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啸徐却再也没动筷子,而是站起来问:“吃好了么?”
顾家臣抬起头来看着他,茫然道:“就不吃了吗?”
任啸徐说:“还吃,总有一天吃成一个猪!起来吧,咱们最好去季家看看。”
顾家臣不解地问:“去季家么?出什么事了?”
任啸徐双手抱在胸前道:“姚律师都来了,只怕是又要闹一场!”
他对着安执事说:“备车,我们先去季家看看去,”然后又对着顾家臣道,“我一边走一边跟你解释吧。”
任啸徐的用得比较多的座驾,是当初顾家臣在父亲的汽车杂志上看到过的,经典黑色款普尔曼。07年上海开始引进的奔驰长款防弹轿车,据说普京的座驾也是这款车,据说大多数政要和商界名流都喜欢这款车。
那么多人开,任啸徐也不嫌这车俗气。顾家臣坐在舒适的真皮椅子中暗暗想。听说富豪都有点矫情,明明有钱已经很不容易,还怕人家不知道,知道了不崇拜一样,偏偏爱玩很多花样。
什么宾利是土包子开的,迈巴赫才帅!什么开奔驰的不是暴发户就是司机……可季泽同就不嫌宾利土气,任啸徐也不嫌奔驰俗气,都坐得好好的。
顾家臣曾经很好奇地问过,任啸徐只不过淡淡答了句:“一台车而已。”
反倒是那种淡然压得顾家臣喘不过气来。
任啸徐身上的那种淡定从容,他什么时候能够学会半分呢?这么多年,他只知道“事不关己莫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有时候甚至就算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他也不能随意插嘴。他一味地隐忍,一位地缩小自己,只为了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寻求一丝立锥之地。可是却越来越发觉立足很难。
安静的车内,任啸徐一点一点地跟顾家臣讲有关那个姚律师出现的事情。
季泽同小学毕业那年暑假,跟着他爷爷回了西南,住在季家园子里。
世家子弟之间自然而然是一个圈子,大家听说有这样一个人回来了,就都去他家走动走动,熟悉熟悉。
任啸徐和他哥哥也常去。
任啸徐觉得自己和季泽同是同龄,两个人应该很容易玩在一起。谁知道季泽同跟其他二世祖都不大一样。他不爱出去走动,整天就关在自己家的园子里,大部分时间在发呆。
季泽同的房间里都是木雕的家具,坐上去硬梆梆的,一点也不如自己家里真皮的家具那样柔软舒适。季泽同整天发呆,季老太爷也整天回忆往事,任啸徐觉得季家园子整个氛围都蛮奇怪的。
任啸徐觉得和这个人合不来,去了一次就不怎么去了。但是哥哥好像很喜欢季家园子,三天两头往里面跑。有一次任啸徐很好奇地跟过去看看他们俩都在做什么。
跟过去却发现,他们要么是呆在书房里,季泽同教哥哥写毛笔字;要么就呆在园子里,季泽同跟他哥哥说戏;要么站在小池塘边儿喂喂金鱼,要么就是站在窗前看一朵花。任啸徐只觉得好无聊,比去听爸爸的董事会还无聊。
一朵花儿有什么好看的?任啸徐会把漂亮的花儿摘下来,送给漂亮的女孩子,或者送给妈妈,这样她们会很高兴。可季泽同就只是看,有时候花儿落了,落在旁边的小水沟里,季泽同还会好伤心地在那儿叹气。
任啸徐还想,都说北方的男孩子特别爷们,怎么季泽同像个小姑娘一样?他去问哥哥,哥哥却只说,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性别意识哪里有这么浓厚!
任啸徐也就没去在意了。就那样过了大半年,突然有一天家里乱成一锅粥。大家都站在妈妈的房间外面不敢吭声。任啸徐听到动静跑过去看,却被安执事拦在起居室里不让进了。
妈妈在卧室,生了很大的气,他听到哥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里间传出来,说的是什么“我将来一定听妈妈的话”之类,还听到什么“真心相待”,又是什么“绝不分离”之类的话。
妈妈的声音气呼呼冷冰冰地传出来,说:“我看你是被他下了蛊了!早知道不让你去接触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戏子!他只会玩弄你的感情!”
任啸徐从来没见过妈妈生那么大的气。
后来哥哥就大哭起来了,任啸徐也从来没听过哥哥这样惨烈的哭声,他给吓住了。里间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哥哥的嚎哭。半晌,才听见妈妈又沉沉地说话了。
妈妈说:“去叫姚律师过来。我来是以防万一才预备下来的,谁想到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的给我犯了这毛病!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
姚律师带来的是一份协议,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让他起草的,一份针对哥哥和泽同那种特殊关系的协议。
任啸徐第一次知道“同性恋”这个词,非常不理解,男人怎么能和男人?男人怎么能和男人呢?他们在一起,谁是爸爸,谁是妈妈?
那时候的任啸徐并没有很多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只有程忆周和钟离昧,后来加进了季泽同,他们是一个小圈子。何况那时候年纪也小,家教森严,大部分二世祖花天酒地的生活,跟他们几个是基本上不沾边的。
后来那份协议送到了季家。季泽同还小,所以协议送到了季老太爷手上。协议上大概规定了,“季泽同如果想要继续和任啸怀的关系,就必须接受‘情人’的身份,不得干涉任啸怀的婚姻”之类的等等。
季老太爷看了协议大怒,随手就把那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A4纸个撕了个粉碎。老太爷气冲冲地对任家的人说,我不是这孩子的法定监护人,他的法定监护人在北京呢,他们断然不会签这种难看的协议!
季泽同在那一地雪花一样的纸片里,拉着爷爷的袖子不断恳求……爷爷,帮我签吧,帮我签了吧,我不想和他分开……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沈氏干脆地送了任啸怀出国。季老爷子一声令下,季泽同就被严严实实地看守起来,护照也撕了,通讯工具也没收了。
顾家臣听了这席话,有点茫然。他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他猜到过一点儿,但是这些东西突然一下子展开在他的面前,一时之间还是让人难以适应。
季家宅子被一圈长长的围墙围起来,乍一看上去像一座庙。一人高的白粉色围墙里是满园的花花草草,任啸徐的普尔曼就停在墙外。
等通传的时候,他们已经从门房的嘴里得知,方才有任家大宅的人来了,这会儿怕还在会客室里呢,老太爷脸色不大好。
任啸徐听了这话,就对顾家臣说:“我想我是不方便进去了。我就在车里等你,你自己进去。”
第36章
季家宅子的会客室前面,是一个门厅。
门厅摆设很简单,几架椅子,几张桌子,一个案几。堂子正中间对着门的地方摆了一副上山虎的中国画,画前设一个香炉,几盘瓜果。来拜访的人一般先在这等候通传,通传过后再进到会客室里面去。
顾家臣在一个佣人的带领下进了门厅,就听见脆生生的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坏了。弄得他自然而然就紧张了起来。接着是季老太爷的声音,如鸣似吼,叫老管家送客。
顾家臣前脚才踏进会客室,看见齐刷刷的一地人站在那里,又听见季泽同说:“不要送客,把协议拿过来给我。”
他的话干脆利落,语带几分绝决,身边一盏白瓷盖碗茶杯,在这温度日升的初夏里,却是白森森往外透着寒气。
顾家臣低头看见一个青花盖碗茶杯子,在老太爷面前的地上摔成粉碎,碎瓷片溅出去好远,会客室里满是龙井的清香,碧绿色的茶叶被水泡得有点软了,湿漉漉堆在地上。想必是老太爷气不过砸的。
再看季泽同旁边,雪白的瓷杯子倒是好端端未曾动过。
季老太爷把雕龙含珠的拐杖在地上一跺,大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把小少爷关起来!”
老爷子果然很生气,胡子一颤一颤的,拐杖跺在地上,仿佛大地都被震了三震。顾家臣暗道不愧是曾经当过兵的,虽说七八十岁的人了,还那么有劲儿。
也许是太生气了吧?他也不清楚。
顾家臣心也随之颤抖着,老人家发怒总是很有震撼力。一旁的保镖已经准备上前,季泽同却面无惧色,冷哼了一声道:
“爷爷,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说我签,您不能阻止我。”
“放屁!只要有我老爷子在一天,就断不能让你干出这种下作丢脸的事情!你知道这份协议写的什么吗?是包养!”季老太爷敲着拐杖道。
那是一根陈年的紫檀拐,拐身浮雕一枝缠枝连叶半开牡丹。扶手是一个栩栩如生的螭龙头,一对龙眼点成朱红色。张开的嘴里,含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碧玉珠子。
珠玉满堂,花开富贵,吉祥如意。这幅拐杖是季老太爷回西南的时候,季泽同的父亲为他订做的。如今儿子不在身边,拐杖是季老太爷的宝贝,平时小心翼翼不敢毁伤分毫,如今生气起来,却也什么都顾不得了。
季泽同窣一下站起来,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包养又如何?当初玉儿奶奶,不就是爷爷包养的么?爷爷照样疼她爱她……”
一提到玉儿这两个字,老太爷更是忍不住了,砰砰砰三下,差点把个拐杖在地上敲成两截。
“你休提你玉儿奶奶!爷爷就是后悔当初包养了她!若不是你爷爷执意要留她在身边,她也不会落得个香消命殒的下场!”
说着就双手扶在拐杖上长叹了几声,眼泪竟禁不住潸然而落,顾家臣吓了一大跳,心里沉沉的压了铅块似的,一口气也透不过来。心道这真个是老泪纵横!
老管家看见了也是叹气,转向季泽同劝道:
“唉,小少爷,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这茬儿来了?快别提那陈年旧事了!”
季泽同深吸一口气坐回椅子上,眼睛扫了一眼爷爷的拐杖,便只是闷着不说话。
那拐杖的龙,眼睛不是黑色,是朱砂点成的鲜妍的红色。口里含着的那颗珠子,是昆仑山出的山料青玉,含情脉脉的烟清色,色泽淡雅清爽,半透明,质地细腻均匀。
本来紫檀的拐,配上奶白的和田玉是最好的,可爷爷偏偏挑中了这样一块名不见经传的昆仑山料子。青色的玉嵌进去怪怪的,可爷爷却爱不释手,把拐杖当情人一样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连睡觉也要放在枕头上。
季泽同知道,那是奶奶的名字。朱红色的眼睛,青绿色的龙珠。玉儿奶奶的名字叫朱玉,小名青青儿。
爷爷整天带着那拐杖,有时候还会对着它喃喃地说话,有时候爷爷会在拐杖上面放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音机里面是连绵的道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爷爷是不是在等着那根拐杖有朝一日会变成奶奶,和他团聚呢?就像杜丽娘在柳梦梅的呼喊下还魂,从画里走出来和柳梦梅团聚那样?
爷爷的后半生似乎一直活在一场梦里,活在他对玉儿奶奶的思念里。就像那酸枝木梳妆台的柜子里,奶奶的照片背后写的几个字一样。
旧梦朱离碧玉。
旧梦、朱离、碧玉。
爷爷别过脸去擦泪,挥了挥袖子,又重复了一遍:“把小少爷带下去……关起来。”
顾家臣已经寂寂然走到季泽同身后,下意识地帮他挡着后面的一排人。老太爷身边的保镖看着老管家的脸色,老管家扬了扬下巴,他们便朝季泽同走过来。
季泽同盯着他们一动不动,突然把手伸向旁边的白瓷茶杯,抓了小巧圆润的盖子在手里,猛地一捏,一声闷闷地“啪啪”声之后,盖子就被捏碎成几片。
碎瓷渣子直直刺入季泽同的手掌,浓腻的鲜血顿时从掌心浸出,在他的指缝里分成数泾小溪汩汩往外流,到手腕的地方又汇聚成一条细河,浸湿了他雪白的衬衫袖口。
他捏住一片碎瓷片,举到自己的颈子边缘。才贴上去,一丝血便顺着他的脖子留下来,染红了衬衫领子。
他的目光坚定绝然,竟是一副以死相逼的架势!
颈部大动脉,若是这一刀下去,不消三分钟,人就能失血而死。那是真正的血流如注,就像高压水枪一样,那血能冲到天花板上去。所以说割腕的人是最傻的,要是真的想死,朝着脖子划一刀,怕是神仙也救不了。
顾家臣在旁边呆住了,连忙伸出手去按在季泽同肩上。他能感觉到季泽同的颤抖。
老太爷死死盯着季泽同的眼睛,盯着他手上的白瓷片,盯着他细腻的颈部那一缕鲜血。血在衬衫上越染越大,老太爷盯着他每个指缝那一条细细的鲜红的小溪。
老太爷的身体也止不住颤抖。
保镖都停止了动作,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尊蜡像。整个会客室鸦雀无声,仿佛都被季泽同惨烈的模样镇住了。
姚律师眼睛明手快,捧着摊开的协议送到季泽同旁边来。季泽同的眼睛也死死的盯着老太爷和他身边的人,把没受伤的手举起来,拇指沾了脖子上留下来的鲜血,缓缓地伸出去,结结实实按在雪白的纸张上。
老太爷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大有心灰意冷之态。老人的双眼紧闭,眼角满是泪痕,苍苍的白发卡在耳后,鬓角茫茫一片,都是凄然。老旧而失去力气的眼皮耷拉着,没精打采,似乎不打算再过问这惹人伤心的红尘俗世。
他的手紧紧抓住拐杖,手腕不住颤抖,两片嘴唇不住摩挲。
朱玉……朱玉啊……你叫我如何是好……
季泽同站起身来,叫了一声顾家臣,道:“走吧。”
顾家臣一愣。
季泽同又道:“怎么,啸徐叫你来,不是来接我的么?走吧。”
他说着起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把手里的碎瓷残渣弃置于地。
白瓷混杂着血迹叮叮咚咚落在地上,摇碎了满地的苍凉。会客室屋角的小几上摆着香炉,焚了腥味浓重的麝香,几缕细烟从镂空的铜色盖子里缓缓升起,衬着这夏日漫无边际的午后。
季泽同的血液仿佛在香料的作用下加速了流动似的,走一路,滴落一路,斑斑点点,断人心弦。
屋外是一片明媚灿烂的艳阳天。夏风和畅,树影斑驳,叶摇碧玉,花吐红罗。
满池琼瑶琚,鹧鸪徒相和。知了声声艳阳里,遥望影消磨。
旧怨添泪洒,相思共血沱。雪瓷片片麝烟绕,笑我情如昨。
知了的声音仿佛在重复当日的誓约,花前月下,只你共我。他马上就要再见到他了。那张照片还在手机屏幕上闪烁,他一直带在身边,一遍遍,一遍遍地抚摸。
他真的……长高了不少呢。
第37章
顾家臣和季泽同出来的时候,司机正站在那辆普尔曼旁边等候。司机看见季泽同走出来,满手是血,唬了一跳,连忙帮他们拉开车门。
季泽同坐上去,司机就问任啸徐是不是去医院。
季泽同脖子上的伤口不深,这会儿血已经自己止住了。只是手掌还在不停往外流血,一滴一滴落在普尔曼的车毯上。
顾家臣没去上班,这两天呆在任家大宅里,穿的都是任啸徐叫人帮他直接从品牌店里面拿过来的衣服,成套成套的,从内裤到袜子都配得好好的。裤兜里也叠着一方手帕。
季泽同坐在车上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顾家臣知道他心里不好过,就从自己的裤兜里摸出那一方手帕来,塞在他手里,掰着他的手指头压住。鲜血很快就把那方手帕浸透了。
他们看这伤口太深,怕不能耽搁,就就近找了一家装修看上去比较齐整的私人诊所,打算先去帮季泽同处理伤口。
诊所不算很好,门口一个护士看见停了辆普尔曼,上面走下来三个帅哥,又兴奋又紧张,说话音儿都发颤。还好医生很有经验,沉得住气。他先用塑胶管扎住季泽同的胳膊止血,再熟练地给季泽同打了一针麻药,拿镊子把伤口的小瓷片都挑出来,撂在小钢盘里。
那伤口很是狰狞,深深的三条血痕交叉在一起。酒精棉擦上去之后,就露出白白的肉来。顾家臣平时看刑事案件,现场的图片也很恶心,他倒是看惯了,只是任啸徐有点见不得,把头偏向一侧。
他怕伤口?顾家臣突然觉得真可爱。刚刚在季家气氛太过沉闷压抑,这时候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望着任啸徐痴痴地笑了。
任啸徐把手伸到他的腰部一掐,顾家臣暗暗“啊”地叫了一声,只得忍住笑,拿手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