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晦面色一变,又缓缓道:“不管以何人的名义,命人前去赈灾,尽量少牵累生民。”
赵诩点头,“此外,崔静笏那边恐怕也要想办法打个招呼。”
“你说……”轩辕晦若有所思,“此人能拉拢得过来么?此人格局与才略,应不至于对邓党死心塌地吧?”
赵诩笑笑,“若是先前没有被逼娶了孝惠公主,我看崔静笏如今应躲在博陵老家待价而沽呢,只可惜他与我一般倒霉,早就没得选了。不过他与我倒是不同,他还有退路。”
“那倒是,娶妻的可以休妻再娶,可嫁人的却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轩辕晦打趣,“更何况,我那好妹妹还给他戴了绿帽子,男人但凡有些血性,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吧?”
“可你不要忘了,他到底是士族,是以宗族兴亡为第一考量的,”赵诩仍有些顾虑,“这取决于邓党之势到底如何,崔静笏才好下注。”
轩辕晦撇撇嘴角,“我倒是不觉得这个崔长宁值得花如此心力招揽,士族之中哪有胜过十九郎的?我想邓党里,他虽受重用,可也不会是心腹肱骨吧?”
“要成大事,哪里有嫌人才多的?”赵诩没好气,“别的不说,灾民与出兵之间的关节,若是崔长宁随口多嘴一句,他们警觉了,这事便成不了。王爷,你可别忘了,当年心心念念想娶别人的是你,怎么没过几年,现在又觉得人家不值得你费心了?”
轩辕晦摸摸鼻子,“都多久的事了,那时候少不经事,才落了这么个把柄,也罢,那还劳烦十九郎主办此事?”
见赵诩应了,轩辕晦才从身后取出个木匣,笑眯眯道:“打开看看。”
赵诩接过,打开一看,却是根洞箫,做它之人应是下了大工夫,打磨凿孔无不精细。
“眼看着你生辰就快到了,送寻常物件不仅难表心意,你我一体,也用不着这些虚的。我便想着做些小玩意给你,你有白苏白芍白胡白芷,我便用白竹给你做根白箫,也算应个景。这么若我不在时,你还能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吹吹,也算睹物思情。”
赵诩把玩着这白箫,试了试音,也不知轩辕晦从何学来的手艺,这音色倒是极准,便干脆吹奏起来。
轩辕晦凝神细听,竟是首凤求凰,面上禁不住泛起微笑,心中更不知为何,竟隐隐泛甜。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嘛 其实某种程度上下手比王妃狠绝一点 所以才可以借他大哥的刀去杀人 才可以借灾民之事 进一步让朝廷失德 挑动民乱 也算三观不正吧
在苏州听不到警报 有些不适应
又想起79年前的今天
第65章
正庆二年,晦气得无法再晦气。
蝗灾席卷九州,无数流民颠沛流离。
可此时远在长安的朝廷却无比漠然,依旧在大朝会上争论着如何除去肃王,不,如今已是被贬为庶人的轩辕晦这个心腹大患。
于是在邓惊雷遇刺后仅仅一月,朝廷下旨征兵,决意挥师陇右,剿灭叛王。
“既然邓氏麾下有数十万雄兵,那为何还要征兵呢?”赵诙百思不得其解。
赵诩向香炉里添了些檀香,淡淡道:“此时是朝廷在清剿肃州,他何必要用自己的兵力呢?”
“王爷的意思……是想逼他们尽快篡位?”赵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赵诩不置可否,“没错,对比邓党,王爷最大的资本确实就是个‘名正言顺’,而邓党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邓演说的好听是重臣,实际上与皇帝又有何异?邓党已然控制了朝局,现下我们虽也没必胜的底气,可时机不等人,势强者求稳求安,势弱者便要求变求急,这样才能在乱局中取胜。”
赵诙点头,“那下面该如何做呢?”
赵诩笑笑,“邓党虽惯来沽名钓誉,可他们却独独忘了笼络住群臣又如何?这天下多的是分得清是非曲直的明眼人,哪怕是他从来不屑一顾的升斗小民。百姓,最是好骗,也最是聪明……这样,你和沈觅商量下,尽早编个谶语。”
“就说邓氏心怀叵测,祸国殃民?”赵诙不确定道。
赵诩摇头,颇为这个本性纯良的小堂弟感到无奈,“你啊……之后还是安心去筹集粮草吧,这事你便别管了,你自去告诉沈觅,他知道如何下手。”
五日后,轩辕晦自军营回府,一进门便对赵诩道,“那谶语是你让沈觅搞的鬼?”
“嗯,谶语本身是我写的没错。”赵诩埋首卷宗之中,头也未抬。
“踏火能翻云,登刀入九重。我启朝尚火德,登刀为邓,连起来就是邓氏踩着我轩辕氏得到帝祚,而这天命之子便是邓翻云?”轩辕晦缓缓念道,“倒是挺有文采,你要挑拨邓氏兄弟,让邓翔一房与邓翱一房自相残杀?”
“不错。”
轩辕晦撇撇嘴角,在他身旁坐定,“这个谶语从洛京传出,不过两三日功夫,就已经传到长安,又从长安传遍京畿、关内、陇右三道,传的这般快,会不会有些刻意,让人生疑?”
“疑,也是疑他邓氏,关键是这么一来,邓翱八成会以为是邓翔或是邓翻云散播的谶语,”赵诩写完最后一笔,将卷宗放到一边,“我猜如今清流士林八成已在议论纷纷了,可是还不够。”
轩辕晦蹙眉,“可有些百姓到底愚昧,若是他们信了,咱们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赵诩似笑非笑,“谶语这种东西,就如同祥瑞,偶有一次两次,大家会觉得是天意,可若是次数多了,信的人还会多么?”
轩辕晦立时明白了,“原先邓党怕就打过这个主意,想要用谶纬、图谶一类蛊惑人心,去佐证轩辕氏失德,他邓氏是天命所归……若是泛滥了,自然这些也便不那么值钱,虽是帮了他,却也是断了他的路……”
“没错,”赵诩眯起眼睛,“我倒想看看,这天命到底是站在谁那边。”
正庆二年十月初四,洛水现一巨龟,此龟负一石碑,上书安阳邓、王天下——安阳正是邓氏郡望。
十月十二,有数百只凤鸟在宣郡王出生之地盘旋和鸣。
十月廿五,有一得道高僧梦见世祖轩辕昭旻,其慨叹涕泪曰子孙无德无能,累及生民,幸而有邓演,才有这繁花似锦、富足安康的盛世。
十一月初四,有人在邓观星的府邸看到万丈霞光。
……
邓氏原先就有这打算,故而一开始未及时加以劝止,邓党那些小兵小卒更争先恐后散播上报以讨主子欢心,又有白日社的推波助澜。
短短一个月,各地便发现了三千多起谶语符瑞,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一开始还有些乡野村夫会信,可次数多了,别说是见多识广的官吏学子,就是樵夫猎户也觉得这凤鸟、蛟龙、灵龟多的实在不值钱了些,再一看传得最凶的似乎都还是邓老爷的人,渐渐的也便不再信服。
就在这个时候,征兵的文书贴到每座城门——朝廷一次便要强征十万壮丁扩充府军。
其他各州县倒是还好,河东、河南、河北三道本就为蝗灾所害,朝廷赈灾不利不谈,竟也对这三道征兵,瞬间便激起民怨。
愤怒的灾民撕下了城门口的征兵告示,告别了田园荒芜、饿殍满地的故里,纷纷往其他州县而去。结果他们却发现,所到之处歌舞升平,四处传颂着所谓邓氏天命所归的谶语。
最为可笑的是,征兵告示列举肃王罪状的时候,写了两点,一是勾结伏诛的魏王轩辕晥刺杀邓惊雷;二是皇帝病重时,肃王作为弟弟,竟用巫蛊还对其加以诅咒。
这么一来,哪怕是这些灾民也知道,这段时日以来,把持朝政的根本不是病的下不了床的陛下,而是符瑞中所说那天命所归的邓氏。
不要说是为他们卖命打仗,现下这帮灾民只恨不得杀入长安城,将这些高坐明堂却罔顾民生的人杀个干净,为自己在灾荒中死去的亲戚友邻复仇。
长安太远,他们便有志一同地操起能见到的各类棍棒、镰刀、斧钺,冲进各个城镇,先将粮仓洗劫一空,又冲进那些富户,尤其是官宦人家中抢掠。
渐渐的,这几道的灾民互通了消息,他们便干脆凑在一处,形成了一支义军。
事情闹大了,瞒不住了,这才有人上报朝廷,邓演等人才知道,在他们为符瑞烦心的时候,蝗灾竟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没人知道,那几道时常在刺史身旁吹风、誊写公文、传递消息的小吏去了哪里;更不会有人知道,宫中那几个被毒哑了的、保管奏章的宦官,也曾是好人家的孩子,若不是邓党,他们不会沦为官奴,也不会成为白日社的一员。
大寒的那日,第一批轩辕晥的旧部跋涉千里,到了肃州,肃王在城外十里亭亲迎。
赵诩身披大氅,站在城楼远远看着。
“起风了……”他缓缓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结束 下一卷就要开始干架了……
第66章
正庆二年十二月初二,魏王轩辕晥旧部一万众投肃,肃王出郊亲迎,十二月十五,朝廷下旨,严惩河南、河北、关内三道官吏,又遣特使前往赈灾,更撤销征兵令,暂不伐肃。
倾盖堂内,肃王连同众亲信漏夜密谈。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会这么善罢甘休?”
“我倒是觉得,此时对咱们是个好机会,不如干脆将邓党的险恶用心公诸于众,然后挥师长安!”
“不妥不妥,邓党经营日久,兵强马壮,咱们和他们硬拼,肯定凶多吉少。”
“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筹措军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轩辕晦却端坐在上,闭目养神。
沈觅坐在他左下首,再下首便是白日社的西统领于河和北统领黄继。
他们之下,才是赵诙等来投的士子和肃州各郡县的大小官吏。
“行了,”轩辕晦看向于河、黄继,“京中近日是个什么情形,还请二位统领细细道来。”
于河起身,垂首恭敬道:“回禀王爷,邓惊雷逝去后,邓演到底上了岁数,立时大病了一场,邓翱那房则多是幸灾乐祸,尤其是邓观星,几乎到了喜不自胜的地步;邓翔那里,只是照常居丧,邓覆雨和邓乘风吵着闹着要为兄复仇……邓翻云那里,倒是什么消息都未传出来。”
枳棘那边的事情,肃王夫夫并未告诉白日社众人知晓,轩辕晦也懒得告诉他们,因为柔仪的缘故,恐怕邓翻云那边的事情他比邓翔还清楚几分。
邓翻云得了世子之位,此刻却并不如旁人所想那般沾沾自喜。
他正在怕……前所未有的恐慌让他几近无法喘息,伟男儿于天地,若说丝毫没有野心,要么是圣人,要么是懦夫。可邓惊雷逝去的这个时机简直太不巧了,若再早一些,父亲还没有请立邓惊雷为世子,或是再迟一些,等到邓氏大局鼎定,他都不会如此进退维谷。
总好过现在,邓翱与邓翔形同陌路,就差撕破脸皮;孝恵公主大惊之下动了胎气,不得不静养待产,自然无心去邓太后那边奉承,为邓氏说话;自家的几个兄弟,各个养大了心思,觊觎着自己的世子之位,想去做那笑到最后的黄雀。
又要应付冥顽不灵的保皇党,又要提防曾经背心相托的宗族兄弟,邓翻云这段日子,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恐怕唯一能得到稍许安慰之处,就是柔娘人如其名的柔情蜜意、温言软语。她与世上所有女子都不同,她不争宠,不图名分,甚至不求下半生有个孩子傍身,她只是每日在那里,若需要她相陪,便红袖添香、轻歌曼舞,若是不曾宣召,就静静在别苑中誊抄经文、诵经礼佛。
他曾问她为何年纪轻轻就皈依了佛门,她黯然片刻才道:“妾在为那无缘的孩子积福。”
他定睛看她,眉目间灼灼韶华早已谢了干净,剩下的不过是墨色的寂寞。
早已怜惜到了极致,可此时此地,他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能给她,就连过分的恩宠对她而言恐怕都是催命的符,难以承载的福。
我命由我不由人,那么便去争去抢吧。
邓翻云看着柔娘静静想道:“待我站到那至高之处,我希望,我身边是你。”
且不论邓翻云那厢是如何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轩辕晦现下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在肃州筹谋五年,中间失去多少亲朋故旧,终于还是等到了这天。
“守宁,去请王妃。”轩辕晦终于抬眼,看看窗外天色,又道,“王妃畏寒,再取两个炭炉。”
他话音一落,仿佛此间议论之声停息了片刻,又像是欲盖弥彰,短暂的静寂之后更加喧腾起来。
赵诙低头看着手中杯盏,如今肃州与朝廷关系日益紧张,又有义军此处流窜作乱,一场大战已是在所难免,肃王,也终究会成为过去。
要么成为地狱中冤死的恶鬼,要么成为九州上至尊的神只,这便是轩辕晦的宿命。
那么原本王妃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会成为谋臣,在营帐中运筹帷幄,坐镇调度?还是会成为一方大员,为肃王攻城略地,割据一方?还是会继续做一个称职的王妃,在肃王的榻上做那结发的妻子,解语的花?
这个问题,腹心肱骨如沈觅想问,这些年来俯首称臣的肃州上下大小官吏想问,来投的将士士子想问,就连置身事外的欧悬、枳棘也想问。
可肃王醉心于政务军事,这些年一贯对后宅毫无安排;肃王妃自先帝驾崩后,近一两年都幽居府中,只遥遥调度,不再出头问事。有人说肃王已经过河拆桥,将肃王妃软禁;有人说肃王妃已改头换面,预备弃了后宅的身份,做那前朝的贵人;有人说肃王妃身染病恙,朝不保夕;更有人说肃王妃在后院多年,早已被磨平了心志,甘心做攀附乔木的紫葳。
然而恐怕此时连肃王轩辕晦也不知道,就在魏部来投的第二日,赵诩便亲笔修书,向除柳氏、崔氏之外的河东六姓发了帖子,邀他们共谋大事。
过去的几百年内,这些士族曾经各自为政,也曾互相攻讦,更曾和衷共济,而此番,眼看着天地又将变色,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赵诩修书时,赵诙就在一旁,他看着他从小孺慕的堂兄斜倚着凭几,懒懒散散地将那腾云的龙、驾雾的蛇如烟云般落在纸上。那字体分明秀美流散得很,可仔细看去,却只见疏朗刚硬,流露出三分淡漠,七分傲骨。
书信不长,可措辞之严厉,姿态之傲岸,不一不在向世人宣昭——和他们谈条件的不是肃王妃,而是颍川赵十九。
那个传承五百年,出过数十位宰相的簪缨世家。
那个惊才风逸、经天纬地,堪为一时之选的麟子凤雏。
赵诩或许做了五年肃王妃,可他却永远是颍川赵十九。
第67章
赵诩推门而入的时候,堂上已经吵的不可开交。
一派人在说要联合义军,从此壮大己方,赢取民心,借着这个机会杀入长安。
一派人在说义军乃是乌合之众,贸然收编他们,反而会带来麻烦,更坐实了乱党的名头。
沈觅显然倾向于后者,而白日社众人则主张前者。
刚投了肃州的魏王旧部仍在观望,其中有一人倒是引起了赵诩的注意。
那人约莫四十,整个人看起来不似征战四方的将领,反而像是个不得志的文士,他的腰间也悬着一把宝刀,乍一看和赏狻猊那把一模一样。这人没来由的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赵诩笑了笑,心道轩辕晦不论何时,收买人心的法子只有那么几种,文臣送文房四宝,武将送宝刀宝剑,简直没有半分长进。
遥遥看见,轩辕晦露齿一笑,自己挪了挪,腾一半罗汉榻出来。
“参见王妃!”沈觅紧接着发现他来,赶紧起身行礼。
这里有一半人都未见过赵诩,对这么个史无前例的王妃颇有些无所适从,阿谀奉承些的,早已跟着弯下腰去,而那些自诩高洁的,要么敷衍地拱拱手,有些干脆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