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桑无可辩解,只看青槐神色愤恨,赶着马儿往前面走了。
行不几日便是立冬,离了徐州地界,越往西北,天气愈冷,路上树木早已枯黄,行人穿了夹袄,行动间尽显臃肿迟缓,满目萧条荒凉。
同行二人,乌桑本就罕言寡语,这次偏在朱离处境艰难时与朱离离别,心绪愁闷,几乎不发一言。至于青槐,她不知忧心什么事情,除了抢白过乌桑一次,这一路上也是三缄其口,只顾埋头赶路。
昼赶夜赶,终于到了苍霞山地界,冬季北方山上树木皆枯,两人在苍霞山脚下迎面碰见从山上下来的砍柴人,背着齐齐整整一垛柴火与他们擦肩而过,乌桑眸色微沉看向青槐,青槐却面不改色,径直捡道上山。
乌桑忍了一忍没再开口,不想半道又碰上一对夫妇凑着头蹲在地上,打眼一看,却是在捡拾野菜地软,青槐目不斜视,埋头只往前走,乌桑却猛然挥手,已一抽一掷,将剑刃只朝着那两个夫妇飞了过去。
那妻子听见风声,吓得抱头叫了一声,丈夫却足下用力,在地上一蹬,斜着身子沿着地皮滑出去两步远后站定。
咄的一声,却是乌桑剑刃偏过一旁钉入树干,两人看一眼那柄剑身颤抖地剑,再看一眼青槐。
青槐恨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那妻子见已穿帮,拔出长剑掷给乌桑,与那丈夫换了个地方去捡地软了。
乌桑却赶上一步拦住青槐:“领主究竟得了什么病?!”
“风寒!”青槐拨开乌桑往前走,只听乌桑在她身后淡淡道:“樵夫砍柴换钱,山上椴木质软易伐,又粗细适中,是他们的首选,而桦木质地坚硬,山上桦木都是老树,寻常农夫要大半日才砍一株,但适才两个樵夫背的却有大半是桦木!”
“有人喜欢桦木!”青槐没好气。
“西北不比南方繁华,街市本来人少,何况冬日天冷,辰时半才天亮,店铺开门在辰巳交接时,今日你我启程是卯时初,沿街店铺门里已有三五家有了动静。还有方才这二人,青槐,领主究竟是何病症?”
这些人衣帽行动皆与寻常人无异,若不是乌桑忧心山上情景而刻意留心观察,定会被糊弄过去。
青槐这才肯开口:“领主不是病倒,是中了毒,山上乱的很,我才叫你回来的。”
“中毒?”乌桑在山上岁月不短,印象中苍霞山领主极少下山,他既不下山,这山上尽是自己人,他又怎会中毒?是山上有人意图不轨?还是有仇家寻到了山上?
青槐叹了口气:“领主修苍明剑法已经小成,每日行功运气以增内力修为,那日却在练功时吐血昏迷,最初还以为是修习不当,便停了一阵,谁知半月后内力反散去一半,才觉出不对……”
苍明剑法是每届苍霞山领主必修的剑法,由上一代领主秘传与下一代领主,据传苍霞山成立百年,江湖人都遵循苍霞山的规矩而不逾越,不轻易与山上众人起冲突,就是因为苍霞山有位曾领主以苍明剑法大胜上山寻衅的群雄,百十年余威不堕。
苍明剑法内外兼修,据传练成之时隔空杀人易如反掌,鸟羽细尘皆可为之所用,实在厉害,可正因其内外兼修,若内力修为散去一半,损伤才更大。
苍霞山名义上是做生意,但这生意说白了是拿钱卖命,领主一倒,山上若说是乱,只怕一点也不夸张。
乌桑:“何时的事?如今怎样?”
“约莫一月了!”青槐说话时挑眉瞪了乌桑一眼,显是对他此前只顾在外协助朱离而不回山一事颇有怨气,但还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如今情况更不好……”
青槐说着顿了一下:“医者说这是慢性毒|药,少则八月,多则一年半,人就不行了!”
“怎会中\\毒?有头绪么?”
青槐神色微变,隔了一阵才道:“你想知道,亲自去问。”
乌桑深深看了青槐一眼,也没再问。
青槐对此事反应平淡,且不说不知道,显然对领主中毒一事的原委已然有所了解,且遇上了她无可奈何之事,他要再问也是枉然,只得另起话头:“山上情形如何?”
“原以为消息隐秘,不曾设防,叫外人闯上山头一次,所幸没有得手。此后苍霞山界内便加了防卫,来试探的人不少,不过至今没有人能闯上来!”青槐叹了口气:“外人并不足虑!”
“苍霞山虽生意不干净,但都是照着规矩来做,江湖中人顾及脸面,要刻意为难的毕竟少数,一个一个来不成气候,若要纠结闹事,只怕他们未必同心,聚起来也是一盘散沙!”
乌桑听她话里有话,瞬时便明白过来:“自己人趁势作乱?”
“你难道不想当这个领主?”青槐嗤笑一声反问,轻蔑之色显而易见。
“我……”乌桑一时顿住,他自叹了一声才摇头道:“确实不曾想过。”也不管青槐笑他自甘堕落胸无大志,只是说道:“我来山上时他曾带过我一些时日,他过得,郁郁寡欢。”
他上山时家难才酿,身上伤势未愈,与朱离不辞而别,还不惯北方气候,他不是善于倾诉排解之人,憋不过几日病倒了,领主曾亲自看顾半月,只记得那时外面是秋日缠绵凄楚的雨天,屋里便是两个满怀愁绪的人相顾无言,他的病都好地异常慢。
他自小不曾像别人那样乍然欢喜过,以为那些默然的愁怀是人生常态,后来习武训练,日子苦的像是浸在黄连汤里,更别提欢喜了,领主下手狠,几次他被打的半死不活,当时是惧是怨,现在想来,也是领主心绪惆怅。
若是一个人日日过的欢畅舒心,定不会对别人下那等死手,譬如朱离,他虽不是软弱慈悲,有时手段也强硬,但绝不会以非常手段苛责与人。
他初下山时一夜屠杀杨家满门,转而取了西湖三怪的首级,心里除了最初杀人时的一点悚然便很快沉寂了下去,连被传言称颂也不骄傲,是在黛山上听那倚碑而立,笑如清风的人说出“在下朱离朱存之,幸会”这几个时心头的一撞叫他蓦然惊醒,往日的平静并不是人生常态,人生还有惊有惧有痛有悲,还有喜出望外。
他从前只是不曾觊觎过那位子,今日扪心自问,才得出缘由。
他那夜说他愿为朱离去死,当时是情难自禁不能不表,现在想来,那不是一时冲动,朱离予他大半欢喜忧伤,带他历经原本不曾料想的好事,叫他见识他不曾细想的正直侠义,凡此种种,他自然甘愿为朱离而死。
也要为朱离而惧死惜生。
青槐不知他已拐弯抹角想到了朱离,只是冷笑一声:“你不想?就算是想,也是白想,苍霞山的领主不是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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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远
上山时一截石碑端立山口堵住去路, 正是山上众人的送别之所断离碑,往深处去的道路隐藏在石碑之后,是条羊肠小道。
从这里往里看去, 只见山势突兀,树木萧条, 杳无人迹,细瞧才可见众多房所依势而建, 颜色结构各不相同, 都只能容纳一人大小,或者呈石青色傍在山石之旁,做成一个大石的样子,或者褚褐色依着树干,或者土黄色,隐在山包上, 及其隐秘。
两人赶路辛劳, 一身风尘仆仆, 也顾不得洗,先去拜见领主, 却有人回说睡着了, 乌桑这才回去洗漱。
他的屋子在一排松树之后, 松树四季苍翠,他的房屋便是翠绿,夏日生凉,如今冬日, 一眼望去一层瘆冷,久不住人,进门先是一阵扬尘,斗室内只有一床一几,壁上挂着刀剑。
浣洗之所隐在门后,墙上有机括,按下才能转出浴桶等物,乌桑解去衣衫,取下朱离所赠挂坠,在手里摩挲了一阵,又送在唇边轻轻一吻,才放在一边。而后从身上摸出一支竹简,细细数过上面划痕,已是一十四日,他捏着竹简垂肩站了一阵,将竹简也放在一边,才去洗浴。
与朱离别离已是一十四日,他一日一日挨着,每晨醒来都觉已过去十数日,掐指一算却又才将过一日,怕日子数乱,索性每日睡前在竹简上刻上一道痕迹。
而后再去拜见领主,人还没醒,乌桑便立在门外等候,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黯了下来,才见门扉轻动,一个人端着水盆手巾走了出来,转身看见乌桑,僵了一下。
乌桑虽没问出声,但眉头却攒的死紧——他虽只见过灵琪一次,但灵琪本就风姿清冷俊丽,又和朱离牵扯不清,他自然记得住。
这人比在倚欢楼里时更清减了些,不饰妆容,只在眉心点了一朵红花,着一身青黑的粗布袍子,没了倚欢楼里的酒色之气,暮色里看去有几分孤清冷寂。
乌桑看着他,见他愣怔过后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端着水盆毛巾走了,屋里点起灯烛来,乌桑轻扣门扉,伺候的人点了点头让进了他,便退了出去。
屋里一阵浓郁的药味,乌桑眉头轻蹙,这里间还夹着一丝血腥味,他干这一行当日久,对血腥味实在敏感。
这屋子左右两间连通的耳房,屋里没人,乌桑径直进了左边耳房,床榻上拥被的人正揉着眉心,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斜着嘴角笑了一声:“是你!”
乌桑行礼:“属下来迟了。”
只听得窸窣声,乌桑低头跪着,好一阵儿才听那人说:“起来,坐!”乌桑这才站起来,并没坐,只看见那人已穿戴齐整,一肘支着被褥歪在床榻之上问他:“你回来,是山下的事已料理妥了?”
乌桑不想他问地这么和气,不由一怔,低了头如实说道:“并未。属下不知领主病情,来迟了。”
那人并没说话,乌桑听到一阵衣袂窸窣,不由抬头,那人正撑着床沿要站起来,大概身上无力,挣了几下竟没能起来。
乌桑一步过去扶住他,直觉他手臂上骨头硌人,露出的手腕上几道割痕,一道极新,灯影里见他脸颊上颜色青黄,那道从颧骨到下巴的伤痕有些浮肿,显得狰狞而可怜,眼前的人与往常相差太大,乌桑连都说不出来。
他刚上山时领主才而立出头,练武之人,就算神色沉郁,精气神还在,这个人生的高挑,长方脸庞上五官细看平常,放在一起却又十分周正妥帖,若没有脸上那道伤疤,算得上姿容风度绝佳。
他不怒时形容平和,怒时反而含笑,一双阴沉的眸子陪着唇角的一点笑,乌桑小时候每看到他这模样,都会在想象中给他他唇角填上几缕血迹,是咬断别人脖颈后留下来的,他那时候怕他。
如今这人却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比这更严重的,是他现在竟连站立都不能自如。
乌桑还记得那时他指点他们功夫,谈笑之间一柄木簪能刺穿五十步外两株手臂粗的杨树,他们那时候钦羡不已。
身边的人嗤笑了一声,乌桑才回过神来,只听他说:“晚上严重,白日无妨,还能走出二里地。”
“二里地”才是多少!
“往后只会更加不如,昏睡渐长,清醒渐少,四肢僵直,浑身无力,五脏渐衰,要割腕放血,才会好受些……”他看着窗外昏黑的天色出神:“其实就是卧床不起,不能自理,流血耗神,消磨而死。”
乌桑听着这话丧气如此,懊恼愤恨,还有十分的不解困惑。
苍霞山规模不小,与江湖各派往来生意半点差错不得,这领主虽不是朝堂上一呼百应的权臣,却也掌着一门之事,固然中毒消磨蹉跎意志,可何能叫人消沉如斯!
就在这时身旁的人冷笑了一声:“极屈辱的死法!”
只这一声还有往日威而不怒临危不变的神采,却似乎还惨杂了些别的什么,乌桑心里并不好受,径直问:“谁下的黑手?”
这等慢慢消磨之法,比一剑取人性命更叫人难受,他不知为何竟在领主的话语里听不出半点怒气,再想到青槐言行,他心里更加疑惑:“苍霞山上竟没人能得解药?”
望着窗外出神的人这才转回神思,看了乌桑一阵,才自顾哼笑了一声:“你还不错!”
他意欲往回走,乌桑扶他到床榻上躺着,他闭目养神,乌桑只在一侧伺候,过了一阵他叹一声:“你不恨我?”
乌桑不觉抬头,却见那人闭目养神,脸上并没别的神色,他顿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从前恨。”头顶目光陡然凌厉,乌桑不禁语塞,但他顿了一下又道:“你逼我不见朱离时也恨。”那人反倒又阖上了双眸,连那摄人的气息都收敛了。
这些话平时断然不敢说。
那时他一鞭下去问一句,鞭鞭落在同一个位置,自己的鲜血溅起来落在自己身上,一鞭下去他总会倒在地上,却还要站起来才落下一鞭,他以为必死无疑。
但他那时也没想过松口,至今背上有两道凸起来的伤痕。
这人却究竟也没打死他。
床榻上的人哼了一声,“你能来,也不错了。”乌桑素无争心,他若是死,他正可得自由,他正在山外被别人绊住脚,就算不来,别人也无暇顾他,单只一个青槐——青槐对乌桑下不去杀手!
“存之劝我。”他并不隐瞒:“领主教养之恩,不能不报。”
床榻上的人像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一般嗤了一声,及其不屑一顾:“我不施恩于人。”青槐平日作起妖来不可一世,也拿“教养”二字报他,不知幸与不幸。
这才是常态,苍霞山上的人极少言恩义。
床榻之上的人却又漫无边际问了一句:“这苍霞山领主之位,你可想要?”
“不想。”他已拿这话答过青槐,现在说来更觉坚定:“属下难堪大任。”且他想和朱离一起,这苍霞山并不是一辈子的归宿,他需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来,走近朱离。
“你会谢我没选中你!”不过试探,床榻上的人听闻答案也不恼,倒认真问了一句:“青槐执掌苍霞山,你可服?”他又补了一句做注解:“我纵无药能救,也不温顺等死,哼,活不能,死却由着我!”他若去了,苍霞山必然要有人当家作主。
“属下无异议,但苍霞山财力雄厚,寻一丸解药不是难事。领主不该轻易言死!”
床榻上的人含威含笑地看了他一眼:“若要我死,谁会用寻常□□?”他支起身子来:“有人为叫我死,不惜以身侍毒,怎会留下解药?!”
以身侍毒?乌桑不知怎么一下子想到灵琪身上,有些毒气聚拢,会汇与眉心一点,灵琪眉心那朵红花到底是装饰还是为了遮掩端倪?
还有青槐,启程那天她晌午才到朱雀楼客栈,问起时青槐说去了夜合巷,夜合巷是寻欢所,但她一个女人能去那地方干什么?而况正值领主有痒,青槐神色郁郁,断不是能去寻欢作乐的样子!
而偏巧不巧,倚欢楼正在夜合巷!
床榻上的人像是窥破乌桑所想:“不是那孩子,你别打他的主意。”他不怒而威,须臾又收敛了气场:“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他小小人儿,能和我有何冤仇!”
“他怎会在山上?”乌桑不作辩解,他是这山上的人,领主若想知道他的行踪绝非难事,不如坦然坦诚。
领主笑了一下:“我赎的他,幸而有他。”
青槐就算有心,不得余暇也不方便,剩余的人,他的人他都知道,会的是受伤自救的手法,但静心伺候病患却都不在行,何况谁还有闲心闲情。
乌桑只道:“我曾去倚欢楼,却说灵琪被富商赎走了。”是他派人赎走了灵琪,还是他那时就在徐州?若他就在徐州,竟然没强迫自己按期归山!
“不错,就是我。”
正在此时屋外脚步轻响,灵琪先轻声禀了一句:“粥好了!”才端进来,领主只接着前话:“一枚棋子却有了不该有的想头,新婚夜里骗得朱少爷出府,阴差阳错,反去了朱离弑杀新娘的嫌疑,哼,虽不是他算计,但陆凛见有了可乘之机却不能一口咬死朱家,迁怒与他,也没人能说什么。”
灵琪恰放下粥碗抬头看乌桑,一双眼眸灵动可人,睫毛扇动时风情流转,含情含愁。
乌桑眉头一簇,瞪了一下,他两人相顾无言。乌桑只看着灵琪体贴解意,将领主服侍得十分妥帖。
等退出去时灵琪却向乌桑看了一眼,点一下头。
床榻上的人未察觉,还笑了一句:“这个孩子不错。”
乌桑无心他事,并不被他散漫的话题牵着乱走,只问紧要得:“下手的是不是倚欢楼的人……那就是了。”他点出倚欢楼三个字时,床榻上的人神色分外不同:“我即刻下山讨问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