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米丽安急忙喝道。
虽然在米底,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外国的使臣知道也不足为奇。但这对于王子而言,此乃“禁语”——万万提不得的!果然,因为沙利薛的这句妄言,居鲁士收敛了笑容。房廷看到他攥紧手掌,知道他十分介意,害怕沙利薛再继续口出狂言会真的激怒他。刚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乱臣贼子,乌合之众!你以为自己真的能举事成功么?——‘骡子’罢了!”〈注六〉天!他真的就这样说出来了!房廷呆立当场,一时忘记了呼吸!要知道,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王室成员对于血统纯粹的执着,都是格外强烈的!沙利薛这般指摘居鲁士的血统,无疑是对其最大的侮辱!眼看着那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不消说,这便是居鲁士的盛怒!“闭嘴!给我闭嘴!”
米丽安怒吼,伸出右手用力捂着沙利薛的嘴,直想把他刚才说重新塞进去,可是已经吐出来的话又怎么可以收得回?
“啊——”
忽而一声痛呼,惹得众人观望,但见米丽安捂着的右手鲜血淋漓,而沙利薛则冲着她啐了一口血吐沫,龇起牙冷笑。
“你!”
虽然还没有严重到手指被咬断的地步,可看到沙利薛的这个表情,米丽安不禁大怒,想也不想,未受伤的另一只手便夺过身边士卒的火把,朝他的面孔炙去!凄厉的惨呼,立时划破夜空。
房廷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沙利薛激烈地挣扎扭动!心脏彷佛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住手……快住手!”
房廷大声喝止,可米丽安置若罔闻,急急转向居鲁士渴望得到支持,看到的却是一张表情生冷的面孔。
“殿下!求您放过他!”
这般急切地恳请赦令,谁知那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少年,偏偏在此刻变得无动于衷起来,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沙利薛正在遭受着酷刑!居鲁士冷漠的姿态教房廷心寒,可自己又没办法阻止着一切,只得再度央求。
“我说过,只要大人乖乖随我去安善……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居鲁士缓缓回道,气定神闲。
房廷听闻,感到一记旱地惊雷就这样狠狠地劈在了自己的心头。
怎么也没有料到,居鲁士……竟然不留一点商榷的余地,以这种方式来要挟自己!若以一个旁观者来看,或许会认为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可现在房廷却由衷地觉得,这样的居鲁士未免太卑鄙了!“……我答应您。”无可奈何下,只得应允。
居鲁士则立刻冲着米丽安下令:“米丽安,住手吧。”
房廷急急望向沙利薛的方向,发觉他正垂着脑袋,没有了动静。
是昏厥了么?还是已经……
房廷焦心不已,想过去查看,可刚转过身,胳膊上便一紧,居鲁士正从后方抓着自己。
“大人……”
居鲁士呼唤着,房廷浑身一颤,本能地挥开他。回首看到对方一脸的愕然,似乎是颇为震惊的样子。
“对不起。”房廷偏过脑袋,不看他。“请您不要碰我。”
语毕,便径直朝沙利薛跑去。
想要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居鲁士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看着房廷奔离自己,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蓦然袭上心头。
“王子?”
希曼忧心地呼了一声,居鲁士便垂下了手,扭过头冲着忠心的臣属。
“希曼。”
“是。”
“你说过,有的事物用强求的方式获得,根本就没有意义,那样只会失去得更多……”
主人这般说着,希曼心里“咯铛”一记。
“那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居鲁士这般询问,他愣了愣,望着年轻的主人,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回道:“王子,如果您不觉得后悔的话,那便是正确的……”
听之,居鲁士无奈地笑了笑,轻叹一声。
抵达安善城之前,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神之门,巴比伦城。
议事殿。
“约雅斤,每日赐你飨食,直至终老……即日起从囚室迁往朝圣者之家居住。”
距离上次的犹太人骚动已经过了半个月,尼布甲尼撒与臣僚们商议后决定,于日间的朝会宣布,给予十年前虏获的犹太废王恩待,这般也好暂时平息城中异族人的不满情绪。
眼看着座下的约雅斤叩拜稽首,尼布甲尼撒有点心不在焉,待他退下,侍卫官禀报杜拉平原的近况时,才稍稍来了点精神。
“按您的意思,工匠们业已将金像熔毁。不过杜拉的土质松软,加上金像的地基需要重设,建造新塔仍需一段时日。”
“明年泛滥季来临之前能完工么?”他一向没什么耐性,而今次提出来的要求更使得负责工建的大臣面露难色。
“陛下,先王在世时建造巴别塔就一共花了十多年……您要建比它更高,没有十年八年,恐怕……”
听到这里,狂王有些不悦,正要驳斥大臣,忽然看到三甲尼波领着传令官进入了议事殿。
……是“他”回来了?
认出是派去米底迎接的官员,心脏不由得加速鼓噪起来。
不过从北国到这里,乘马车一来一响应该没那么快,想来不太可能……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蹙起眉头。
“陛下,派到米底的传令官前来述命。”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所以还没等使者在殿前叩拜完毕,尼布甲尼撒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见到伯提沙撒了么?他何时能返回王都?”
作为上位者,贸然提出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失仪,拉撒尼在御前轻咳了一声,提醒狂王应该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
而这时,传令官貌似踌躇,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一旁的三甲尼波催促了一记,他才应声道:“陛下,其实微臣在米底并没有见到宰相大人。”
这话引起下方的一阵不小的骚动。
尼布甲尼撒心中一凛,问话的口气立刻变得严峻起来,“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透着难掩的愠怒,传令官战战兢兢地将房廷与公主一行离开爱克巴坦那,去到波斯行省的事情禀呈。
这么说,短期之内是回不来咯?
日夜企盼,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回答!狂王听闻,勃然大怒,正欲拍案而起,拉撒尼适时地上前劝慰,“陛下,请息怒……也许伯提沙撒大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
“难道……他会被人挟持?”打断了拉撒尼,尼布甲尼撒喃喃了一句。
虽说米底之行有沙利薛和撒西金相伴,他应无安全之虞,可是狂王一想起之前朝见自己的阿斯提阿格斯的外孙,心中便极不舒坦。
那个蓝眼睛的少年,绝非泛泛之辈。房廷与之共处,真的会一切安然么?
越想,越是不放心。
议事殿内肃静一片。
沉默了片刻,狂王命书记官在泥版上拟国书,催促阿斯提阿格斯尽早将公主和伯提沙撒送至巴比伦国内。
然后,就在按上滚印之前,尼布甲尼撒教书记官于国书的末尾,添上了这么一句话——“若泛滥季来临之前还未抵新月沃地,吾王将去到米底亲迎!”
注五:国王、贵族穿紫和蓝色衣服,平民穿红色,祭祀穿白色。
注六:骡子,即马和驴的混血,这里也就是“杂种”的双关语,因为居鲁士是米底和波斯的混血儿。
第七章
距离帕萨加第东南一百多里,波斯旧都城,安善。
连夜赶回的居鲁士,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哀悼父亲冈比西斯的逝去,就必须面对一项重要的抉择。
“殿下,既然您是冈比西斯王子的长子,理所当然继承省长……不,应该是安善王之位。”
“阿斯提阿格斯王现在身在国外,鞭长莫及,况且还有公主在我们手上,您就不要再犹豫了吧。”
“我们已经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报哈尔帕哥斯大人,以后他将会在爱克巴坦那尽量协助配合您。”
臣属们这般建议的时候,甚至还将紫皇袍和“希达里斯”的三重桂冠捧了上来——这是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时,只有历代安善王才能穿戴的服饰,擅穿者被视为叛君篡位,会招来杀身之祸。
居鲁士心中自然明白臣属们此举的目的为何。父王冈比西斯软弱无能,所以才会导致波斯现今的局势——行省之内各族分崩离析,有势力的贵族亦受到米底王的牵制,自己甚至还作为人质待在异乡长达九年。
可如今,父王薨逝,阿斯提阿格斯又不在国内,这是乃一个可供自己颠覆现状,缔造新时代的契机!照理说,自己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眼看着三重桂冠就摆在面前唾手可得,伸手将其至于头顶便能成为王,但……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么?
居鲁士端坐于正位,听着臣属们的建议,一直没有吱声。下座中有他的心腹、战将,以及两个庶出的幼弟,他们皆赞成居鲁士尽快接替冈比西斯,成为安善之王。既然如此,顺理成章,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您挟持了依迪丝公主和巴比伦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现在继位安善王,如此操之过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正摇摆不定的时刻,居鲁士忽然想起房廷的话来,也不知处于那种情形之下他是站在何种立场上来说的?如果说只是情急之下,为了动摇自己而讲的说词,当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在自己却觉得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一旦掌握了权力,接踵而来的便是责任。
自己真的有资格成为安善王吗?
“大家先退下,为父王举行天葬仪式。”〈注七〉“殿下……”听到这样的命令,米丽安忧心地呼唤,这么优柔寡断,实在不似自己主人的作风啊。
居鲁士睨了她一眼,看到米丽安右手上刺目的白色绷带,心中一紧,就在这瞬间作出了一个决定:“在接受‘希达里斯’之前,请大家容我再去确认一件事吧。”
几案上盛放着未曾开封的豪麻酒与酸奶,无花果和甜粟米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可是看到精心准备的膳食,却依然没有一点胃口。
房廷明白,自己是被软禁了。可是哪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虽说居鲁士答应过,不会“为难”他,可抵达安善之后,自己仍旧没有看到但以理和公主,就连面孔遭灼伤的沙利薛也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不眠不休,坐立难安,直到终于挨不住倦怠,合上眼,双膝还跪在毡毯上,头便枕着几案睡着了。
混沌间,面颊上传来柔软温厚的触感。
似乎是一只手掌正顺着脸侧的肌肤滑动着,从眉眼到下巴……最后停留在唇缘,暧昧地摩挲着。
房廷霍然睁开双瞳,看到的是一对湛蓝湛蓝,魅惑般的眼睛。
居鲁士?!惊得跌坐,对方却微笑地伸出手来欲搀扶他。房廷躲开了。
“您还在怪我么?”居鲁士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么说道,听得房廷心头一阵发怵。
确实,经过了昨夜,他已经无法怀抱着过去那样的想法对待居鲁士,虽然知道凡是像他这样的人物,成就霸业势必会用上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可理解并不等于认同,伤害他人用以要挟自己的事,始终不能原谅。
“殿下,请问您把鹰骑将军怎么样了?”房廷背过了身子这么问,这种时候,他不想看到居鲁士的面孔。
“沙利薛将军很好,您不必担心。”
“那么,就请殿下带我去见他。”
“不行。”
很干脆地拒绝,使得房廷的心脏猛地向下一坠!“为什么?!”蓦地回头问道。
居鲁士忽又笑盈盈地冲着房廷道:“因为我知道如果说‘不行’,您一定会回头的。”
这么说着,趁房廷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把攥过他的手:“请您留在我的身边吧。”
“唉?”
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房廷有点不知所措,努力地想抽走被握住的手,可居鲁士紧紧抓着,挣不开!他的身体也在靠拢,想躲也根本来不及,很快房廷就被逼进宫室的角落,禁锢在居鲁士的手臂与胸怀制造的狭小空间里。
居鲁士高挺的鼻尖在他的面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热热的吐息和着熏香的味道在咫尺间洋溢……
“房廷。”
忽然,清晰的一声呼唤,从居鲁士的唇齿间迸出:“我喜欢你。”
只一句简单的赛姆语,便让房廷怔在那里。
他的温柔,他的殷勤,他的体贴……几次三番,隐隐体察到的别有用心,经由这句表白尽数坦露,想要佯装不知,都做不到了。
房廷心跳如擂鼓,忽然面颊上一热——眼看居鲁士在那里薄薄地印上亲吻,吓得他倒吸一口气,急急侧过脸,对方却不依不挠地追来,俯身欲吻!房廷卯足力气,猛地一下将其推开了!“对不起,殿下……我实在无法响应您的感情!”
居鲁士狼狈地退了半步,一脸错愕,接着沉下脸,一对蓝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又是这种眼神!就像要把人吞噬般!被看得心悸,本能地想回避,可房廷还是鼓足勇气与他对视。
僵持了片刻,少年主动收回了视线,讪笑道:“看来我是自作多情呵。”
居鲁士背过身,房廷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可那戚戚的自嘲口吻,教人听得极不舒坦。
“现在您要见沙利薛将军,我不会阻拦。待父王的天葬完毕,我会继位安善王……到那时,或去或留,就随大人您的心意吧。”
这么说着,变回了原先的称谓。
语毕,尴尬的一阵沉默,居鲁士轻叹一声,就要负身离去,陡然地听到身后的呼唤:“请等一等……”
回首,看到房廷正一脸焦灼对着自己。
“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继承王位么?”
忽然话头一转,被这般询问,居鲁士不解,反问:“大人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种时候,您还不能继位。”顿了一下,房廷回答。
居鲁士蹙眉,“为什么?”
“因为……”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要他如何说明自己知晓未来的轨迹?房廷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居鲁士,他还需要三十年的时间去缔造一个真正的“波斯帝国”?
虽然告诉过自己很多遍,作为未来世纪的人不得干预“过去正在发生的事”,可眼睁睁地看着既定的历史似乎发生了偏差,自己真能坐视不理么?
阿斯提阿格斯远征外国,冈比西斯薨逝……这样的机会对于居鲁士而言真可谓千载难逢。房廷知道年轻的波斯王是想在短期之内建立自己的政权,再联合米底王都之内的援助,击溃阿斯提阿格斯的统治,可殊不知,这样做还为时过早。
此时的他,忽略了两个最重要的因素,房廷虽然清楚,但不能随便开口。
做个缄默的旁观者,任事态顺其自然地发展,或许才是最正确的。
“对不起……我不能说理由。”
“大人不说,又怎能说服人?如果您只是想争取时间的话,恐怕也拖延不了多久。”
居鲁士这么说着,低垂着眼睫,神情郁郁,“您不必担心,这一次我会信守诺言,事成之后就放你们回巴比伦。”
“不是的……殿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居鲁士就要退离,情急之下房廷攥过他的袖袍。
先前的肌肤亲昵,尴尬的感觉还没褪净,这忽如其来的一记,使得两人俱是一愣。
这下居鲁士定在原地不动了,房廷则惶惶地松手,心中在“说”与“不说”中矛盾不已。
“我只是想奉劝您,行事之前要深思熟虑……”
这么说,居鲁士还是没有吱声,房廷抬头看,他一脸木然,像是根本不信任自己的模样。
房廷急了,道:“殿下您待在爱克巴坦那那么多年,第一次回到故乡就要举事,难道不嫌操之过急了么?
“虽然米底王不在国内,可是留驻在首都的军队数量也不容小觑!你的亲兵不过千人,更何况,波斯那么大,除了安善之外,各部落都受米底王的牵制,您能确定就算没有各部的支持也能胜得了王军么?”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让居鲁士笑了。他笃定地摇了摇头,道:“虽然大人说的没有错,但是……”
“但是,您在首都有内应对么?”
打断了居鲁士的话,房廷道:“可是就算有哈尔帕哥斯大人的支持,您又怎能确保与吕底亚的战争不会提早结束呢?您难道没有想过,如果米底王提前抵达国内,一切又会回到原点,您也将有性命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