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承有心相助,然则鸟妖属风,与他火灵不符,勉强施为,也不过适得其反,徒然害处。
羽裳点头道:“小羽知……大哥哥,小宝……家——”
话犹未已,姜承神情丕变,扬手一道火屏,但见银芒来袭,过处寸草不生,一派腐蚀之象。
姜承喝道:“来者何人!?”
他一把护着小宝,又拦在羽裳前,后者轻声道:“大哥哥,小宝……娘……”
姜承一怔,不解其意,见羽裳看向小宝,思忖道:“是小宝的娘?”
适才一击,分明暗藏剧毒,务必置其死地,母子连心,岂会如何狠戾?
那妇人听得帮手,竟不疑不惧,现身道:“是妖孽的帮手吗,还我孩儿来!”
姜承讶然,但见她来势汹汹,不得已拳刃出鞘,道:“阁下竟是小宝娘亲,稚子何辜,竟下此毒手?”
妇人满面怒容,憎恶道:“妖孽,你屡屡诓骗吾儿,竟还设计他为你挡毒,小小年纪,却已心如蛇蝎,留之不得,哼!你以为寻来帮手,我就怕你?”
言罢念念有词,姜承直觉不妥,羽裳神情痛苦,已然悲呼道:“啊——”
姜承骇然,羽裳抱头呼喊,竟七窍流血,他心中大震,忙低头看去,眼见小宝面色涨红,喘息不定,脑中闪过一幕,少时听闻,苗人不但擅蛊,更有摄魂之术,耸人听闻。
不及细想,两掌抵在二人背心,姜承力持镇定,举凡摄魂之术,常以灵力迷惑心志,中者苦痛不堪,皆因幻象不穷,诱发心中悔憾或惧怕,羽裳妖龄尚幼,小宝不过稚童,如何受得住。
姜承大恸,怒斥道:“住手!你施以如此邪术,可曾想过小宝生死!!”
那妇人哈哈笑道:“休想骗我住手!小宝身上,有我亲手埋下符咒,怎会轻易——”
姜承逼视她两眼,目中凛然,叫人不寒而栗,他字字道:“小宝是命,羽裳便该死么,若是没有她,你孩儿一早夭亡!你好好看看,他究竟有事没事了!”
羽裳得他助益,挣扎起道:“没……没有符……小宝来这里……没有了……”
那道符咒确有辟邪之力,然则幻木小径中,毒虫毒瘴比比皆是,寻常小妖自是不耐,但有道行者,谁又惧怕,小宝仗着护符加身,来小径采撷灵草,与娘亲炼蛊,却不慎闯入老妖腹地,险些为其所杀,幸而羽裳之助,方才侥幸逃脱。
他遗失护符,惟恐娘亲追问,故而一直隐瞒,若非如此,她娘亲所制蛊毒,又岂能伤得了他。
妇人早年丧夫,膝下惟有一子,小宝又孝顺懂事,自然怜爱有加,然则一日起,常常几个时辰,不知所踪,小宝自是来寻羽裳玩耍,二人年纪相仿,又十分投缘,渐渐成惟一玩伴,每天约定时辰,在幻木小径岔道树旁相见,已有数月。
殊不知稚子行径,已叫为娘担心,不得已种下暗蛊,一路跟在小宝身后,岂知当她赶到,竟见一女童化身鸟妖,要暗袭小宝,妇人一手毒粉抛出,呼道:“小宝别怕,娘亲在!”
小宝眼见危急,忙护在羽裳身前,娘亲断不会害他,只要解释清楚,羽裳是他朋友,最重要、最好的朋友——
羽裳泣道:“小宝娘……会给解药……但娘以为……他有符……不会出事……”
妇人心神不定,目中惊骇,状如疯魔般,一步抢上前,道:“小宝——”
亦不知何来的奇力,竟一把推开姜承,道:“妖孽,休要伤我孩儿!”
姜承恻隐道:“放心,小宝已经没事了。”
他走到羽裳身边,道:“站得起来么?”
羽裳面向他,还未展颜,已惊呼道:“爷爷,别——”
啊啊——
一声刺耳尖叫。
姜承大惊,来人无声无息,竟难以察觉,他护着羽裳,厉声道:“何人!?”
想来妇人以怨报德,终于触怒古老妖灵。
那是小径存在于世时,便安居此地的生灵,它们化作晨露,或置身黑夜,不起眼的花草,水流时冲刷的砥石,是三界一物,亦是无形无物,而当它们愤怒时,大地也为之震颤。
妖灵聚集而上,花叶、石子,藤蔓、渠水,一股股、一道道,交织成深黑的影,张口便有雷火,喷鼻自有风响,它们咆哮嘶吼,恨不得撕碎眼前母子,姜承捂住胸口,那恸哭竟穿透耳鼓,直抵心扉,便是捂住双耳,亦难以阻绝——
是恨。
那声音怒吼道:“人类欺人太甚!仰仗女娲庇佑,闯入吾族圣地,大行掠夺,而今就在眼前,残杀吾族,岂可罢休!”
姜承闷哼一声,双膝点地,他目中赤红,杀意大盛,脑中嘶吼不绝,叫他不受控制,魔息自身中急切涌出。
羽裳哭着哀求道:“爷爷……爷爷,小宝是……朋友……不要……”
姜承心神恍惚,浑身火烧般,炽灼难耐,他紧守清明,却敌不过身中杀意,越是抵抗,越为痛苦——
你之前学过什么,最好全忘掉,这力量是与生俱来的,你越是抗拒,越是压抑,就会让你更痛,你要做的是习惯、接纳它。
那是厉岩所说,他惟一该做的。
习惯……接纳……
姜承放松心神,一如呼吸般,简单不过,那气息属于他,不曾背离,相反屡屡相抗的,是他自己,而当真正接纳,竟非止一般舒畅,恰如耳目一新,如获重生。
他其实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仅仅拂袖一振,便有烈焰闪过,将那气息洞穿,直冲霄汉,若他所愿,弹指灰飞烟灭,未尝不可。
众人胆寒,羽裳颤声道:“大哥哥……?”
姜承寒声道:“让他们走。”
之后惟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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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承醒来时,羽裳在旁照料,道:“大哥哥,醒了!”
一时不解,何以在此,而浑身灼痛,他撑起道:“我……?”
羽裳忧心道:“大哥哥,好些吗?”
姜承默然,记忆只在那声怒吼,之后——
他着眼四下,不见小宝母子,道:“他们?”
羽裳点头道:“多亏……大哥哥,爷爷放过……小宝,娘……回去了……”
此前惊险万分,若非姜承,妖灵势必不罢休,眼下众皆安然,羽裳心中稍定,露出甜甜笑靥,方显女孩天真烂漫。
姜承不然,诸般困惑,而羽裳之言,姜承咬牙,道:“小羽,究竟怎么回事?”
羽裳垂眼,一丝黯然,道:“大哥哥力量……好强,爷爷答应……放……但小羽不能……见……”
姜承烈焰暴走,一时震慑全场,虽不知是何来历,妖灵却知,与他为敌,实属不智,何况羽裳在场,若然二者相争,人类死不足惜,羽裳但有万一,是它等不欲,故而责令羽裳,从今往后,不可再与人类往来,这才放过小宝母子。
羽裳不知姜承心境,后者却已滔天,他恍惚记起,当时身中魔息狂走,再压制不住,他勉力撑起,听从厉岩之言,将魔息纳为己有,不再摒弃——
姜承双拳紧握,他看向羽裳,道:“你可会记恨人类?”
女孩摇头,笑而道:“不恨,人妖……殊途,很小……就知道,不后悔……小宝是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姜承神情微松,尚未宽慰,却有一声音,传入耳中,道:“你与我族并无不同——”
如此之强的力量……
力压我等!
却包庇人类,迫害吾等——
谁才是凶手,谁又真正欺凌弱小!!
滚……
滚出去!!
声声怒斥,句句谩骂,久久不止。
姜承心神剧颤,无言以对,与此同时,厉岩一行,正对上盘幸为首的,一众折剑山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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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瑾轩摇头叹道:“当真命运弄人。”
当日为赴品剑大会,众人途经千峰岭,偶遇一对老夫妇,言道寻访故人,后来折剑山庄外,夏侯瑾轩相遇老妇,才知欲寻之人,乃早年丢弃长子,皆因祖上与妖魔有染,长子不幸,胎中带出妖血,随之增长,显出异样,不得已抛弃野外,实有不忍。
后来诞下次子,亦是合家完满,但人心肉长,老妇始终惦念长子,一日邻里来访,称在不远碧溪村,曾见一小伙,貌似老爷年轻时,且举手拭汗时,露出一截怪异纹样,老妇有感苍天有眼,故而与老丈一同寻子去。
那时次子盘幸道:“那个人……算起来好歹也是我兄长,若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可以见他一面。”
骨肉分离之事,乃人间悲情,夏侯瑾轩不忍,叹道:“若在下今后有缘遇到,必当代为转达阁下的思兄之情。”
岂知当真寻得。
当日劝得姜承与厉岩作别,后者负气而走,姜承与结萝一并追去,盘晓见众人神色有异,姜承竟与人类混迹,厉岩亦并未阻止,心中委实蹊跷,担心二者不妥,便留在村中,预备上千峰岭一探,却与夏侯瑾轩撞个正着。
后者见他神情凝重,一路尾xing众人,觉出不妙,故而出声喝止,盘晓时常出入碧溪村,打扮又与人无异,一时堪不破身份,二人对峙片晌,谁也奈何不了谁。
夏侯瑾轩忽见他臂上魔纹,道:“你是厉兄寨中兄弟?”
盘晓讶然,道:“你认识厉岩大哥?”
方才去除误会,双方互通名姓,夏侯瑾轩奇道:“盘晓……?你母亲可是盘李氏?”
便将母亲与亲弟寻访一事告知盘晓。
盘晓听罢,大为动容,道:“我娘她……娘……还挂念我……”
二人分手后,怕是盘晓耐不住思念,一路寻去折剑山庄,却不知何故置身险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瑕不解道:“那折剑山庄是武林盟主的地方吧,应该是很太平的,那个盘小哥只是去找亲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啊。”
厉岩心急如焚,道:“他信中不曾讲明。”
众人折剑山庄一行,厉岩眉心微蹙,尚是首次踏足,当真外界所言,银装素裹,寒冷刺骨,他形貌特异,不论身处何地,皆有旁人侧目,神情略显不善,众人来此寻人,自然不欲麻烦,夏侯瑾轩代为一行,迎来盘晓生母,盘李氏。
老妇一见厉岩,哀求道:“小兄弟,你就是阿晓说的厉岩?老身求你了,请你帮帮阿晓!”
一番缘由,当真冤孽。
当日盘晓寻来,老爷虽有顾忌,然则终归孩儿,仍是默许,岂知盘幸归家,一见盘晓,大呼妖怪,竟拔剑而起,将盘晓刺伤。
老妇上前劝阻,急道:“幸儿,你在做什么,他可是你大哥,你不是……不是一直要见他?”
那盘幸六亲不认,竟似变了一人,寒声道:“娘,你不要拦着,欧阳家死了人,大伙都在抓妖怪,要是让人发现我们跟妖怪牵连,盘家就完了!”
他挥开盘李氏,怒斥道:“妖孽,我盘幸与你不死不休!”
盘晓不曾习武,只是仰仗半魔之身,再者时常打猎,尚算轻盈,盘幸却不然,他一身剑法出自欧阳世家,盘晓躲得一时,又岂能躲一世,眼见剑在眼前,无路可逃,一人呼道:“住手!”
却是欧阳家小姐。
欧阳倩不忍见骨肉相残,何况半魔之身,令她思及姜承处境,盘幸毕竟门下弟子,焉敢造次,盘晓这才夺路而走,他伤了腿,行路不快,被老妇赶上,将他藏起,盘晓大失所望,摇头道:“娘,您别管了,我已经发出信去,厉岩大哥会来找我,以后……以后您就当没生过孩儿吧。”
岂知盘幸半路杀出,盘晓腿上有伤,自然跑不远,四下遍寻不见,定是母亲藏起来,母子连心,他岂会不知母亲惦念,盘李氏哀叹道:“幸儿……幸儿他是真不放过他大哥啊……我死命抱着他,总算让阿晓逃了,可是阿晓走的第二天,幸儿也不见了……他一定是去追阿晓了!”
听罢一切,众皆唏嘘,惟厉岩冷静异常,他冷笑一声,不屑道:“哼,人类,很好。”
老妇上前几步,道:“阿晓跟我说过,他之前在千峰岭,受过你很多照顾,他眼下无处可去,幸儿又穷追不舍,我想他是不是投奔你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带老身一同去?”
她摇头道:“他们俩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不能让他们再兄弟相残啊!”
厉岩直视她,字字道:“盘晓是我兄弟,我自然会帮他,你要跟,就跟着吧,都是你的孩子,我倒要看看,到那时你究竟要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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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盘幸剑锋时,厉岩大笑出声,道:“只得这点功夫!”
比之姜承,当真云泥之别,折剑山庄失了姜承,更叫人索然无趣。
他目中讥嘲,手下毫不容情,步步进逼,拳拳杀招,盘幸左支右绌,任他百鸟朝凤,云起龙骧,一力使不出。
厉岩不曾用右手,而是左手出拳,招式更显精妙,一式夜叉锁喉,直取盘幸要害,后者大惊,缩身避让,鹞子翻身还未使出,厉岩再行变招,又是一手突如其来,盘幸再走不易,情急一招斜身拦门,方才险险躲过。
他心中不服,忖道攻其不备,一剑落九雁,挽出数朵剑花,并一式猛虎跳涧,取道半空,而藏身剑影之中,厉岩神情不惧,此招姜承使来,神形兼备,刚柔并济,当真躲不得,盘幸又如何?!
厉岩杀机大盛,魔影纵红光一闪,一式游空探爪,抢快三拳,破剑花、落残影,迎面直取盘幸,右手穿花,魔气狂涌,务必一击毙敌!
一旁几人眼见师兄不敌,纷纷前来助阵,刀枪剑戟、兵戈不断,厉岩冷笑一声,右臂一振,封印自解,魔魇式举火燎天,一时飞沙走石,古柏森森,来者无处躲藏,被那魔手拍向天灵。
夏侯瑾轩骇然道:“厉兄不可——”
他一步抢上前,急道:“厉兄,折剑山庄的弟子若是死在你手下,四大世家必然追查到底,那时就麻烦了!”
盘晓高喊道:“厉岩大哥,放过他们吧!”
他不欲拖累千峰岭,再者与盘幸,毕竟一母同胞,盘幸可以不念手足之情,他却不能泯灭良知。
厉岩出手杀招,势在必行,此时罢手,无疑自损,但千峰岭与姜承——
心念电转,惟一式横云断峰,激起千层浪,一时魔息暴涨,澎湃向天,隐有直冲态势,涵盖全场,众人双目难睁,呼吸不继,厉岩面上红光一闪,他强行变招,已然内伤,却是眉心微蹙,吞下气血,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盘幸一众犹如败叶,风过草偃,狼狈不堪,厉岩两手一拂,魔魇式直取盘幸,后者挥剑抵挡,被那巨手一举擒下,旁有弟子来抢,厉岩心随意转,那魔息形如活物,化作漫天鬼影,扑向众人,几无还手之力,纷纷堕地,不省人事。
厉岩神情不变,一手将盘幸捉来,扔在地上,道:“哼,人类!杀你,脏我兄弟手,不过你伤了他,我便切下你一条腿,也不算食言。”
盘幸大骇,那盘李氏冲上来道:“求你!别伤我孩子!!”
厉岩挑起盘幸手中剑,寒声道:“他是要杀盘晓的人,盘晓就不是你孩子?!我不过是要他一条腿——”
盘晓摇头道:“厉岩大哥,放过他吧……”
厉岩听罢,怒其不争,一时气血翻腾,险些触及伤势,他深吸一气,勉强压下,沉声道:“我已饶他一命,你不要再天真。”
盘晓心灰意懒,叹道:“大哥,你说的对,我已不会再回去,只是他残了,还要连累娘亲照顾,爹和娘……以后二老全指望他了。”
盘幸却不领情,恨道:“鬼才要你这个妖魔说情!”
他目中赤红,痛斥道:“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要是没有你,爹娘就不用背井离乡搬到折剑山庄,我幼时也不会遭人指点,说我也是怪物!你居然还敢在折剑山庄露面,你就这么想让盘家被当成妖魔同党吗?!”
盘晓默然,涩声道:“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又托人找我?”
盘幸状若疯魔,哈哈笑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斩草除根!你死了,就永远不会再给我们带来麻烦了!娘也不会整天想着你,明明陪在她身边的是我,可她心里却一直装着你,凭什么!!”
他怒视盘晓,继而转向厉岩,嗤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全都该死!”
厉岩冷笑一声,举剑道:“少逞口舌之利,我们非人,那又怎样,至少我们绝不会害自己的兄弟!”
结萝素手向前,嘻笑道:“你别生气嘛,看我让这家伙烂掉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