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旁边儿跟了个侍卫苦苦替他撑着伞,可薄风四下吹着雨乱窜,便还是将他龙袍摆子上濡湿了一大片儿,将明黄的锦缎染作深棕,似是沁透了很久。
我忙过去要给他打礼,可人还没跪下去已被他捞着胳膊带起来,他道:“地上湿的,甭跪。”
如此被他提着胳膊,我抬头和他两相对瞅着的那一刹,竟觉就仿似从前十三四岁初入宫时候,被他强捏着下巴看他俊不俊一样儿,这情景忽叫我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大约皇上也想见这少年事情,稍稍莞尔,可看我目色中到底有丝不信,端详我好一会儿才问道:“听城防说你才回京,怎么这就进宫来了?累不累?”
他说话总是低沉的,定然的,稳稳的,他这声音我已好几月都没有听见,此时单单这么一问,倒不消说别的,却已然叫我似青云回岫,倦鸟归山。
而我自然也真是倦的——奔赴数日回京未歇,那时站着都已觉双腿在晃,是真恨不得攀住他双臂直直抱住他,拖在他身上大声嚎啕我累脱了皮儿,最好还能央他背我一阵才好——可当时那境况下,洞开的玄德门后光天化日,门内门外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又更是看着皇上,我虽从来是不在意自己难堪的,却到底不能不替他一国之君顾忌脸面,便还是将他手拂开,稍微也退下一步,终是同他两相不亲的站着,脉脉望向他道:“谢皇上体恤,臣不累的。”
皇上早令了宫人替我将伞撑着,此时隔雨细细打量我许多时候,他神容好似将千言百语沉浮在眉头眸中,可却依旧半晌无言,过好一会儿,才看着我说了一句:“一路千百里,你哪里会不累……”
他此言中深意说到这儿顿下,可我却觉着,他下一句当是想问我又为何要回来。
我赶紧胡乱捻了话打断他:“皇上怎么站这儿?”
皇上背过手,徐徐道:“批折子乏了就出来走走。”说着又补了句:“也才来,没多少时候。”
“走走去御花园儿才好。”我在心里骂着他傻,到底鼻子却有些酸,强笑道:“这儿连个遮雨的地儿都没有,御花园儿景致也好些。”
皇上听罢,目色眷在我身上,只淡笑着随意说一句:“那倒不及此处,算了罢。”
他惯常随口说说话就能哄我开心半日,然这句却并不算他说过的话里最动人的,却唯独在那时候,竟叫我心生欲泪的暖,要不是死撑住,大约就要坐在地上拍砖同他哭起来。
我那时背对着玄德门,全然不需刻意回想便能记起少年蹴鞠的时候,能记起我当年总为了讨好他就满头大汗跟着他满场跑,也想起我生平第一回 被他期许,也第一回有过什么盼头……更想起我在那场上曾生平第一次为这人生出的嫉妒——
如今想来,少年时总以为嫉妒是恶毒,是邪火,生出时甚叫人愧厌,可到十年后此日,我倒渴望心底里若是仅有那么单纯的嫉妒该多好。
我也是多少年来才明白,原来真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便是将一把刀的柄子递给了这人,叫这人随时随地都能拿着刀子来捅我两下。可这并非最荒谬处。最荒谬是我明明已被扎得疼了、扎得怕了也满身都是窟窿了,放着千百条路能走,却偏偏就是舍不得走,还要捧着一心的血站在这儿,甚至开始没出息地心疼这人在雨中等我太久。
——皇上是个皇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总怕我忘了这事儿,便多少年来都这么叫他。
皇上心里有我——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可这世上有些东西,我不是个姑娘,注定穷极一世都给不了他,比方我不能嫁给他,比方我不能替他生娃娃,我终究是不能给他俗世的圆满,可这圆满于皇上而言,却是比这圆满于我更紧要的。
他的圆满,是多少人指望的圆满。
这圆满我大意里虽从来都望他拥有,可私心中,又一次次恨他去拥有。而于皇上,有些东西他少年时候曾一心以为他定能给我,甚至以为只有他能给我的,渐渐懂事儿了也就发觉,原来他穷极一生也注定给不了我。
——可我却还是跟着他。
这些年中多少事儿起落过,人大了就不比小时候,我跟着他早不再似从前蹴鞠那样满场跑就行了,也早不再是他温言哄着我就一时起兴的事儿,我俩更不再是东宫里头半大的娃娃,还以为能同伦常命理抗上一抗。我早几年就已经知道,只要我还在京城里,只要我还往宫里来,就必然让他饱受百官非议,朝堂里的乌糟话也果真从来都没消停过——可任凭外头拿着我怎么骂他,任凭我多么知道他替我压着多少事儿是如何辛苦,我却始终就是厚了脸皮赖在他身边儿不走。
多少年来皇上并不忍赶我,从来也都拿我没有法子,可他年岁也长了,终于是清明的,清醒的,便也想拿圆满给我,只好寻了无数的机会劝我苦海回头,劝我也圆满,甚至可说是放我走,让我走——凭着我在山东府待了多少时候,朝中一声问责都不曾有,他应是根本就已默许了我真同沈山山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可一旦我归讯传来,即使我从未说要立时进宫瞧他,他却已然无声地等在这里,要看看我是否真的回了。
——他到底又怕我真的走。
这便是相思互为笼、相念互为池,原来我一直是他的鱼,他也不知何时作了我的鸟。
其实那时在玄德门后同皇上两相站着,我心里曾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讲——想同他讲起行路乐事,讲起华台传,也想同他讲起汉陵渡口的那场雨。我想告诉他——其实他要给我的那退路,我已不需要了,可当我正要开口,却恰有内史府的人来启奏祭奠统录的事儿,不似很快就能说完,几个老学究手里还攥着录史的软炭笔尖子,扎在我身边儿向皇上跪下,还都有意无意瞥眼瞧我。
一时皇上清淡面上升起丝不豫,可看着他几个手里的史册,也终究是按下。我终究是跪下去告了退,压了心腹中满篇儿的话,只从宫人手里拿回了伞自个儿撑着,同皇上说改日觐见。
——没关系。那时我这么想。我觉着往后时日还很多,不管多少的话,今后总有的是时候讲。如此想着,我走的时候心情竟格外松快起来,还在黄昏日头下回首望他。
那一望间,宫中阑干平叠长廊转,朱角翩飞金甍盖,在我眼中当是比它自个儿本身的模样还美。
此宫此门我多少年走来,一砖一瓦都熟烙进了我心底儿,而我心底儿的这座宫里,是皇上正沉静立在片片碎影当中,站在嘈嘈杂杂的多少人里,目光静静放远,恰恰搁在我身上。
他向我笑。
那一刻我眼眶忽热。也是那时候我才发觉,原来这世上最铭心刻骨的从不是胸中声嘶力竭和震鼓如雷,亦不是戏里那样多花哨的久别重逢和强烈撕扯,而是这或倥偬或悄然地十来年过去,皇上他总站在我回头即可望见的地方,依旧崭然孤危地立着,不近不远,却始终照望着我,庇护我,而我这一腔的血,竟在如此多年后也依然可以为他热烫,为他怦然——
竟依旧是他那么一笑,我便想笑。他笑了,我又想哭。
正是我如此游思逡巡间,身后传来两下儿金木击地之声,下刻有人一手拍在我背上朗声笑起来:“哟,清爷回来了!瞧什么呢?”
我这才惊神扭头,见竟是六爷,便连忙打了礼。
六爷望向我身后皇上的方向,大约也心知我是在看什么,倒没说破,依旧是爽利笑道:“正好小皇叔他们在外头约了局酒,人不老少,你也跟着爷去罢,权当替你洗洗尘了。”
他说完也没容我吐出个不字儿,挽着我就一瘸一拐往乾元门奔,而我惯来总念着六爷腿并不好,多年都对他有求必应,倒也真说不出个不字儿,如此也只好拖着累脱了皮儿的身子,上马车让徐顺儿跟着就往酒楼去了,当夜便同一室王孙喝了个酩酊烂醉。
也不知是喝到第几轮的时候,我觉腹胀,便摇摇站起来想晃出去小解,又见身上外袍不知被谁人泼的摊肉油已经渗到了中衣里,心里也犯了恶心,便顺带也让徐顺儿去马车里替我捎件儿衣裳出来换。
可小解后我刚出了茅厕,正立在酒楼后院儿水槽边等徐顺儿的时候,不察间,背后竟忽有一只蛮手拽住我胳膊,周遭也突然蹿出了四五个壮汉来。他们不由分说,居然齐齐逮住我就将我脑袋往水槽里摁。
我来不及反应,一时槽中污水已扑来面门,还未及觉出阵恶臭,那恶臭就已尽数灌入我口鼻。
我脑袋被整个摁进了污水里,自然彻底慌了,便拖着酒醉疲惫的身子也大力挣扎起来,可后颈和胳膊却始终被几只巨石似的手给死死地按住,按到我胸骨抵在水槽的边沿上都觉得快碎了,好似活藤般缠着我周身叫我撼动不得,那一挣一扎间还想叫,可喉头已呛入了几大口水——
我此时终于醒过神来。
我想,他们这是要杀了我。
第83章 山色有无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此问在此时也不够紧要——因这是我活出去才能想的事儿,而我那时候眼见着就要死了。
京中那时早已霜降,水槽里的水是又脏又冷。我被人死死地按在里头,那水就跟雪里刨出的针尖子似的,扎在我脸上脖上死命地划拉,压抑灌入我口中还带着股尘泥的苦臭,这叫我一身的酒气儿都立时惊醒了——拼了命挣扎间,外头惨淡月影与灯笼的微光混乱晃动着照入水下,浑了当中污脏,直刺得我眼睛生疼。
生死之间,一瞬果真是如千万年。
我刹那脑中念头百转,立时想见酒宴是小皇叔的局,这酒楼便选的是六爷治下最大的一处楼面儿,邀了满座王孙原就热闹,来的时候我家马车已无法近停只得远搁,故徐顺儿此时定是去了街角儿另头替我拿衣裳,一时片刻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而他就算是回来,他那弱秧子似的懦弱傻样儿又怎生打得过摁着我的这几个壮汉?
我那时不禁很清楚地料想,大约爷我这辈子要交待在这破水槽里了。
那瞬水下惨影摇晃间昏光飘舞,我愈发气闷窒息,混沌着,该是因真快厥过去了,便还似话本儿里写的临死回神般,倏地想起了不老少春花秋月的东西。那些东西便好似要叫我再瞧一遍儿绝了残念好闭眼似的,尽都走马灯一样儿打我眼前晃飞而过,零零碎碎光影明闪,叫我一如瞧见了多少年前东宫里满园子透日招摇的枫——
枫树下,我仿似正并腿儿坐在黄叶上笑,有一人正敛了明黄的袍子仰面枕在我膝上躺着,抬手便从我指间抽走本儿六朝文絜,一双沉水似的眸子映着漫空秋叶含笑望着我,无奈叹了声:“罢了,还是爷给你念……”
说着他长指翻过一页,恰是启笺卷中的一则送橘启,合着他低沉音色,念出来好似篇叫人心安的经:“——南中橙甘,青鸟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皮薄而味珍,脉不粘肤,食不留滓。甘逾萍实,冷亚冰壶。可以熏神,可以芼鲜,可以渍蜜。毡乡之果,宁有此邪?”
……
南橘……北枳,我一年年从未少吃,自也认它们是皮薄味珍,可我却一直觉着,这送橘启写得到底不对——
只拿我第一回儿在东宫吃血橙来说——橙子这东西,颜色瞧着喜气漂亮,皮儿剥开里头也可爱,然放进口中咬破薄衣时的第一道风味儿,却必然是刺舌寒牙的酸,甘甜一定是等到下一瞬才回口的,若是一时不察咬落了当中的籽儿,甚还能叫人觉出份儿苦涩来。
我能吃到的橙子,终究已是世上顶好的橙子了,那或然天底下的所有橙子,该当都是这味儿罢。
这倒好笑,死到临头了我竟还想着吃橙子,神智大概已是真正恍惚,腔中的气儿也皆出尽了,一身早也无力去挣动,不过是等着那一抹或早或迟罩来头上的黑。我脑子里皆是幻象——我竟觉着我好似还立在玄德门后边儿同皇上两相站着,眼前不是漫头的水,而是宫中斜风细雨,我正隔了雨不疾不徐地看着他。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有好多的话没同皇上讲啊,好多好多。当时一路出来我只念着没关系,想着往后时日还长多少话都能说得尽,可岂知这时日中的每一刻,却都能变作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刻。
我真是悔,悔得要死——那些话我在心中搁了那么些年要叫他知道,实在该早些讲的。
可转念想来,实则已有了这么些年,算起来倒应该是很够了。
那时我头昏脑涨手足无力地溺在水里,想着我如若是活下去,则总有一日会叫皇上知道我多少年来都瞒骗了他,极可能会叫他深深地恨上我,到此恩缘两散,那这样反倒就不美了。
若我此时能在那之前就去了,或然也能不错……
我当时没想过能活,一心已安然赴死,然就在我定了心神却将去未去之际,我忽感后颈上压着的那只大手竟不知为何陡然一松——
我一身顿失力道软跌在水槽边儿的泥地上,漏夜寒风扑在我面上好似要割破我的脸,几乎瞬时都能结起一层霜。我迷蒙呛水间大声咳着,只觉一气儿出了接不上下一气儿,胸闷混沌中还被人继续拽起来,却已隐约听见有人扯着破嗓慌乱大吼道:“杀人了!来人——护院儿!快来人!——”
这慌得好似破锣的嗓门儿叫我太熟悉,竟还真是徐顺儿赶来。然大约却只有个徐顺儿,故接着便又传来拳脚入肉的声音,应是大汉几个低声骂着揍了徐顺儿,可我听徐顺儿边被捂着嘴挨打又边囫囵叫起来:“快——唔唔,来人!——王,王爷!六王爷!——”
这一叫起来那几人大约是慌了,连忙更急着要干掉我。我因着气滞,眼皮子发重什么也瞧不清,但却也能看见身道儿前黑影一晃,下刻有只手揪住我头发把我脑袋后仰露出了脖子来,刹那我耳边就传来短刀出鞘的铮然一声——这该是他们伪溺不成,决心只能拿刀将我捅了干净。
这下是真逃不掉了。我干脆只闭上眼睛就等那刀刃儿割在我颈上一划拉——
可那意料之中的锋刃锐痛却也是并未传来,反倒是那逮着我后颈要下刀的壮汉恰一声痛呼。
那时我周遭人声渐渐大起来,是终于有侍卫护院儿被徐顺儿的响动引过来,我还能听见当中小皇叔和六爷的声音震声疾呼着“快快快”,小皇叔惶急叫道:“快给爷拿下那群贼人!”
我立时猛睁了眼来,那短短一瞬,昏花中只模糊瞧见周遭护院儿、侍卫已将此处围起,而目落近前不远处,我竟见是徐顺儿狰狞了一张脸,赤目瞪着眼睛,像条疯狗似的将腮帮子鼓起了条条筋肌,正狠命啃住那壮汉握刀的手背,刹那间唇齿上已经渗满了那人的血。
“他娘的,这狗东西!”其余几个莽夫眼见被围起来了,狠命拉开徐顺儿就要跑,对我也就撒了手。被咬的那壮汉一时气急了,反手一刀就扎在徐顺儿的胳膊上,还没来得及再扎我,六爷的近卫已上前白刀子捅进了他肚皮里。
刀再抽出来已是红的,壮汉死得怒目圆睁,徐顺儿也惨叫一声,抱着胳膊向后跌去。
我后颈手肘失了抓扯,混乱中便栽倒在地,登时极力吸入几口大气儿,眼前景象终于渐渐明晰。只见六爷安在这楼面儿的近卫已尽数一股脑儿冲过来,却也不是当先救我拉我起来,反倒是对着那几个大汉手起刀落便是入肉锋芒,兵器衬着火光银影一晃,霎时便将那几人捅死在了地上。
那些壮汉身上溅出的血就落在我脸上身上手背上,一滴滴都还热烫着,寒风里血腥刺鼻,几乎要再度把我溺闭了气儿。
小皇叔已惨白了一张脸慌慌奔过来扶我,可我这时候两眼望着徐顺儿在前头捂着胳膊惨叫,便只是抓着地上的泥沙,一步步艰难往徐顺儿爬。
小皇叔见着我这样,连忙抖着嗓子叫嚷起来:“快!赶紧救人!叫大夫!”说着他又弯腰要扶我,更指使几个侍卫去拖徐顺儿:“把这小厮先抬去楼里!”
“……不!”我伏在地上呛出口脏水来,听了小皇叔这话,竟不知从哪儿卯起股力道,狠狠就甩开了他扶我的手,又咳嗽得恶心起来,只拼命按下了一腔酸涌,终于是爬到徐顺儿边上,抬手揽住徐顺儿便颤巍巍解了自个儿腰带,抖着手就往他挨刀的胳膊上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