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是官宦世家,孟时涯的祖父曾是太子太傅,权倾朝野,孟时涯的父亲孟承业也为孟家增光,年纪轻轻做了状元郎。广安王回京述职,想着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又能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挑来挑去选中了孟承业。一文一武,两大世家联姻,男儿满腹诗书,姑娘倾城之貌,当真是天作之合。
孟承业与孟夫人成了亲,很快又生下孟时涯,倒真算得上神仙眷侣。
可惜孟时涯渐渐长大,孟承业与孟夫人隔阂却日益加深。孟夫人养在将门,却是极爱诗书的才女,孟承业自幼苦读,奈何他只是为做官铺路。孟承业官职越做越高,到孟时涯祖父去世,他已在朝中一呼百应,常常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更有甚者留恋青楼楚馆,落了个风流才子的名声。孟夫人素来洁身自好,所盼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谁料想孟时涯为了前程,竟想娶同僚家的女儿做侧室。几番争吵后,孟夫人失望不已,只当夫君不存在一般。
孟时涯已经懂事,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还是在意的,更因为在意郁郁寡欢,一场风寒之后落下了病根。
八岁那年,孟夫人自觉时日不多,思念亲人,希望孟承业代为上奏,请宏泰帝将李家二郎,孟时涯的二舅召回京中为官。孟承业清楚宏泰帝不愿广安王父子回京,迟迟不肯上奏,孟夫人日日以泪洗面,直言广安王父子三人都在战场,总得有一个儿子回来,为李家留后。纵然如此,孟承业也没有心软。
某一日,孟夫人咳得吐血,孟时涯惊慌失措跑去找父亲,却撞见孟承业与一文弱男子在厢房颠鸾倒凤。原来不知何时,孟承业结识了一个男倌的才子,被他文弱风流的气质吸引,苦苦追求后得偿所愿,竟将人悄悄养在了孟府。
孟时涯不知所措,跑去告诉了孟夫人,孟夫人泪流满面,叫他不要声张。自己的母亲早知父亲移情别恋,还是个青楼的男子,为此病情加重无药可医,父亲却不曾多加过问……孟时涯年幼莽撞,哪里忍得住?他不但跑去大闹厢房,还将那男子打破额头,叫他滚出孟府。
孟承业碍于颜面,没再去找那男子,但几日后,孟夫人留了封遗书,叫孟承业好好照顾儿子,自缢在房中。母亲死了,这其中虽然有孟夫人太过心高气傲的缘故,但年幼的孟时涯又怎能理解?他恨孟承业,恨不得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孟时涯要到通州去跟外祖父、舅舅一起生活,也不知逃了多少次,每次都被孟承业抓回来关在房里。孟承业对他细心关照,也试着解释过他们夫妻情分已尽,孟时涯却接受不了。
直到他十三岁时,广安王父子三人全部战死边疆,那个青楼男子也传来病故的消息。孟时涯为报复孟承业,时不时要在他面前提起那男子生前如何落魄潦倒,死的时候又是如何凄惨可怜。孟承业受不了这般折磨,也渐渐疏远了儿子。
父子二人,终于成了陌路。
“我与他,有整整两年不曾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虽在外应酬频繁,但除了我母亲,就只有那个文弱的青楼男子。那人对他想来也是真心,怕他难堪,便不再来往,直到临死才托人捎了口信。”孟时涯停顿了片刻,摇头苦笑,“我不过是为母亲打抱不平,替她觉得不值罢了。从未想过……也许是母亲她起初把父亲想得太好,以为天底下的读书人便是专一、痴情的。”
孟承业爱读书,才学的确极好,奈何他从不痴迷于诗词歌赋。他与孟夫人,看似志趣相投,其实话不投机。他的确有错,不是错在薄情,而是错在隐瞒欺骗。
更错在自私冷酷,为一己前程,荒废了孟夫人的青春年华。
孟时涯低着头,沉浸在回忆里,满目哀伤。
林长照听得出了神,许久之后他忽的笑出了声,眼中滚出了泪水。
他哽咽道:“……难怪,难怪你厌恶……”
他转头,看向孟时涯,眼神中满是凄楚伤感:“孟时涯,孟时涯……太迟了……”
“是啊,太迟了。我懂得太迟了。若非我大吵大闹,逼得父亲把那人送走,那人也不会病痛交加,年纪轻轻就去世;若非我把一切挑明,母亲也不会失了最后一丝尊严,离我而去;若非我有意报复父亲,也不至于……有家却不想回。”
竹亭下,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从松照院那边传来,听起来甚是耳熟。
“寡人说过,要立谁为后寡人自有决断,朝中臣子不容置喙!贺之照你好大的胆子!你真以为……你以为!寡人不是你掌心里的麻雀!”
“……臣,知罪。”
“是吗?你知罪了?你的罪过——你给寡人在这跪着!跪到你真的知罪为止!”
孟时涯与林长照面面相觑,林长照急忙起身,想要离开竹亭追上去。孟时涯一把抓住他,诧异问道:“你,哭了?”
林长照苦笑叹道:“你说得那般难过,我忍不住……倒是你,一滴眼泪也不见!算了,还是去瞧瞧贺大人……”
他挣脱开,匆匆忙忙离开竹亭,踏着没过靴面的积雪,吃力地沿着小径走出了竹林。
孟时涯怔愣片刻,赶了上去。
出了竹林,走出十几丈,就看到当今皇帝李云重的背影消失在学舍照壁那一面,而松照院门口的石碑前,贺之照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衣衫单薄,冷着一张脸,似难过,又似动怒,更似一股狠意浮现。
林长照跑过去,试图把他拉起来,贺之照不动如山,脸上表情都不曾变一下。
“贺大哥……你这是何苦?难道你真要一直跪在风雪里?”
孟时涯抬头,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脸上,迷蒙了双眼。他慢慢走到贺之照身边,正打算帮忙一起将贺之照拖起来,林长照却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贺之照身上,他则扑通一声跪在贺之照跟前。
林长照搓着双手,因为太冷,声音都发抖:“……你要跪,我陪你跪着……”
山崩地裂,莫过于此。
孟时涯没想到,林长照为贺之照,竟能做到这般地步。
就像是,那一世他对自己的深情,全部都给了贺之照。
孟时涯捂着心口,想叫那疼痛平复些,可是一颗心仿佛被这漫天风雪冻得裂了缝。他站在不远处,风裹着雪花扑打而来,不多时就给他蒙了一身的白。
面对面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渐渐地融入了满地洁白。
林长照垂头不语,两只手冻得没了知觉,他也不搓手了,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积雪里,任凭风吹雪打。
大约过了一炷香,林长照忽然将手掌按向胸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弯下腰几乎趴倒在地。孟时涯扯下大氅裹住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跪下去的一刹那,膝盖在积雪里磕得生疼。他想把林长照抱起来,身子一晃竟然没成功。林长照侧过头,满脸痛苦,勉强挤出一丝笑,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什么。孟时涯将他的手握住,递到了贺之照勉强,随后将他整个人推到贺之照的怀中。
贺之照下意识伸出双手将林长照抱住,愣愣的看着林长照。林长照已经昏死过去了。
孟时涯起身,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道:“贺大哥……长照他爱慕你已久,你若怜惜他,就别让他这么一直等着……”
贺之照欲言又止,孟时涯不忍心再多看,转身狂奔跑远了。
上元节
邺安城的大雪,连下了十几天,可是过了除夕,天放晴后气温回升,没两日满城积雪化得一干二净,不见一丝痕迹。
就像林长照那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元月第三天他就下了床,精神抖擞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不过这次是贺之照亲自送他回去的。
孟时涯听说这个消息时,李瑛正在孟府做客。徐绍出门碰巧遇见了林、贺二人才知道得如此清楚,还特意帮林长照转告孟时涯,说他已病愈,谢他当日跑了几条街找来大夫。
那日大夫诊断过后,说林长照“体虚心悸,忧思过度,如不调养,将会气虚力竭而短命”,自此孟时涯不知找了多少宫中御医,民间神医,打算给林长照彻底诊治一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康复了,倒好像那大夫刻意夸大了病情似的。
孟时涯不放心,追问了几句,徐绍非常肯定地说,看林长照气色,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李瑛叫他别想太多,兴许是那日林长照冻得厉害,大夫难免要往重里说,又劝孟时涯若还不放心,改日请别的大夫再给林长照诊脉就是了。
孟时涯只好暂时放下此事,将李瑛的事与徐绍说了。
李瑛订了亲,正是去年夏天孟承业跟他提过的左威卫上将军家的嫡长女。平南王被收回了爵位,左威卫赵将军自然知道其中缘故,他家的嫡长女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嫁如今已是一介草民的李瑛,奈何他家姑娘自幼多病,名门子弟没有哪家敢上门提亲,偏偏李瑛又是个和善博学的才子,前途也算无量。
一众学子都替李瑛惋惜,李瑛却道自己如今已是高攀,只要那姑娘温柔体贴,他自然愿意娶回家好好待她。
孟时涯知李瑛对林长照的情愫其实尚浅,此举不算逃避,自然也不算辜负左威卫上将军家嫡长女。平南王叛乱是事实,但李瑛要娶的将门之女多病难养,也算不得高攀。
向来双方打听过底细之后,对彼此都是喜欢的。
李瑛是特意来向孟承业道谢的,孟承业已经替他上门提过亲,也定好了日子,就在今年的中秋节成亲。
那位赵将军的女儿,赵小姐自幼极少出门,将军夫人对她宠爱无比,怕她未曾见过李瑛,将来成了亲不满意,就托人转告,希望上元节灯会上能让赵小姐远远瞧李瑛一眼,这一找就找到了孟尚书府的表小姐,如今的徐夫人李解语。解语应下了这事,回头嘱咐徐绍到了上元节一定要带李瑛去灯会。徐绍又怕自己到时候不会说话,索性来找孟时涯商量,凑巧李瑛也在,他就摊开了说。
李瑛自然是愿意的,当下就跟孟时涯、徐绍越好,再叫上林长照、陆元秦等人,趁着孟时涯还未离开京城,一群好友逛一次灯会。他也提议徐绍到时候叫上解语,让解语陪着赵小姐说说话,这般纵使离得近些,也不算逾矩。
徐绍笑他用心良苦,然到了上元节傍晚,还是把解语叫上,早早去赵府接赵小姐出门。
一群学子在醉生楼门口约见,到齐了之后直奔千佛寺,上元节灯会最热闹的地方。
孟时涯多日不见林长照,心中激动也只好忍耐,平静地问了一番他的病情,确定他精神奕奕不是装出来的,才放下心来,领着他一路说说笑笑,把街头小吃摊的美食一样一样尝了个遍。
“这几日难得见孟兄这么高兴。”周泰平叹道,“我回国子监好几天了,孟兄总是板着一张脸,害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阮青山嗤嗤笑起来,附和道:“可不是。我们俩还以为谁惹他生气了。眼下瞧着,倒像是多日不出门憋闷的。”他转头看了看,伸手指向前头嘿嘿不知傻笑什么的徐绍,“不过,这位才叫笑得开怀,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徐绍闻声回头,挠了挠头,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又是一通嘿嘿嘿傻笑。
“徐兄啊,要说高兴,也该李兄笑得这般得意忘形,你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就是,有什么好事你也告诉大家一声,你这么傻乎乎地一直笑,没瞧见别人把你当成了傻子……”
“总不会这么快就升迁了吧?”
一向豪爽磊落的徐绍闻言,拿拳头挡着脸,竟然颇为腼腆地摇了摇头,脸都涨红了。他扭捏了好大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解语已有两个月身孕,我要做父亲了。”
不等众人为他欢呼,孟时涯就一个拳头打在了他头上,打得他抱着头蹲了下去。
孟时涯冷脸叱道:“混账小子!你还偷偷瞒着!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遣人到孟府说一声?”
徐绍痛得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抬头望着孟时涯,视线余光渴求众学子帮他求情,众人却乐得看好戏,还纷纷指责他自顾得意,竟不把好消息告与家人。
“我本打算明日待解语回门,亲自跟姑丈说明的啊……”
孟时涯抬手还要再打,人群里李解语正巧带着赵姑娘走到近前,见此几步跑过来,可怜巴巴地盯着孟时涯看,叫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下手。
林长照转过头,跟其他人一样,暗中偷笑。好在李瑛镇定些,打起笑容跟赵姑娘见礼。
柳解语以李解语的名义嫁给徐绍,夫妻恩爱和睦,从她面色就能看出来。她但凡出门都特意妆扮一番,与昔日在折柳台时容貌大不相同,加上怀孕略丰腴了些,这一路走来都没有人发觉她就是曾经艳绝京城的柳絮姑娘。
解语眉目如画,衬着上元节街道两旁挂满的彩灯照出的光亮,越发光彩照人。她身边的赵小姐也是不遑多让。赵小姐养在深闺,气质娴雅,因不惯见生人,面颊飞起红晕,倒不显得有病态。解语一袭红色锦袍,赵小姐则穿着月白色的裙衫,外面披着件镶兔毛的白色牡丹花纹大氅,往那里一站,正是灯会上最耀眼的风景,惹得来来往往的人无不注目。
一众学子不好意思多看,纷纷见了礼,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表哥别怪他,我们也是今日午后也才知道的,想着有事要出门,不好这么晚了去见姑丈。明日我们回孟府,你叫嬷嬷多给我准备些好吃的,可好?”解语笑嘻嘻地说罢,拉着赵小姐上前,让她跟众人回礼。
柳解语特意看向李瑛,笑道:“赵姑娘是我闺中好友,今晚与她来赏花灯,谁想这么巧碰上几位哥哥,也算是有缘。赵姑娘单名一个瑾字,正是美玉那个瑾。她素来不出门,我又是有了身子的,今晚游赏花灯,还要仰仗表哥照拂了。”
孟时涯笑着点了点头,唤了声赵姑娘,侧过身来将几个学子与她介绍了一番:“在下孟时涯,正是解语的表哥。这位是解语的夫君徐绍,这是林长照,这是陆元秦,周泰平,阮青山……”到了李瑛时,他稍停顿了一下,抬高了音调道,“这位,巧了,名字里也有美玉之意,不过他是美玉的光彩之意。姓李,单名一个瑛字。”
赵瑾闻言愕然,抬头看去,正好撞进李瑛含笑的眼眸里,顿时羞红了脸,略带慌张地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林长照笑道:“你瞧咱们站在这儿,把路都给堵上了。”说罢扯着孟时涯袖子,在前面带路走了。
陆元秦、周泰平、阮青山附和着赶紧跟上,恰好把徐绍夫妇、李瑛和赵瑾落在了后面,徐绍夫妇亲亲热热说着话,特意跟李瑛、赵瑾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孟时涯背着手,瞧林长照左看右看的,兴致似乎低落许多,便悄声问他怎么了。林长照顿了顿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上元节的确热闹非凡,千佛寺附近更是人潮如海,孟时涯唤来跟在一旁的仆役,叫他们守在后面,免得有人挤到解语和赵瑾。仆役离开后前面没人帮忙开路,时不时便跟行人相撞,孟时涯只好紧紧拽着林长照胳膊,细心照看,于是乎猜灯谜之类的节目他一个也没留意。
倒是李瑛赢了好几盏花灯,出于礼节他选了最漂亮的一个送给了赵瑾。
林长照也得了一个兔子灯,提着竹骨提竿的一端,慢吞吞地走在旁边。他这日穿得素雅,映着红色烛光,竟也添了几分绮丽。
只是不知为何,他越发心不在焉。孟时涯看在眼里,不免心疼。
赵瑾不好在外面多呆,没多久被府里的马车接回去了。解语怀孕易犯困,被徐绍带回家去休息。余下几人拉着李瑛,说他即将娶到这般美貌多才的佳人,非要他请客。林长照犹豫了一下正要答应一起去,孟时涯拿他生病刚好为由,要送他回去。
往回走了一段路,本该转到小巷去朱雀街的,孟时涯却拉着林长照的胳膊径自往东走,渐渐来到了玄武大街的中段。
林长照察觉到他要去的方向,甚是排斥,要扯回胳膊,孟时涯没松手,反而加快了脚步。
“孟兄,孟兄……我要回甘棠街,再走就不顺路了。”林长照小声咕哝着,不肯往前走。
孟时涯停下来,叹道:“你心不在焉,还不是想着去看看他?”
林长照瞪大了眼睛,忽然怒道:“我没有想他!”他喊出来后见孟时涯吃了一惊,似乎颇为受伤,急忙解释,“我不是……我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