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姜承,见他按着臂上,道:“你还刻么?”
姜承摇头道:“我原是想找些事做……”
厉岩不多话,只道:“把手给我。”
他站到姜承身后,两手绕过胸前,按着他发颤臂膀,掌心相触,传来丝丝热力。
姜承疑惑,厉岩在耳旁道:“你还能打拳就说明筋骨没问题,使不上力还是气息壅塞的关系,我这样压着,你试试看。”
那热力涌入身中,激起一丝异样,臂上红痕忽而一闪,试图挣扎,厉岩便循着气息,缓缓导入魔气,姜承手指微动,疼痛稍减,已能握拳,厉岩道:“你刻你的。”
二人眼中,适才一刀,横陈难免,恰如这世间,变化无常,何来全美。
姜承一叹,握上刻刀,缓缓题刻,厉岩看着他手,骨节分明,白皙遒劲,与之对敌,亦曾协力,目下如此,又是什么?
雨色轻风意,柔情怜花殇。
这支玉笛曾有很多故事,可惜很久后,再无人知晓。
**
数日后。
姜承始料不及,夏侯瑾轩带回消息,竟是龙溟夜闯蜀山,挟持凌波盗走三皇神器,目下行踪不明,众人揣度,当日林中巧遇,龙溟再三提及神降密境,或与此地有关,夏侯瑾轩叹道:“姜兄,真是抱歉,我们这次的蜀山之行……”
瑕亦是不忿,道:“都是龙溟的错!”
姜承默然,摇头道:“切勿断言,我觉得,龙兄并非卑鄙之人,或是有何苦衷。”
暮菖兰冷笑道:“苦衷?天底下谁没有点苦衷,他有什么苦衷我不管,我只知道,他这次差点坏了我们的事,再让我遇见他,一定要他好看!”
姜承眉心微蹙,并未苟同,结萝在旁道:“喂,你们说的龙溟,是不是上次幻木小径遇见的那个人?”
夏侯瑾轩讶然道:“正是!不知结萝姑娘之后可曾见过他?”
结萝点头道:“见过呀,就刚刚一两个时辰前的事。”
众皆愕然,夏侯瑾轩追问龙溟用意,结萝道:“他来问我要能解神降密境瘴毒的东西。”
暮菖兰皱眉道:“你给他了?”
结萝欣然道:“干嘛不给?反正我跟他不熟,他就算在里面出事也跟我没关系,要是能给巫月神殿那群人找些麻烦就更好啦,嘻!”
龙溟之事,三人难辞其咎,况且姜承冤委,瑕女病势,皆身系蜀山,众人决意追赶,夏侯瑾轩急道:“结萝姑娘,可否也给我们一些避毒之物?”
姜承劝道:“夏侯兄,密境中满是毒气,你武功底子弱,瑕姑娘又有病在身,还是由我入内寻找龙兄吧。”
瑕摆手道:“那可不成,这事是我们搅黄的,哪能让你来给我们收拾烂摊子。”
夏侯瑾轩亦是道:“姜兄不必多虑,我们一同前往吧。”
原是几人之行,结萝却起意道:“师父这会儿该在房里炼蛊,避毒珠在她手里,我们找她去吧。”
夏侯瑾轩讶然,道:“结萝姑娘言下之意,是要一同前往?”
蛊婆亦有此一问,结萝笑道:“我想拿里面的药草炼蛊呀,刚好这次有这么多免费打手一起去,也省我的功夫。”
厉岩来寻姜承,见夏侯瑾轩一行,众人神色各异,又言道避毒珠,想来事情不妙,道:“我也去。”
他走近姜承,低声道:“怎么回事?”
姜承摇头道:“龙兄夜闯蜀山,盗走神器,可能在神降密境。”
此时蛊婆将避毒珠交给众人,道:“记住,这珠子的时效是有限的,到了时间你们必须出来,不然死在里面,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事不宜迟,众人赶赴神降密境,当真琪花瑶草,异香扑鼻,美则美矣,却是毒物深藏,不识者陶然欲醉,撷取芬芳时,或顷刻殒命,纵然侥幸逃脱,置身于此,烟雾缭绕,瘴气弥漫,又何来出路,只待时辰一到,阎罗索命。
夏侯瑾轩不慎遗失避毒珠,危在旦夕,结萝已然道:“他中的毒已经很深了,要我怎么救?!”
姜承扶起夏侯瑾轩,沉声道:“我护住夏侯兄心脉,结萝姑娘你继续给他解毒,以我全身功力,尚可争得一时半刻。”
厉岩眉心一动,正见姜承掌心相贴,夏侯瑾轩内力不深,又中毒已久,姜承所言,不啻以命换命——
全身功力?不错,武功失了还可再练,但以姜承处境,何来时间,那些自诩正道的武林人士,谁会放过他!
厉岩寒声道:“何必为了一个人类这么拼命?!”
姜承抬头,目中凛然,字字道:“他是我兄弟。”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那久远之声,淡淡道:“他是我师兄,我要救他。”
厉岩脑中一痛,直觉一幕闪过,心头空落,他目视姜承,一丝不可置信。
他心知,那久远之声,藏身心中,分明记忆不起,却难以忘怀,若非一时间,姜承与那人重叠,又如何激起他恻隐之心。
厉岩摇头,他想,怎么能不帮,无论如何,他都会帮他的。
故而他向结萝开口,话中讥嘲,殊不知对姜承,还是自己。
厉岩道:“哼,兄弟。你就再试一次吧,不然他们不会死心。”
或是命不该绝,夏侯瑾轩总算醒来,众人心头一松,如释重负,姜承罕见笑容,厉岩目视他,一时难以言喻。
区区人类之死,与他何干,他也曾有兄弟,但他们都死了,死在屠杀中,无分好坏,但凡人类眼中,妖魔一概罪有应得,若非姜承——
不错,若非姜承。
人各有志,姜承受人教导,自然与人亲近,况且夏侯瑾轩不同,二人一并长大,亦曾风雨同舟,确实情同手足,此事因他起,却是为帮姜承,若夏侯瑾轩有万一,姜承势必负疚终生,是厉岩不愿,想来——
当真无法坐视。
**
众人赶到时,龙溟已死。
四周布满毒火,显见一场激烈战斗。
正中一具骸骨,形貌如蛇,听结萝道:“我听师父说过,神降密境深处的祭坛是祭祀女娲用的,有很多厉害的机关,还有一条骨蛇守着。这骨蛇据说是女娲那会儿就有了,有好多条命,怎么打都不会死,居然被他给干掉了……这人还真了不得。”
厉岩点头道:“是条好汉。”
却未必值得。
龙溟孤身来此,若非无谋,便是深藏不露,不论目的为何,封印骨蛇,已是全力,恐怕于他而言,亦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罢。
瑕奇道:“怎么不见凌波道长?”
璇光殿中,二人一并消失,凌波身负重伤,眼下不见,怕是——
惟有一朵珠花,落在脚边。
瑕摇头道:“还是放回去吧,道长可能也喜欢这样。”
逝者已矣,过往知交一场,龙溟固然欺瞒,却不曾加害,应得尊重。
姜承默然,他早知龙溟有别寻常,当日楼兰城上,二人一番恳谈,字字句句,无不肺腑之言,以龙溟见闻,若非感同身受,何故蕴满沧桑,动情之处,饶是龙溟凡事淡然,处变不惊,亦摇首叹息,是以姜承心知,龙溟所遇,或许比之所见,更沉重、更深刻地压在肩头——
他是否如众人所言,居心叵测,欺骗凌波?
姜承以为不然。
那女子珠花乃贴身之物,岂可轻易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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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凌波并非普通女子,她自幼在蜀山,研习道法,于三界五行,所知更深,而她毅然背弃师门,襄助龙溟一臂之力。
来自异界,并非人类的龙溟。
交付的不仅是性命,也向对方展示自己的信仰。
除魔卫道。
魔为何,道为何?
龙溟应有苦衷,姜承对此深信不疑。
众人将珠花放回原处,厉岩忽道:“这个东西上的花纹——”
姜承神情一变,微微讶然,那是一枚令牌,上有纹路,并着题词,夏侯瑾轩思忖道:“奇怪,究竟是何文字,无论隶属、小篆乃至金文之中,都不见与其相似之处。”
转而又道:“不过既然龙溟与魔有关,而以我的杂学和诸位的江湖阅历,皆对此物一无所知的话,那它或许并非人界之物。”
姜承大震,惶惶如警钟,厉岩见他神情,稍待寻思,便有定论。
瑕心奇此物,道:“要不,带回去让草gu道长他们看看?”
姜承一反常态,断然道:“不行,此乃龙兄遗物,留下为妥。”
难得他言词激烈,瑕一惊,道:“好,我知道了。”
结萝在旁道:“你们进来不是要找什么神农鼎么,避毒珠的效果快过啦,赶紧找找那东西回去吧。”
众人点头,惟姜承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眼见龙溟化风而去,却揭开他身世一角,那枚令牌——
与他出生时所佩,何其相似?
事到如今,岂可自欺欺人,厉岩所言,当真不出几日。
他面向旧友,心中摇头,折剑山庄,怕是回不去了。
临行前,众人发现一物,原是一枚蜚螺,由来双生,两两说话,直达对方耳中,以为相思之情,夏侯瑾轩叹道:“可惜外壳已经破损,又遭火焚,就快完全破裂了。”
避毒珠效用所余无几,厉岩道:“既然无用之物,不必浪费时间,快走。”
瑕神情黯然,道:“你们听……它好像在发出声音……很轻……”
姜承摇头道:“走吧。”
一刀.下
夏侯瑾轩余毒未清,虽经蛊婆调理,还需静养三四日,不宜劳碌,众人散去后,厉岩开门见山,问姜承道:“在龙溟尸体旁发现牌子的时候,你表情不对,是不是对它有某种奇怪感觉?”
姜承知他看在眼里,道:“你也……觉得熟悉?”
厉岩直言道:“以前,有个兄弟身上有跟这个花纹相似的挂坠。”
姜承不语,厉岩道:“据他说,那是崇拜蚩尤的部族流传下来的古物,如果你对那牌子真的有特殊感觉的话,那……你和蚩尤可能有某种关系。”
他看向姜承,直觉有所决意,道:“你现在还想折剑山庄,还想当人吗?”
姜承眉心蹙起,脑中闪现一幕,是日前,神秘之人来此所言。
冷笑声中,那人不屑道:“被师门抛弃,被天下人追缉,你是甘心在此苟活一世,还是妄想真能回到人类当中?”
他说,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你还是折剑弟子时,难道不曾斩杀‘妖魔’?难道那些被杀的‘妖魔’全都当真该死?”
姜承哑然,竟无言以对,甚至千峰岭一事,亦曾禀明欧阳英,一时方寸大乱,仓惶出口道:“我……不曾对无辜之人出手。”
来人讥嘲道:“原来是要独善其身?”
姜承一滞,心中寒凉,来人却不放过他,道:“身为高贵的魔族蚩尤血脉,不思领导,保护同族,却自甘低贱沦为人类的爪牙,当真可怜可悲。”
来人如何知他身世?
尚有北地蚩尤遗冢,不乏躲避滥杀的人间半魔。
厉岩见他不答,只道还存动摇,道:“罢了,以后要怎么活是你自己的事,将来别后悔就好。”
意外却接踵而至。
次日清晨,厉岩被一声异响惊醒。
是盘晓来信,言道折剑寻亲,目下身陷险境,脱困不得。
厉岩心中蹊跷,盘晓虽为弃儿,却不曾动念找寻,何来消息,直指折剑?
哼,好一个折剑山庄!
厉岩冷笑,目中寒芒一闪,面容肃杀,显见动了真怒。
半魔传信,一则与人不同,再者为防追蹑,自然独辟蹊径,否则千峰岭,如何躲过数度清剿,只是目下身处苗疆,与中原相去万里,自信笺发出,想必已有时日,亦不知盘晓究竟如何。
厉岩纵身一跃,百丈而下,却落地无声,夏侯瑾轩步出屋外,不免一惊,道:“厉兄?!”
他点头道:“来的正好,送我去折剑山庄。”
夏侯瑾轩讶然道:“厉兄,发生何事?”
厉岩不耐道:“废话少说,你们有那个飞行石,快带我去。”
结萝四处寻他,听厉岩之言,道:“你要去哪?带上我啊。”
厉岩一顿,道:“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插手。”
转而对夏侯瑾轩道:“你也一样,带我到折剑山庄即可。”
结萝听罢,嗔道:“我就是要去,你咬我啊?”
厉岩厉声道:“不要胡闹!”
此时听到动静,暮菖兰与瑕走出,道:“厉岩兄弟,既然结萝姑娘坚持要去,你就别挣扎了。”
事不宜迟,眼见甩不脱,厉岩只得道:“好了,快走吧,其他路上再说。”
到村口,夏侯瑾轩忽而道:“姜兄……?”
众人只见一袭紫衫,很快隐没尽头。
天色尚早,姜承行色匆匆,往前是幻木小径,他去那处是为何?
若在以往,厉岩定然追上去,目下权衡再三,姜承至不济还可自保,但盘晓,他的兄弟——
与姜承一般,寄望于父母手足的兄弟,就要被那些人类伤害了!
厉岩心头一紧,摇头道:“走!姜承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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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承心绪不宁,令牌、蚩尤、半魔,脑中一团纷乱,直至天光微亮,才知枯坐一宿,左右无事,便踏出屋外,舒展筋骨,以图振作,岂知一丝诡异气息,忽而渗透毛发。
一时警铃大作,姜承斥道:“何人在此!”
莫非是那神秘人——
不,对方来无影、去无踪,每每现身必有目的,断不会藏头露尾。
姜承屏息凝神,四下毫无动静,他闭目倾听,风声、草响,尚有一丝声息,似有若无,像是挣扎,轻呼道:“救……救救……”
是女孩的声音。
姜承眉心微蹙,直觉陷阱,四下一片清寂,别无异处,惟有那寒意,丝丝缕缕,并着呼喊,幽幽传入耳中,无法视而不见。
他心中不定,若是幻境,人人昏睡,厉岩绝无道理,他身经百战,又是半魔之身,寻常幻术,并不管用,若不然针对他一人?
姜承摇头,当真如此,倒也不惧,只怕那呼喊是真,有人身陷险境,危在旦夕。
他循着那丝气息,道:“不知阁下用意为何,还请带路。”
话音方落,树止风静,那气息微微浮动,一丝雀跃,直指道:“快……来……”
一时紫芒大作,乍现幻木小径内,姜承不再迟疑,举步跟上。
而他所见,是一只小鸟妖,拼死相救一男童。
姜承讶然,鸟妖身负重伤,灵力所余无几,周身散落翎羽,微微寒意,她偏过头,目光祈求,颤颤道:“救……小宝……”
那男孩正是小宝,他曾告诉姜承,自己叫祝有涯,常来幻木小径,见他的朋友。
姜承走上前,道:“你是……小羽?”
小羽哀告道:“我叫……羽裳……小宝,毒……”
羽裳尚且年幼,虽为妖类,却化形未久,于人言不通,支吾片晌,只道出毒这一词,以她修为,撑到此时,实属不易,再要治疗毒伤,已是万万不能。
姜承指尖一跳,小宝脉息微弱,几乎触不到,毒入肺腑,显见死气,当即道:“取水来!”
羽裳心中哀凄,以为无望,姜承之言,不啻绝处逢生,双目涌出泪花,一路跌跌撞撞,掬水而来,姜承自怀中摸出一物,道:“我护住他心脉,不可妄动,你且将此药与他服下。”
言罢扶起小宝,羽裳取出一粒丹药,兑水让小宝服下,后者不知吞咽,姜承见状,内息微吐,小宝微微一颤,重返一线生机,喘息间将药吞下,羽裳轻呼一声,笑道:“小宝……没,事……”
姜承眉心微蹙,未敢松懈,羽裳不知内情,只道毒伤无碍,方可吞咽,殊不知是他内力压制,解药有无效用,眼下才是关键。
话虽如此,此药乃结萝所赠,那女子笑而道:“喂,这个给你。”
姜承不解,道:“结萝姑娘这是?”
结萝摆手道:“哎呀,让你拿着就拿着,你和厉岩大哥住在这儿,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不愿意,我呀,放了些可爱的宝贝守着,要是不小心伤了,用这个就没事啦!”
一炷香后,药效渐起,姜承神情微松,点头道:“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体虚弱,需静养一段时日。”
转而又对羽裳道:“你有伤在身,为救小宝,又耗损过盛,还能化形,已属不易,幻木小径不平,寻一处僻静之所,好好养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