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祚没有注意到蒋溪竹那一刻的心思,抬脚走了进去,直奔关着那人的一间,伸脚踹门,本想霸气侧漏的出现,却不料先被那年久失修的破门抖了一身的灰头土脸。
李承祚“啧”了一声,不讲究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抬脚而入。
屋中人只剩下半条性命,却分外警觉,他原本靠在墙上,门开时突如其来的光亮晃晕了他早已适应黑暗的双眼,他被这么闪了一下,下意识地闭眼一躲,再睁开,就见破门而入的皇帝已经站在了眼前,他毫无防备的被迫与李承祚面对面。
倒是李承祚趁着那一开门的时间看清了这个人的面目,并不算意外地扯了扯嘴角儿,桃花眼中杀意倒是比笑意更多:“当年你在‘醉花阴’行刺于朕的时候,伪装成的说书人就是这张面皮,如今沦为阶下囚,恢复的本来面目也是这张面皮,这张面皮是对你有特殊意义?还是因为你特别的自恋?”
蒋溪竹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原本紧绷的神思被李承祚丝毫不按常理的说话方式搅合得天翻地覆,心知李承祚已经认出这就是那个在醉花阴外行刺的刺客,更知晓此人伤重,并无暴起伤人的能力,却不知心思为何还是放不下来。
那人脸上各种各样的情绪走马灯一样的闪过,最终,那伤痕累累的脸上只留下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
他说的很慢,仿佛喘息都会带动撕裂的伤口,口音也让他的话语显得十分生硬,但他说的异常坚决:“陛下有陛下想要坚持的东西,我也有我的。”
李承祚对他这种执着并不赞许,不予置评地瞥了他一眼:“朕还在做太子的时候,恩也就十七八岁的时候,契丹与大虞交兵。那次大虞刚刚派兵镇压了西北的匪寇,兵力西倾的厉害,对于契丹来袭防备不足,吃了败仗。那是先皇一生之中少有的败绩——可是没办法,成败已成定局,先皇为了平衡各方局势,不得不答应和谈,那次派来的契丹使臣并不比你们这次派来的好对付,张口提出的条件居然是让先帝”销天下之兵”,何等狂妄?”
那人想说什么,却到底紧紧抿住了唇,干裂的唇口一片用力过度的青白。
“朕当年听到这个说法很是新奇,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和谈使者是契丹二皇子耶律真的门徒,朕当时就觉得,这个二皇子实在是有意思。”他说到此处,笑了一下,将那双桃花眼从回忆中挪到了那个伤痕累累的刺客身上,“那么,昔年眼高于顶的契丹二皇子,是如何沦入‘唱诗班’又险些为唱诗班所弃的呢?你不好好在契丹经营你的皇图霸业,为何要跑到朕的地方,来搅朕的江山呢?”
闻听此言,愣住的却不止是那个契丹刺客——或许现在该称他为耶律真了。
蒋溪竹怔了一瞬,不动声色的站在门口,皱着眉打量着耶律真,这个同样是传说中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契丹人却有一副与中原人相近的相貌,他以契丹皇子之尊,放着夺位之祸不顾,一意孤行地跑到一个以赚钱为营生的杀手组织中隐姓埋名,显然别有所图,并且图的不太好——还没等做出什么,就被人抓住了,若不是子虚道长听墙角不成又不肯做蚀本的买卖,此人恐怕已经无声无息的死在大虞一个角落里,演绎着闹鬼传说的主角儿了。
耶律真白着脸与李承祚对视片刻,终究败下阵来,他闭上眼,脱力道:“他以辽东之下深埋的东西为筹码,换取了那个人的支持。”
那个“他”显然是耶律真的叔叔,契丹萧太后偏爱幼子,对长子颇为不满,连带不待见孙子,契丹王嫡长子就是死在这位太后的手下,如今她眼看着不算好,只能运筹帷幄于幕后,只好指点着那个虽然残暴凶狠却被他莫名偏爱的幼子除掉孙子——指点的方式,就是换取那个人的支持。
哪怕民族不同,疆土不同,想要坐上那把椅子的过程都是不变的,兄弟相残,坐上君位仁怀天下的,往往都是那一群人里最凶残的一个——不够狠的都死了。
就是在那个人的支持下,耶律真的叔叔无师自通了这叔侄残杀的手段,将这条染血的通天之路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哪怕以疆土为代价。
至于那个人是谁,蒋溪竹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在一旁做壁画许久的老道士乍然听闻这人伦惨剧,终于见缝插针的找到了自己发挥余热的地方,又假装起不问红尘事的世外高人,探入袖子一摸,凭空变出了他那柄崭新的拂尘,仙风道骨地一挥,悲天悯人地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这一声仿佛把那沉浸在旧事惨闻中的耶律真唤醒了,他皱着眉头想要爬起来——没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死死盯住了李承祚:“大虞的皇帝陛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说话的语气太欠抽了,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昔年不知天高地厚要大虞“销天下之兵”的契丹皇子。
李承祚没想到耶律真从他那陈年旧事里居然咂摸出这么一个要求,看了看他这身残志坚的模样,也不知是该识乐还是该嘲讽,只是笑着盯着他瞧:“很多事朕确实该谢谢你,比如你为了落空那个人的计谋,让他知晓凤凰涅槃之前才是最虚弱的时刻,以此擒获了凤凰交给大虞,实际是为了大虞能安然收服凤凰;再比如朕那没皮没脸的大哥在封地搞得那些没有王法的事情,没有你的安通款曲,宋璎珞的人手确实查不到那么仔细……哦,当然,最近也要谢谢你提点朕的御林军统领,知道该抓什么人不该抓什么人,以及你通过特殊渠道提醒给朕的手下的乌金……”
李承祚笑笑:“这些,不知道朕说全了没有……但是这是远远不够的,耶律真,你给的这些,朕只缺时间也可以知晓,但是只凭借这些消息就想要朕的帮助,那么朕的帮助就太廉价了一点。”
耶律真脸色一变。
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叔叔这一战不可避免,因此早有准备。
契丹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可这样带来了一个致命的缺点——能人稀缺。
他的父亲崇尚中原文化,一直视自己为汉室分支——就是因为此,被一向独断专行铁血手腕的祖母萧太后视为没有骨气的异类,因此从来器重叔叔比器重父亲要多。
耶律真无数次听过父亲提到那辽东之内的万里江山,哪里有着神奇的天地,山水有着与关外辽东不一样的风情,人杰地灵,更是出过一代又一代的风流人物,大虞皇帝曾经是父亲最尊崇的对手,在他手里取胜过一次,成了父亲毕生的骄傲——毕竟武力过人的叔叔也在他手下的将军中吃尽了败仗,只能铩羽而归。
可是,大虞是一片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土地,最起码,他以契丹二皇子的身份是无可接触的。
因此他想到了江湖。
他乔装改扮,扮作关外商人之子,以运送货物走南闯北为名,在几年之间织就了一张遍布江湖的网,大事小情,风俗人物,甚至是蜚短流长,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眼睛。
可是他把时间花在契丹以外的地方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国度自己的至亲之间,早已有了你死我活不可分割之势。
他仍然记得他收到大哥战死消息时的震惊,他这才从一场轰轰烈烈的江湖梦里惊醒,再回首,父亲病逝,叔父逼宫,那一向铁血手腕的祖母萧太后,竟然在病危之际联合了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一手反噬了他父亲维持的祥和契丹,兵燹之祸陡然而生。
他也是在此时才发现,那曾经被他视为禁锢与拖累的故土,陌生到他想回也回不去了。
后来的几年,就是不断的征战与逃亡,直到他被亲信背叛,遭人暗杀,却误打误撞和来暗杀他的人交换了身份,从此再难以真实身份见天日……直到他刺杀李承祚——大虞的皇帝,才让他恍然之间有了新的希望。
那个人,想要压制那个人在契丹的行径,他只能求助于大虞的皇帝。
世事如棋局局新,耶律真记得他的父亲曾用中原人的语言对他这么说,一个人,永远也预料不到他即将迈开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样子。
耶律真恍惚从回忆里惊醒,抬头之间,正对上李承祚似笑非笑的眼睛。
大虞的皇帝有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相貌,眉眼修长而多情,唇角总是勾着的,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总是漫不经心,只有在看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异样飞扬的神采。
他顺着李承祚的目光看去,触目所及之人如修竹挺立,清雅俊秀,人中才俊。
是了,他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当初冒名刺客行刺大虞皇帝,那拈花摘叶漫不经心的对手却在自己出手伤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后,陡然露出了凶神一样阴翳的表情。
当一个人有了牵挂,他就有了弱点;怪不得早有听闻,大虞的皇帝对政事并不牵挂,却有大量的心力浪费在江湖上,并在一直探听,那早已被人遗忘在江湖多年的匆忙过往。
李承祚并非无能逃避之辈,原来……是因为这样。
耶律真眼看李承祚那充满温度的目光再移回自己这里之前陡然冷若冰雪,却毫不在意地低头笑了一下——这一下牵扯了伤动的筋骨,瞬间变成了苦笑:“大虞皇帝想要的东西,我正好可以帮你。”
李承祚吊儿郎当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朕想要什么?……哦不,你别这么看朕,朕有龙阳之好不假,但是朕比较挑,也不缺暖床的。”
耶律真:“……”
“不是这个。”耶律真无语半晌,仍然道,“但是我知道,大虞皇帝想要一个安宁。”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蒋溪竹的方向,“我并无恶意,但是皇上,您不曾想过,给您那个真心牵挂的人一个自由的安宁吗?不必为朝政所累,不必担心自己为家世束缚,也不必担心自己不再手握生杀之权就会陷入阴谋的泥潭……我曾经这么想过,但是我失败了,可是不代表我没有成功的可能。”
耶律真循循善诱道:“那个人的野心从来不止一个契丹……如果您想要对抗他,我手里的东西,也许恰好可以帮你。”
第54章
李承祚在他的循循善诱中换了个更加闲适地姿势, 并没有因为他言辞恳切就有所动容, 一双桃花眼反而透出些无聊。
“你凭什么认为,朕真的会想和他撕破脸呢?”李承祚淡淡道, “做皇帝跟当和尚没什么区别, 当一天就撞一天的钟,毕竟,朕与他都没有损失。”
耶律真脸上的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因为不信任:“皇上真的认为……亲缘都是一样的么?那……顾雪城为何要在百年之前避走辽东呢?”
李承祚因为这一句话侧了眼眸, 桃花眼中的漫天花雨陡然凌厉如刀,唇边的意味却是笑着的:“二皇子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耶律真闭了闭眼, 露出几分气血衰竭的疲惫道, “我是猜的……您知道, 如果一个人知晓了很多秘密, 那么更多的秘密就不再全部是秘密了——这也是您一直信奉的, 不是吗?”
大虞初年, 根基未稳, 江湖混战,民不聊生, 太宗第五女于旧京赴新京之途失散于战乱,重回新京之时, 加封“镇国公主”。这位古今史书唯一有载有传的公主一生颇具传奇,只不过,落到刀笔吏的手下, 寥寥数句言语,一页足可翻过,再没从前,再没以后,来龙去脉都语焉不详。而李承祚却知道,一个公主,身为女子已是弱势,离经叛道不尊立法更该为宗族所弃,再如何得宠如何能耐,也不够“镇国”两字的殊荣,语焉不详湮没在史书中的,是她背后那错综复杂的江湖——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只随着她或者说顾雪城一死,早就沉寂在了大浪淘沙的过往里。
李承祚面如古井:“你是在向朕炫耀吗?朕费尽心力想要重拾的东西,你得来的轻而易举。”
耶律真对“轻而易举”这个词并不赞同,却也没有心力再反驳了,他垂下眼,伤痕与血污在他脸上交织着狰狞的光影,让他像一个从地狱而来重生于人间的荒诞鬼魅:“若非我下手莽撞伤了您的丞相,我在‘醉花阴’全身而退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陛下在‘醉花阴’放我一马,不就是在等着今日吗?”
李承祚看了他半晌,笑了。他一袭锦罗掩尽的风露与朝华,江山故地千秋怅惘,在他的笑容之下,仿佛都成了萧条的旧梦,他指责别人轻而易举,别人在指责他不劳而获。有什么关系呢?最终手握生杀之人才是赢家。
“那个人从来都觉得天下兴亡源于兵戈,江山社稷只需要强大就可以无坚不摧,这就是他如此看重乌金的原因……他隐匿于不衰的世家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李承祚起身敛却了满身早出的风霜,“不是所有人都只愿意满足他那纵横驰骋的志向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把那些至高无上的东西看做毕生追寻,也有人会把那看做一生所累。人心早有亲疏向背,只不过他不肯承认罢了。”
他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说完,他已经起身向门口走去:“安心住在这里养你的伤,朕还是皇帝一天,这里就会永远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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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缓缓驶过喧嚣的京都,不管边关如何战事频发,江湖如何风雨飘摇,这权力争夺的朝代更迭的京城却是永远宁静,一如海上风暴的中心。
李承祚饶有兴致的掀帘看他治下这盛世繁华,宝马香车,朱城玉道,王孙子弟与百姓各有各的消遣,商人与行人各有各的等候与匆忙,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趣,放下帘幕坐正了身子,就见蒋溪竹在车驾的另一侧安静地看着他,见到他回过头来,顿了顿,浅浅露出一个饱含心事的笑容。
他的丞相所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圣贤之言带给他的是不伤于浮华的淡雅。李承祚其实最喜欢这个样子的蒋溪竹,从少年到青年,他一直视若珍宝地见证着这个人最好的年华。
只不过……他在自己面前不这么拘礼就更好了。
李承祚看了看他,伸手拨开他鬓边的一缕碎发:“君迟想说什么?”
其实他猜得出蒋溪竹在犹豫什么,只不过他也在犹豫,这种举棋不定的境况里,他总是愿意听听他的看法。
果不其然,蒋溪竹一开口就说中了他最不想说的部分,只不过丞相大人一向懂得话留三分余地。
“二皇子说的事情,皇上是怎么打算的?”蒋溪竹道,“借他自己的手拔掉他扎在大虞的威胁,送他回自己的故土,臣不认为是坏事。”
李承祚总觉得蒋溪竹在自己面前的这种委婉很是让他有几分不舒服,其实只要他肯说一句话,自己什么都愿意答应他。
“他算哪门子的二皇子。”李承祚哼道,“有家不回偏要在别人家的后花园惹是生非,如今让外人乘虚而入,落得有家难归的下场,趁机给他点儿教训也是应该的,这可不叫乘人之危。”
……这是又不好好说话了。
蒋溪竹暗暗叹了口气,才突然反应过来“二皇子”这三个字哪里犯了他的忌讳——李承祚虽然出生没多久就封了太子,被人唤二皇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按照皇室排行,他是二皇子倒确实没?8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恚植坏盟馊鲎志捅亲硬皇潜亲友鄄皇茄郏慰觯缃翊笥菽俏徽司拇蠡首踊乖谏礁呋实墼兜牡胤叫朔缱骼四亍?br /> 蒋溪竹只好换了话题:“这么说……璎珞得到的乌金矿石是他派人偷出来的,邺城是齐王的领地,皇上要不要派人去查?”
两句也没说出实话,李承祚暗暗露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失望,一句话把蒋溪竹堵了回去:“人多口杂,回宫再议。”
蒋溪竹:“……”
外面赶车的道士陡然感到背后一股凉意,仿佛车里坐满了不属于尘世的冤亲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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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璎珞休养了一个晚上,终于勉强养回的一点儿虚弱的血气,听说皇上一早出宫又回来,木头人一样戳在了御书房,谁来劝都不走,只不过终于改掉了病从口入的陋习——李承祚宫里的吃食茶水一概不碰了。
大概是等了一早晨又没有零食磕牙,宋贵妃嘴巴无比寂寞,一见李承祚迈步进宫门,就雷打不动地戳在了他眼前,李承祚的目光转到哪儿,他就命人把自己挪到哪儿,冤魂厉鬼一样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