杂政务接踵而至。
首先是因为米底向吕底亚开战,征战迦南的计划延期;接着似乎是料定了王不会在冬季出兵,埃及法老特意差人送来挑衅的泥版文书;再来就好像还嫌不够乱一般,国内的犹太人近期又掀起一场小骚动,好在于生日前平息了。
王,真是辛苦。
如果“那个人”还在这里的话,或许还能为其分忧……只可惜,作为迎亲使者的他,现在仍身处北国米底。
拉撒尼寻思,一边端详着主人郁郁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王很可能正和自己在想同样的事情。
“拉撒尼。”
这么想着,突然间就被呼唤,拉撒尼匆匆响应,然后就听上位者问道:“巴别塔……有多高?”
其实巴别通天塔的高度国内人尽皆知,只是拉撒尼不明白狂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怔了怔,回答:“加上顶端的神庙,一共有两百七十多尺……陛下。”
“最远……可以看到哪里?”
“是东面的‘日出之海’,陛下。”
“日出之海么……”喃喃了一句,尼布甲尼撒拧起眉,忽然扬起手臂指着塔下杜拉平原的腹地,那正在重修的金头偶像,道:“把它拆掉吧。”
“唉?”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拉撒尼正想再出声确认一回,尼布甲尼撒这次干脆直接下令道:“传令下去,即日将金像熔毁,我要在杜拉再建一座新塔——它要高过巴别,站在顶端能望见比‘日出之海’更远的东方!”
要在这种时候建塔?王到底在想什么?!虽说对主人这番心血来潮般的心思不甚明白,可拉撒尼还是诺诺领命,退离。
殿堂之上,徒留一人了。
环顾四遭,马度克神殿的布设依旧,狂王却忽然感到身处其间无比的陌生。
房廷……房廷……
不在呢。
到底还要熬过多少个这样形单影只的黑夜,他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尼布甲尼撒无可奈何,轻叹一记……回声硿硿。
次日,帕萨加第的郊外。
太阳出来后,驿道上的积雪融得很快,因为离最近的城市帕萨加第仅有三十多里的路途,所以车队重登路途之后,估计约莫到黄昏时分便能抵达了。
一路颠簸,小公主依迪丝也不顾什么礼数,亲昵地挽着房廷的胳膊,到后来甚至偎进他的怀中。
明明随侍的哺育女官〈奶妈〉也在车里,可她却选择黏着房廷。
“大人的怀里暖暖的好舒服哦……而且好香好香,嗅起来比奶妈的味道还要好闻!”
依迪丝嗲声道,房廷一愣。
女官掩嘴偷笑,房廷则扯了扯嘴角,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体谅她自小长在深宫,千金之躯娇惯养大,加之又是第一次离开故乡爱克巴坦那,对一个年方十三岁的幼女而言,这般撒娇也是无可厚非。房廷这么想到,便听之任之,却不知越是这样依迪丝会越得寸进尺。
“大人。”
依迪丝唤了一声,招回了房廷的神思。低头看那女孩,只见她鼓囔着粉颊,像是踌躇过一番才开口道:“其实依迪丝一直都很想问您……”
“什么?”
抿了抿红唇,女孩忽然像是很不好意思似地扭转过脸,道:“尼布甲尼撒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依迪丝抱着少女特有的羞赧神情这样问道,瞧得房廷一呆,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忘记,现在这个正同自己撒娇撒痴的女孩,日后终将是狂王的妻,哪怕他们的年龄悬殊,可政策的婚姻仍旧无法变更!没有料到,自己所处的情境何其尴尬!除了要代替尼布甲尼撒迎接他的新娘,还要回答新娘的这种问题……房廷暗笑自己的后知后觉,发觉自己的胸口正在隐隐作痛。
沉默了一会儿,瞥了一眼依迪丝,瞧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又紧张的模样,等着自己回答,这模样怕是心中早有了怀春的蠢动,实在是娇憨可爱。
见状,房廷敛去了小小的感伤,出言戏谑道:“王的年纪虽然是比公主大了一些,可是样貌却十分英俊。”
此话一出,依迪丝霎时面孔通红,羞怒道:“谁……谁要知道这些?!”
明明被说中了心思,口头上还不肯承认——别扭的小妮子。
“那殿下要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继续逗弄着女孩,房廷一脸含笑。
“您好坏,怎么可以这样戏弄依迪丝!”依迪丝总算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恼羞成怒地用粉拳砸着房廷的肩膀。
她越是这样,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下意识地按着闷闷的胸口。
这一按,教房廷的心脏陡然沉至最底处。
不见了!那东西不见了!确认般又在胸前胡乱摸索了一阵,还是没有!蓝玻璃的滚印——居然不翼而飞了!虽然那滚印并不十分贵重,可对于房廷而言,它的意义却非同一般。毕竟那是狂王亲自送予他的“信物”,向来都是贴身戴着,就连睡眠和洗浴的时候也从未取下过。
是什么时候遗失的?
四下张望,应该已经不在马车内了,难道说是在上路之前就弄丢了么?
“大人,您怎么了?是丢了什么东西么?”看到房廷一脸焦灼,依迪丝的女官关切地询问。
“是什么东西?我们帮您一起找找吧?”依迪丝也跟着问。
“也不是很要紧的东西……”虽然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房廷心里还是非常介意。如果真的为了寻那滚印教车队沿原路折返,未免太大张旗鼓,但就这么放弃寻找,饶是不甘心。
“真的不要紧吗?”
摇了摇头,房廷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
心中的阴霾却在此时越来越浓重了。
到达帕萨加第时,已近黄昏。
诸人前往驿馆的途中,房廷怀着一丝希望询问昨晚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居鲁士,“殿下,启程之前您有没有看到过一枚青色的滚印?”
“滚印?”居鲁士一脸茫然,反问:“是您丢失的贵重之物么?”
“不……它只是很普通的蓝玻璃……”
看样子居鲁士也不知道,原本还指望万一被他拾到就好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是这样啊。那滚印应该对大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吧?”
居鲁士这么说时,房廷心中一颤。
“其实,找不到的话……也无所谓。”房廷言不由衷地这般回道,一脸难掩的悻悻。
一旁的米丽安见到这幕,疑惑地望了望居鲁士的侧脸,直到房廷走远,才于近旁悄声问道:“殿下,您为什么不把‘那个’还给伯提沙撒?”
之前在途中,她就曾瞧见年轻的主人攥着手掌里的某个小玩意儿发呆。因为好奇,所以瞥了一眼,发现原来是枚青色的细小滚印,周身刻着楔字,做工颇为考究的模样。
当时她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察觉到视线的居鲁士便立刻将其收起了。
那应该就是伯提沙撒丢失的滚印吧。
“因为不想就这么还给他。”
居鲁士微笑着这般说时,米丽安眼前一晃——忽然觉得自己的主人还真是有点“无赖”。
“米丽安,那滚印是宝物,无价之宝。”
“咦?不是说是蓝玻璃做的么?”难不成伯提沙撒在撒谎?
“那确实是蓝玻璃做的。”
听居鲁士这么讲,米丽安越发胡涂了,疑惑——廉价的蓝玻璃又算哪门子宝物?
“虽说如此,但它的价值就算是天青石也无法比拟〈注四〉……因为这可是‘米丽塔的恩赐’呢!”
注四:滚印的材质有很多,较贵重的有黄金、玛瑙、黑曜石、绿松石或天青石制成,而天青石是当时最昂贵的宝石。
第五章
因为目前距离行省中心的安善非常之近,车队不忙赶路,所以大家商量后,决定于帕萨加第过一晚再上路。
在驿馆用了午膳,休息片刻,房廷好不容易劝服依迪丝留在馆内午睡,自己则打算随着居鲁士一行微服去到市集。
但以理和撒西金是理所当然的一路随行,倒是沙利薛似乎仍对之前的事件心怀间隙,这回干脆连招呼都没有,直接不跟来了。房廷本来就对他没有什么期待,所以也不在意。
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购置马具,结果买齐了所需的缰绳钩、铃、马嚼和辔头之后,房廷却被帕萨加第的市集吸引住了。
街道上弥漫着各种鲜甜的果品气味。
迦南的羊毛、细麻、蜂蜜和无花果,波斯本地生产的棉花、茶、桑、柑橘,撒拉逊〈阿拉伯的古称〉的生姜、肉桂和宝石玉器,埃及的玉米、草纸、雪花石膏和黑曜石,巴比伦的挂毯、香油,希腊的雕像……
一面感受着古代市场的纷扰喧闹,一面看着琳琅的商品目不暇接。铜器、银器、马具、织物、木工制品,每一样看起来都是那么新鲜,而且可能是因为异族长相的关系,房廷走不到几步,都会有小贩主动上前兜售生意,这情境教他不由得联想起阔别已久的普洛采西大道。
“啊,是‘洛勒斯坦’!”
在看到一副青铜制的甲胄时,但以理不禁兴奋地大叫,虽然他年纪尚小,可由于常年随商队在迦南、西奈行走,亦是见多识广的。
波斯的“洛勒斯坦”因构思神奇而举世闻名,这种甲胄不单坚固而且轻盈,据说在铁铠出现之前,为波斯的上层武士所热衷穿着,是种身分的象征。
房廷看了看甲胄,虽然因老旧氧化,表面出现了点点绿斑,但仍可以看得出崭新时它的做工之精致。
腰带上和锁扣的部分缀有玫瑰的花纹装饰,可以想见原来这甲胄的主人应该是个地位崇高的人。
“好可惜……如果宝石没被挖掉的话,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的。”但以理指着腰带上几处丑陋的凹陷处,这样叹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方的居鲁士听到这话,忽然插话道:“如今在波斯,就算拥有‘洛勒斯坦’也不值得炫耀。武士们穷困潦倒,只得卖掉甲胄上的宝石来维持生计。
“只因这个‘国家’太‘贫穷’了!”
说到“贫穷”这个字眼的时候,居鲁士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严峻,作为听者的房廷也不禁动容。
“殿下……不要说了。”米丽安近前扯了扯他的襟摆。这才舒了一口气,缓了缓口势,道:“对不起,这些话不应该说给你们听的……”
“哪里……”房廷摆了摆手,虽然口头上说不要紧,可是,难得看到一向从容的居鲁士也有这样激动的时候,想要不介意都不行。
“咦,为什么会贫穷?明明那么热闹……”一时还搞不清状况,但以理贸然发问。
“有些事,用眼睛看到的并不就是真实。”
房廷忽然想起那日自己第一次于马车上,看到爱克巴坦那的七重城墙与金殿时,撒西金曾说过的“不过是穷奢极欲罢了”,其实一点都不假。
人人都知道波斯的矿藏丰富,土地肥沃,可是整个“国家”却并不富庶,原因其实很简单。
“波斯整个成为米底的行省之后,王被废黜,军队解散……商农赋税数额庞大,各个城市每年还要向首都纳贡。再加上与吕底亚的战争一直在持续着,这些都需要巨大的财富支持,所以……”
剩下的话,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愧是伯提沙撒大人,说得没错。”居鲁士赞道,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这样的情形恐怕用不着多久,就不复存在了,至少在‘帕萨加第’是这样。”
他故意念重了“帕萨加第”,而这个单词在梵语中乃是“王权所在”的意思。
只一句,就使得原来的气氛立刻急转直下——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房廷惊讶地望向居鲁士,少年却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神情自若,甚至还冲着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再过三十年,居鲁士便会在帕萨加第缔造盛极一时的波斯帝国,就连日后的亚历山大大帝也会莅临此地凭吊他的丰功伟绩,但现在就说这些,难道不嫌操之过急了么?
这样暗自思量,房廷止不住背脊发凉。
不祥的征兆,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房廷离开后不久,沙利薛在驿馆内的榻上辗转,却如何都睡不着。
唉,当时为什么不跟去呢?
天知道撒西金那个不可靠的家伙有没有好好看着那个傻东西;波斯种会不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对他动手动脚?还有那个犹太小崽子,没事总爱添乱,这回会不会又惹出什么是非来?!烦!真烦!直到人走得都没影了,才后悔起来,可现在教自己再去寻他,似乎又很没面子……
沙利薛气闷地在内室里来回踱步,憋得实在是心慌,终于按捺不住,提上自己的无鞘剑正想追出去,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王子……居鲁士王子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见他!”
什么人,这种时候大吵大嚷的,简直找死!要不是自己急着出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沙利薛心道,出门睨了一眼来人——他一副波斯骑士的重装打扮,满头大汗、气喘不止,看得出是刚从某地赶来的传令官。
“有什么话慢慢说……王子现在不在驿馆,是哪位大人派你来的?你找他有什么急事?”驿馆的使令是居鲁士的部将,他替传令官端上饮水,这样问道。
无聊。
这么急着找那波斯种,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应该不关自己的事吧。
沙利薛这么想着,刚抬起脚步,就听到“冈比西斯王子”这个清晰的字眼——冈比西斯?不就是波斯行省的省长么?他怎么了?好奇地望向那传令官。
四目相交。
驿馆的使令也发现了沙利薛,颇为忌惮地“嘘”了一声,对方立时噤口。
欲盖弥彰,鬼鬼祟祟的,一定有问题!暗暗冷笑了一记,沙利薛立时打消了出去寻人的主意,大步流星回到了自己的居处。
晚间回到驿馆的时候,房廷发现依迪丝还在熟睡。想来这一趟路途真的把她累着了,所以也没有让女官将之唤醒。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心俱疲?
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帕萨加第,心里忐忑,加上路上又不慎把滚印遗失了……这一整天都过得恍恍惚惚。
还好在用晚膳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居鲁士,这般也不用刻意逢迎了。
稍稍松懈的时刻,驿馆的侍者业已准备好热水供他洗浴,房廷欣然答应,来人便把铜制的浴盆和换洗的衣服送到了内室。
然后就在解衣时,房廷看到自己的胸乳附近有几点古怪的瘀红,照了镜子发觉不单是那里,就连颈项处也有。
不痛不痒的,都不曾发觉。心道可能是被蚊虫叮咬的痕迹,也没怎么在意,就这样褪净了衣服。
怎知,就在这空档,有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到自己赤身裸体毫无防备的模样,对方先是一愣,然后面孔微红地喝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洗澡?!”
居然是沙利薛!吼完这一句,他便抓起衣物丢向房廷!“快!给我穿上!”这般命令,听得房廷感到莫名其妙,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沙利薛便急不可待地一个箭步跨上前来,胡乱地将衣物套于他的身上。
就在动作间,房廷蓦地嗅到了血腥气息。
看到了——沙利薛的掌间,没有拭净的猩红!触目惊心!“血?!你……”房廷惊得猛力推开他。
沙利薛却不容房廷呼喊,以沾血的手掌捂住他的嘴,恫吓道:“敢乱叫,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乖乖听话,不许反抗!”
房廷慑于威胁,只得依言穿戴好,之后,沙利薛还特意让他罩上自己的大围巾衣,趁着侍卫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催促他从驿馆的后门出去。
“快上马车!”
“为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用剑柄抵着房廷的后脊,“你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此时的夜晚,户外又开始落雪,驿馆后面的街巷一片凄清,没有灯火,行人也相当少,房廷被沙利薛从后方推搡着前行——因为不知道对方要对自己做什么,未知的恐惧使得房廷脚下发软。
直到快接近马车时,终于鼓足勇气地扭身欲逃,可他又怎会是身手矫健的武夫对手?当下遭拦截,还被捉着腰径直摔进了车内!狼狈地跌趴,一阵头晕目眩,房廷睁眼,黑漆漆一片,感到沙利薛钻进来后,马车便摇晃着,开始行驶!“快……快停下!”于地上胡乱摸索着想要攀爬起身,突然摸到一件软物,唬得缩手,意识到那应是除去自己和沙利薛的第三个“乘客”,不禁惊呼:“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