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这场戏我却演不下去了。我也是现在才明白,梦里的人是不能也不该走出来的,否则这场梦就碎了……”龚罄冬眸子微垂,忽然打了一个酒嗝,桃花香盈满斗室,“梦碎了,我也不想再追着它跑了。”
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寂静,许久没人说话。不知道何时起,方兰生收拾东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了。
方兰生僵在原地。从未见过龚罄冬如此伤神的他,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龚罄冬。但从龚罄冬的话语之间,方兰生大概懂了——龚罄冬要放弃那位姑娘。
“嗝——”龚罄冬又打了一个酒嗝,深呼吸了一口气,忽又笑道:“我还存了不少钱等着买地皮娶媳妇儿呢……现在原本看上的媳妇没了,真是难受。”
方兰生没看见过这样脆弱的龚罄冬,放下手头的东西缓缓站起来,看着龚罄冬垂头丧气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抽疼。
“肥冬啊……你……”方兰生一时脑子一空,竟忘了要说些什么,只勉强扯出一个笑,假作平常般打趣道:“肥冬你可不适合苦情戏!哎呀别在这儿装忧郁了,来来来,帮我收拾屋子,完了奖励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哈哈哈哈哈哈……”笑到一半的方兰生再也笑不下去了,尴尬地停下来,只因他看见龚罄冬微微泛红的眼眶。
也不知怎的,方兰生在那一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一把揽住龚罄冬的肩,摇头晃脑道:“不就是个姑娘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来,喝酒,我陪你喝!赶明儿我给你找个新媳妇!”说着拧开酒塞,抱着酒坛子和龚罄冬的一碰,仰头才喝了不过一小口便呛得弯腰驼背咳嗽起来。
龚罄冬见方兰生那副模样,想起曾经一起吵吵闹闹的日子,竟觉心中无比平静安宁。
方兰生咳了许久才停下来,一手叉着腰难受道:“行了行了,我还是收拾我的屋子去吧……你慢慢喝啊,慢慢喝……”语毕转头去拿桌上的一个大铁箱子,龚罄冬起身让他,却无意间瞥见那箱子底下压着一件衣裳……
“那是什么?”龚罄冬立即放下酒坛子,帮着方兰生把大铁箱抬到地上,眼神定定地瞧着桌上被随意摆着的那套蓝色衣裙。他伸手摸了摸那裙子,又捧起来细细看了——一模一样!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龚罄冬一把握住方兰生的肩,急道:“这是谁的衣裳?!”
方兰生被他口中喷薄而出的桃花香气熏得晕晕的,怔怔道:“我、我二姐的啊……”
“你二姐的衣裳怎么会在你这里?!”
方兰生肩膀被他捏得生疼,两手推开他,揉着肩膀道:“我借来穿过一次怎么了?!以前那会儿不是不懂事老想出教去玩嘛,好像有段时间你特别忙来着,我一个人又出不去,就扮成婢女的样子溜出去了……啊,那会儿我跟你讲,我还找贺小梅帮我易的容呢……”
龚罄冬脑中忽然炸开,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应有的解释。
一时不知是惊是喜,龚罄冬忽然一把抱住方兰生,神经兮兮地又喊又笑,又蹦又跳。方兰生整个人都被吓呆了,还以为龚罄冬果真疯癫了。
龚罄冬蹦跶了半天,忽然又停下来,满脸的笑意逐渐转为疑惑和纠结——
为什么……他竟然会高兴?
还不等龚罄冬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听外头忽然一阵骚动,有教徒匆匆跑来喊道:“少主!龚主司!左使大人打伤守卫逃出教了!”
夜色渐浓,墨蓝色的天空里浮云隐隐约约,晋磊带着水仙教教徒们一路追着贺小梅到了山下。
笛音越来越近,众人凝神细听才能听出的笛音在贺小梅耳中却如雷鸣般清晰贯耳。
偌大的树林中,一阵阵微风躁开。
贺小梅双目赤红,面目狰狞,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褪下的戏服,脸上的妆也只卸了一半。
众教徒将贺小梅团团围住不让他出去,贺小梅半弓着身子,喉中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眼神凌厉地看向四周的人。
晋磊大喝:“贺小梅!你要干什么?!”
贺小梅仿佛根本听不到晋磊说话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
众人不敢伤了贺小梅,只小心翼翼地围住他,却不敢上前去动粗。
这般僵持半晌,众人静下心来却听见不知从何处穿来一阵阵婉转悠扬的笛声。贺小梅听到笛声,忽然发狂一般扑向晋磊,晋磊横剑挡住,仍不肯拔剑相对,只不断唤他:“贺小梅!贺小梅你醒醒!”
教徒们见状全都围得更紧了些,一些人上前去准备拉住贺小梅,那笛音蓦然急促起来,贺小梅竟趁晋磊不注意拔开他的剑,猛地转身扫向后面冲上来的人。
于是众人又纷纷惶恐退后,只是仍不肯放松包围之势。
忽然,一道银光晃过,一支箭矢飞过树林射向对面的小山坡。
慕容白站在树林入口处的一片高地上,神色紧绷地盯着箭去的方向,手里是刚刚从身边教徒手中夺过来的弓。
只是当箭矢射过去的那一刹那,原本立在对面小山坡上的玄色身影已消失不见,笛音也戛然而止。
众人全都一愣,只不过片刻间,那笛音又丝丝缕缕地传出,似乎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慕容白阖上眸子,半蹙着眉头,仔细听那笛音的来源。他突然睁眼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忽见前方一道透明屏障拔地而起,不等慕容白停下脚步,那屏障却自动朝他急速移动。转瞬间慕容白已从屏障中穿过——他惊觉自己正置身于青竹斋。
院子的门半掩着,慕容白定了心神,伸手推门。院子里没什么奇怪的,房间的门大敞着,慕容白一步步走进去,绕过屏风,看见穿着墨青衣衫的少年呆呆地站在镜子面前。
慕容白皱眉,“慕容青?”
慕容青仿佛听不到似的,仍是愣愣地盯着镜子里面。
慕容白脖子微微一转,察觉到这里的不对劲。他又冷眼再看慕容青,忽然冷笑一声,心道:恐是幻象!
慕容白握紧腰间的白雎剑,缓缓靠近“慕容青”的背后,预备着一剑斩除这幻象。
一步、两步、三步……
慕容白站到“慕容青”背后,念了一番定心诀之后,拔剑——
“慕容白……”面前忽然响起低沉沙哑的声音,那么熟悉……
慕容白“唰”地抬头,白雎剑猛地顿在空中——原来慕容青对面的镜子里,站着的分明是当初借了慕容白身子的心魔!
慕容青小小的身子逐渐消失,散作一片齑粉。
慕容白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面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容颜,却是截然不同两种神情。
慕容白还半举着白雎剑,胸膛不断起伏,震惊又呆愣地紧盯着镜子里的人影。
“慕容白……好久不见啊……”心魔牵起一个狞笑。
慕容白慢慢放下剑,眸色深深,双唇紧抿。
“慕容青?哥哥?”心魔一脸不屑地问着,眼中明明灭灭,“呵,慕容白,你懦弱至此,也配做我的兄弟?!”心魔忽然凑近慕容白,整个人竟从镜子里钻了出来。
紫黑的魔气四溢,心魔立在慕容白面前,手心一摊,一把与白雎一模一样的剑便躺在他手里。
而在他背后的镜子里,站着还是少年的慕容青。
心魔微微侧身,慕容白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镜子——慕容青仿佛被关在囚笼里,两手撑在镜面上,清俊的脸上布满泪痕,眼里是令人无法直视的哀伤。
“哥,你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
“哥,我不是慕容青——”
慕容白怔怔地盯着慕容青脸上的晶莹看,惊得连连后退,眸中竟有些惊慌失措,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慕容青忽然面目狰狞起来,清俊的脸上散出一团团青雾。他恶狠狠地用眼神剜着慕容白的心,扯着唇角讥讽道:“慕容白,你这个骗子!我不是慕容青,不是你弟弟!我是你,我就是你,我就是你……”越是说到后来,慕容青越发用力地捶打镜面,目眦欲裂仿佛要将慕容白生吞活剥。
心魔邪笑一声,一剑斩下,铜镜立刻碎成一片残渣。
慕容白还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上前两步似乎要去救慕容青,心魔却已一剑抵在他胸膛。
长剑指着慕容白的心口,心魔忽然道:“你要记得,我住在这里。”
慕容白深呼吸了几口气,看着前面铜镜的碎片,一点点冷静下来,右手手腕一转,白雎剑蓦地将心魔斩成两半。
魔气散开,心魔消失不见,慕容白精疲力竭般瘫倒在地,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
忽然之间,散开的魔气重又凝聚成一把剑,“呼”地刺进慕容白额间,急遽缩小的瞳仁凝固在一瞬间。
头颅低垂,一缕鲜血自他眉心蜿蜒而下。
慕容白蓦然惊醒,唰地睁眼——他正身处石牛镇八卦台下打坐。
一见眼前这万分熟悉的境况,慕容白提起十分戒心看向四周是否有漏洞,眸中初醒时的惊诧和恐惧已经褪去,全然剩下镇定。
慕容白已经确信,不过是幻象罢了。只要找到幻境的破绽,就能破了这幻术。
慕容白方站起身,却听外面一阵喧哗。慕容白疾步出了洞府,见外面围了一群石牛镇的村民,个个皆是熟悉的面孔。
村长站在前头,不敢直视慕容白的正眼,却带着村民齐声呼喊:“慕容白滚出石牛镇!滚出石牛镇!滚出石牛镇……”
村民们举榔头的举榔头,扔鸡蛋菜叶的扔鸡蛋菜叶,全都一副恨不得把慕容白当条野狗一样打出去的架势。
慕容白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幻境而已,不可当真,虚空中却无端出现一个声音:“幻象来自你心里啊……”
慕容白耸然一惊,目光不断游移起来,却见躁动的人群中静静站着一个人——小美。
小美拨开众人站到前面来,一手撩开吊在慕容白发上的烂菜叶子,目光清冷地看着他的眉眼,开口道:“慕容公子。”
慕容白心尖微颤,怔愣地与小美对视,眸中分明还带着三分恋慕。
小美一手抚在慕容白脸上,美目渐渐变得柔情似水。她忽然一把抱住慕容白的身子,将头搁在他肩上,喃喃道:“慕容公子……”
慕容白勾唇一笑,手腕一动,轻易握住她的手——一只正将尖利的匕首往他腹中送的手。
小美惊愕地抬头,慕容白手下发力,将她手腕捏得一软,匕首哐当落地。
小美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一巴掌甩在慕容白脸上,红印立即浮现出来。
小美的眼里带着恶毒的恨意,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你那么无能,大锤就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慕容白被打得侧过脸去,半歪着身子,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少顷,他缓缓转头,却不经意看见小美的眼里晃过一道光。
慕容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即刻紧紧盯住小美的眼睛,只见里面映出的是一轮明亮的太阳。
可是……慕容白所见的太阳分明在小美背后!
——这就是破绽!
慕容白反应过来立即两手结印,白雎剑指向小美瞳中那轮太阳的方向,“破!”
白雎剑飞刺向那轮明日,白光碎片一般炸开。慕容白再看清眼前景物之时,已然逃出幻境,仍立于小树林的尽头处。
而另一边的小山坡下,玄衣男子长身玉立,剑眉凤目,鼻若悬胆,薄唇泛白。他轻插一支短笛入腰间,一脸震惊地看着慕容白,啧啧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传说你为心魔所控,历经磨难才死里逃生……如今看来,你意志坚定神智清楚,跟心魔毫不沾边啊……”
慕容白面无表情,又瞥见他腰间的短笛,眼神一凝,“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讥笑一声,“慕容氏身为四大家族之首,后人却如此愚笨吗?”语毕对着慕容白眯了眯眼,转头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慕容白甚至来不及去追,那人已经无踪无影。
匆匆赶回小树林,只见晋磊和龚罄冬等人带着教徒往回走,慕容白问:“贺小梅呢?”
晋磊应道:“打伤了几个教徒,冲出去了,应该是被带走了。”
慕容白又转头看向那几个被人扶着的教徒,问:“伤得重不重?”
几个教徒忙回答:“不重,一点事都没有。”
慕容白点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先前慕容白曾与贺小梅密谈过,沧澜花果毒性极强,便是沾一点都会受影响。那时贺小梅虽然机智保全了自己,但难免会有所疏漏,不可能一点都没喝进去——他们不能贸然排除贺小梅真的会变成“傀儡”这种可能。
现今看来,贺小梅既然没有下重手,说明还是在演戏而已,也就是说贺小梅受千盅术的影响不深,还在控制范围内。
而另一边,被人带走的贺小梅看着这条通向尚书府的路,竟隐约有点欣喜——尚书府啊,元芳在那儿。
贺小梅被带进尚书府时走的是后门,贺小梅已经尽力装得无知无觉了,他们还是找了块黑布蒙上贺小梅的双眼。
贺小梅只知道他们领着他一直往下走,至于到底经过了些什么却不清楚,只在一段楼梯之后隐约闻到过桂花的香气。可这个季节,也不该是桂花盛开的时候啊……
黑布被摘下来的时候,贺小梅还有些晕晕的。此时倒不用装模作样,他自己的确够晕了。
那是一间昏暗的密室,一方石榻的顶上点着一盏灯。
密室正中放着一张藤椅,上面坐着玄衣男子。
贺小梅不敢低头,但眼角余光已瞧见他腰间的短笛。若不出他所料,这人便是会千盅术的人。
可贺小梅还是想不通,尚书府怎么会和千盅术有关,难道他们和屠龙堂有勾结?
而且……面前这个人,莫名给了贺小梅一种熟悉感——压抑的感受。
玄衣男子站起来,旁边有侍卫递上一方手帕,他拿手帕包裹住手,捏了捏贺小梅的胳膊腿儿,像在挑拣萝卜白菜一样。
贺小梅忍住不适感,紧绷着身子。
玄衣男子点点头,道:“先带上去吧。我再睡一觉。”
身后的侍卫点头称是,再次给贺小梅遮上眼罩,带到了另一处。
贺小梅眼前又一次恢复光明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尚书府里了。贺小梅想,看来方才那玄衣男子的地盘就在尚书府地下,那上次的地牢……
“干什么的?!”身后忽然传出一个粗犷的男声。
贺小梅没有动。身旁的两个侍卫转过头去,那人一见两人的装扮,立即点头哈腰问好之后快步溜走。
贺小梅正疑惑着,忽见远处回廊那头绕过来一个人影,正是王元芳。
贺小梅心如鼓锤,目光又不敢放在王元芳身上,只如一个木偶一般立在那儿。两个侍卫正拉着贺小梅转了个身要离开,王元芳忽然瞧出贺小梅的背影来,拐到这边叫住几人:“等等!”
两个侍卫转过身来,贺小梅却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少爷?”一个侍卫疑惑道。
元芳又看了两眼贺小梅,“这人是谁?不像府里的人。”
侍卫应道:“新来的仆役,干杂活儿的。”
元芳一愣,又道:“怎么不转过来?”
侍卫一听忙又将贺小梅的身子扳过来,口里解释道:“他为人木讷,不太懂事,少爷见谅。”
贺小梅的身子一转过来,王元芳眸中瞬间柔软起来,欲与他眼神交流一番,却见他目光涣散毫无生气,竟连正眼瞧他一眼都不曾。
“我们还得领他去干活儿呢,少爷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去了?”
王元芳察觉到不对劲,便道:“正好我那房里有一堆东西要搬到西厢去,让他跟我过去一会儿吧。”
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最后其中一个侍卫还是妥协了,小声对贺小梅道:“记住,听少爷的话,不该做的别做。”
贺小梅机械地点头。
元芳唤他跟他走,贺小梅便规规矩矩跟着去了。两个侍卫一脸为难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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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芳遣退了一干下人,将贺小梅领进房中后,第一件事便是拉过贺小梅的右手,撩开衣袖细细检查了一番之前的伤口,见已趋近痊愈方长舒了一口气。
又见贺小梅安静得不似平常,王元芳诧异道:“小梅?”
贺小梅仍然不说话,目光虚虚望向正前方,面上也毫无表情,只僵硬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