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皇上说,身在地牢还有太医救治,黎桑是第一人,如今周絮,身在大理寺天牢不仅有太医救治,还有皇上日日来探望,怕是更猎奇也更风光些。
“恒之在想什么,这样出神?”皇上定定地看着他问道。
“在想,皇兄把臣弟的王府封了,出去后,臣弟要睡大街了罢。”
皇上挑起眉毛道:“恒之觉得,还能出得去这天牢?”
周絮愣了愣,释然笑道:“也是,臣弟纯粹自寻烦恼。”
皇上嗤一声笑道:“跟你说笑的,朕如何会杀你,以后就陪朕住宫里罢。”
周絮的笑容凝在脸上,嘴角抽了抽,道:“皇兄这才是说笑,臣弟住宫里不合规矩——”
“噢?恒之也有担心不合规矩的时候么?”皇上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眼角眉梢怀着意味不明的笑。
周絮一阵心虚,知皇上指的是自己在地牢饮酒作乐,协助青衣会逃跑这一系列事情,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勉强笑道:“皇兄乃一国之君,自然与臣弟不同。”
皇上笑笑不置可否,沏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半晌后方云淡风轻道:“恒之若是担心风言风语,朕倒是有个万全之策。”
周絮一听万全之策这四个字,就觉得不妙,果然——
皇上继续说道:“朕让大理寺查透彻了,将你的罪名坐实,明面上把你依律处决,暗里,仍把你留在身边,只有你知朕知,如何?”
周絮打了个寒颤,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软禁说得这般动听这般理所当然……
“皇兄,这不大合适罢……”周絮铁青着脸道,定定地看着皇上。
天牢里暗幽幽的烛光一闪,映得皇上的双眼如寒潭,这汪死寂寒冷的潭水突然荡起一丝涟漪,嗤的一声笑:“朕也就说说而已,恒之可是当真了?”
周絮也笑:“臣弟当然相信皇兄不会这样做。”心里却忐忑道,你都让大理寺加了我这许多罪名,还把王府封了断我后路,难道真不是这打算?鬼才信。
皇上与周絮坐了一会儿,便要回宫了,临走前说了句:“恒之你不喜欢喝粥,明儿就让御厨房做些清淡的小菜送来。”
这真是周絮十天来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
转眼过了立冬,贤王府门上的封条已经蒙上了细细的尘土。
贤王的诸多罪名坐实,皇上赐了鸩酒,贤王惨死在大理寺天牢中,已经从简下葬陵墓。
鸩鸟,以毒蛇为食,用其羽毛浸酒,未入肠胃,已绝咽。
也有民间传言,被鸩酒毒死的那人只是个替死鬼,真正的贤王,被皇上软禁在宫中,至于为何,自然有不可言说的缘由。
还有诸多种说法,整理起来,可以唱出戏,写个话本了。
千般流言万般传说,总结起来不过四个字,大快人心。
这天黄昏的时候,京城飘起了初雪。宫里红的墙,白的雪,暖黄的灯,天寒地冻,宫人少有走动,一片肃杀寂寥。
一个人裹着厚厚的绸被,挨着暖炉打盹,暖暖的流岚香萦绕在屋中,舒舒服服混混沌沌,与窗外冰天雪地的世界对比分明。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卷进几片雪絮一股寒气,几缕明晃晃的雪光,那人将被子裹得更紧了,冷,从骨子里的冷。
皇上解下狐皮氅,取下暖耳,抖了抖身上的雪末儿,严严实实地关上门。
只要来此处,皇上身后必不带随侍。
看到那人懒懒地仍未起身,皇上的心悬了悬,皱着眉暗暗叹了口气,这人的精神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病来得快且蹊跷,让他束手无策。
烛火闪了闪,屋内渐渐亮了起来,皇上在床榻上坐下,看那人的睫毛动了动,才轻轻唤了声恒之。
周絮闻言很不客气地打了个哈哈,半眯着睁开眼,懒洋洋的揉了揉眼角,瞄了眼窗外,用手肘撑起身体又伸了个懒腰,过了片刻才道:“雪这样大,皇兄怎么想着过来了。”他并非故意做作出这副疲倦的样子,他是打从骨子里没气力。
“昨夜你府上失窃了。”
周絮伸懒腰的动作顿了顿,奇道:“臣弟的王府还没抄干净么?这贼人难道连砖瓦都要扒开偷了去?”
皇上静静的看着他,片刻才道:“贤王府虽然封了,但是朕吩咐过,里面的东西,全都原样不动照常留着,违者格杀勿论。”
周絮又做出一副嬉皮笑脸浑不在意的样子:“噢?皇兄是想留着原样,臣弟死后也有个追思的地方么?”
皇上的脸色沉了下去,嘴角抽了抽:“朕再给你换个御医罢。”顿了顿又道:“御医若是不行,朕再给你找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仙妙手三郎。”
周絮裹了裹被子,面上笑嘻嘻道:“臣弟才不信世上有那样的神医,皇兄别费那个气力罢,横竖不过是一死——”
“你的病朕会想法子治,今后别再提死字。”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面上青白。
周絮愣了愣,又笑道:“臣弟除了身子犯懒些也没什么大碍……不提这个了,皇兄,我府上昨夜到底失窃了什么物件?”
皇上沉吟了片刻,道:“一枚弦纹玉珏。”看着周絮的眼睛如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周絮嘴角的笑容凝了凝,随即又化开了去,眉开眼笑道:“白九罢?”
皇上也笑了笑,道:“朕猜也是。”
自从那日菇州一别,据周絮推测,悦卿也没再与皇上有何联系,兴许,他做腻了白九,做腻了小楼,做腻了悦卿,又想换一个角色了罢。
他拿走那枚玉珏,又是作何打算呢?
不懂,悦卿这个人,周絮从来都看不透,不是一路人罢。
身子一日懒似一日,周絮的心情却一日好过一日,不愧是医仙三郎,配出的毒*药凝魄丹,也这般不露声色,最厉害的太医也察觉不出分毫不对。
当时沐音质疑过三郎,这药真这样神奇?宫里御医个个医术高明会不会被察觉?周大哥会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一命呜呼啦?假死后一定会下葬被埋会不会憋死?吧啦吧啦说得三郎不耐烦极了。
三郎一挑眉,阴阳怪气道,小丫头,我妙手三郎当得起医仙这个名头,你说这些我早就考虑周全了,这凝魄丹下肚,保管没人瞧得出端倪,而且我这丹药神奇就神奇在,身体被活埋也不碍事,转醒之前挖出来就好了,厉害罢?
周絮都能想象出三郎花枝乱颤的得意样子,打了个寒颤。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身体被毁了,比如被切碎了煮熟了炖烂了,放干了血头砍掉了心被挖了,烧成碳了磨成粉了化成灰了,出了这些意外,那就没救了。
……
既然是赌一把,总是有风险的,周絮想得开,反正这副躯壳也不是他的。
周絮看现在这个状况,每日清醒不过三四个时辰,从骨子里冷,漫无边际的冷,应该用不了半个月,这副身体便和死去无异了罢。
周絮当然希望越快越好,和黎桑再见的日子,应该就要盼到了。
也不知他是否乖乖地与沐音待在北疆,都说北疆风光壮丽牛羊肥美瓜果甜如蜜。与黎桑喝上一两坛子果香浓郁的葡萄酒,咬上一口脂香四溢的烤肥牛羊肉,看飞沙漫过天涯日升月落春去秋罢,一定比做神仙还快活。
哈,要是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六一快乐呀!
下一章~黎傲娇上线预警→_→
第50章 挫骨扬灰
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纷纷扬扬,直到冬至这日才停下来。
冬日溶溶的日光照下来,积了一尺来深的雪化出道道水痕,化雪的天气,最是寒冷。
京城吃早点有喝豆汁儿配焦圈的习惯,豆汁儿甜中带酸,酸中有涩,有人爱极,有人恨极。
这豆汁儿在京城家家户户虽随处可见,但毕竟口味重了些,摆上桌不雅,宫里是禁食的。这日,皇上差人从宫外带了些回来,只因周絮说好奇,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豆汁儿,更别说喝过了。
果然,这乳白中泛灰的一碗举到嘴边,一股呛鼻的泔水味儿扑面而来,下不去口。
皇上看着他的样子,微微扬起嘴角道:“接受不了就别勉强罢。”
周絮靠在床榻上,也笑:“味道冲了些,奇怪了些,但也比这满屋的药味要强。”
皇上闻言沉默片刻,温言道:“太医昨日又给你换了副药,兴许有用。”说着宫人便端了煎好的药叩门而入,皇上接过药,宫人又严严实实地将门关好,生怕漏进一丝寒气。
下了三日的雪,周絮就昏睡了三日,皇上日日来,还在这屋里设了个桌案,堆满奏折。
周絮是个好伺候的病人,端到他面前的药,再苦,不消片刻也见了底,皇上用手巾替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角道:“今儿冬至,恒之想吃什么馅的饺子?”
周絮思索片刻,笑道:“荠菜猪肉的,不过这时节没荠菜罢……”
皇上笑了笑:“恒之想吃就有——”顿了顿又说道:“晚上朕再温些黄酒来,你陪朕喝两杯,就似三月时游园喝酒那次,恒之可还记得?”
周絮扬了扬嘴角道:“怎么不记得,那次臣弟太过得意,把皇兄提上屋顶赏月喝酒,现在想想真是……故作风雅。”本想配合这氛围笑两声,笑意却被咳嗽取代,皇上皱着眉,轻轻地拍了拍周絮的背。
“等你好彻底,开春暖和了,再陪朕去屋顶醉一回罢。”皇上面上虽然笑着,语调里却透着一股子无可奈何。
周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打了个哈哈,眼里泛起水光,困意袭来。
皇上看他这般形容,温言道:“困了罢,先歇下,朕在这屋里陪着你。”
周絮点了点头,心道可能就是一两天了,脑子清明的时刻越来越短,每日只想与枕头作伴。他的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汹涌而来。
皇上替他掖好被子,静静盯着眉目紧闭的周絮半晌,将手伸进被子里拽住周絮的手,这手即使在暖烘烘的被子里,也是凉的。捂在手里暖了很久,依旧凉。
周絮的意识还有一丝清明,模模糊糊感觉谁握住他的手,暖了半晌。那人俯下身,在他耳边喃喃道:“恒之,你这一肚花花肠子,朕总担心你翻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将你囚禁在身边——”
“你的病这样急又蹊跷,朕不是没怀疑过,其中有诈,但这段日子朕时常想,有诈也好,比真病了好,说明你还能活很久很久——”
“你若骗朕,宁可诈死也要离开朕,朕也就放你去罢,但又不甘心,怎么会甘心呢?恒之,你原本眼里只有朕的——”
“你终究不是恒之,但朕的心里,其实是你……朕是该放你远走高飞,还是让你死在朕身边有始有终——”
“是不是该把你挫骨扬灰罢——”
挫骨扬灰,周絮的身体似乎微微颤了颤,也许是皇上眼花了。
午后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近黄昏的时候,变成细雪,掌灯后,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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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好了黄酒,皇上走到床榻前唤了几声恒之,不应,再唤,不应,推了推,不应,就这样无声无息,失了体温。
皇上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半晌,竟认命地笑了笑,半晌,身子开始细细地颤抖,半晌,眼中的光彩一分分褪了下去。
刚温好的黄酒又凉得透透的。
过了良久,几个太医跪在这屋里,将头埋得低低的,浑身剧烈颤抖,无论诊断多少次,这次贤王是真的去了,别说脉象了,身体都开始僵硬了,用针扎入经脉,没有一丝反应。
皇上坐在贤王的尸身旁,整整一个时辰,身子细细地抖,双目赤红,良久,闭上眼睛,冷冰冰地道:“来人,把贤王的尸体烧了罢,就在这院子里烧了——”
“烧了罢,烧成灰,骨灰盛在这酒罐子里——”
骨灰入酒,是否可让朕长醉不醒?
“小桂子,你别卖关子啊,后来,后来皇上到底有没有烧了贤王的尸体?有没有把骨灰混在酒里喝了?噫……想想好恶心,到底有没有?”一个圆脸盘子的宫女压低声音,双眼放光急切问道。
“杏儿你猜猜,猜猜嘛?”小桂子眼睛骨碌碌地转,他这故事唬得杏儿这般有兴趣,开心得很。
“我猜……皇上定是没烧!”杏儿咬着嘴唇,双眼烁烁地等着答案。
“哈哈哈杏儿你太精明啦,当然没烧,那晚院子里满地是雪,火怎么烧都燃不起来,皇上大概觉得是天意如此,叹了一口气,罢了,后来就把贤王的尸体偷偷葬了,你猜,下葬前,皇上给贤王的尸体戴了什么?”小桂子又卖了个关子。
杏儿瞪大双眼,急急问道:“什么什么?小桂子好哥哥快告诉我罢。”
小桂子压低声音,在杏儿耳边低声道:“一张白皮狐面,绘有红色图腾,你道奇不奇?”
杏儿兴奋得跺足笑道:“这个我知道,这是东瀛国的能面,我在集市见过的!”
小桂子连忙急道:“哎呦我的姑奶奶,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让别人听到我与你讲,你我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小声点儿罢……”
漠北的三月,风沙极大,临近黄昏,飞沙漫过灼灼晚霞,那人提着一个酒桶,撩开帐子的帘布,出门打酒去了。猎猎白衣被落日染成艳艳血色。
待月如钩爬上沙丘时,那人才回来,提着满满一桶果香浓郁的葡萄酒,眉花眼笑,嘴里发里都是沙。
黎桑坐在案前翻看一本新到手的剑谱,看那人回来了,眼都不抬一下,皱着眉似有责备之意:“怎么去了这般久?”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伊玛尼拉着我说了许久话,这姑娘倒是热情爽快,她一开心,这酒就送我了——”
看黎桑闷闷地哼了一声,面色转白,周絮止住了话,知道又打翻醋坛子了,忙赔笑转移话题:“说了半天好饿啊——哈哈——哈哈哈——”
黎桑斜了他一眼,眼中几分薄怒几分期待,看得周絮心尖儿一颤,是了是了,晚上要好好哄哄。
“你们两个大男人,一天不打情骂俏就要死啦!“沐音愤懑地转向他们,她身后的铁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周絮这才闻到满屋子的羊肉香气。
周絮眉眼堆满笑,转向沐音道:“婶娘……”看沐音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周絮一激灵,慌忙改口道:“沐女侠煮了什么好吃的?”沐音本就忌讳周絮把她喊老了,加上最近她和宁王有点小摩擦正生着气,周絮得千般万般哄着别惹恼了她。
“今晚你们有口福了,这是我新学的羊肉手抓饭,师兄,你也不来帮帮忙。”沐音朝一脸不食人间烟火埋头剑谱的黎桑道。
黎桑闻言,拧了拧眉头,眼也不舍得抬一下,云淡风轻道:“君子远庖厨。”
“……”
“……”
周絮忙捞起袖子,笑眯眯地对沐音道:“我来我来……”这师兄妹二人,他一个都不敢得罪。不过哄都来不及,得罪作甚?
“我就说吧,还是周大哥体贴我,周大哥,帮我把洋葱切一切罢?”沐音朝周絮使了个眼色,甜糯糯地说道。
周絮会意,也笑吟吟地答道:“好好好,音儿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果然如二人所料,身后那人一甩剑谱,冷冷道:“没羞没臊,乱了辈分。”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沐音本是武陵人,很能吃辣,做菜一不小心就撒上一大把辣椒,周絮第一次吃她做的菜时,嘴整整肿了一天,火辣辣的直冒烟。
他捞起袖子帮忙,最终目的还是监督沐音……周絮不是吃不得辣,是他的阿桑吃不得,恩……是他的错,昨晚一时意乱情迷控制不住力道……恩……所以今天黎桑都不怎么走动……坐着也一脸不舒服……脾气也变得不大好……
果然,沐音抓了三四十只辣椒,就要往锅里撒,周絮忙截住她的手道:“音儿,今儿就别放辣椒了罢?”
沐音皱着眉,奇道:“为什么?没辣椒这菜怎么能吃啊?”
周絮顿了顿,笑眯眯道:“你师兄吃不得辣,一点都吃不得。 ”
沐音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喃喃道:“不是啊,我记得师兄是吃辣的——”想着便朝黎桑喊道:“师兄,你怎么又吃不得辣了?是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