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祚被阵阵香风软语熏得眼晕, 听越觉得睡不着,发现辗转反侧许久,月亮才往东方偏了肉眼难见的一丁点儿。
皇帝陛下忍得过风餐露宿忍得过世人诟病, 唯独忍不过一墙之隔有他家丞相安眠。
皇帝光明磊落地只着中衣推门而出,朝着一墙之隔蒋溪竹的房间走去,连廊背阴,在夜间难得沁出可贵的清凉,他却觉得这点儿凉意分明漫不过日间积累的热切,尤其以丞相那间客房门前更甚。
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像陡然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似得,愣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滚回了自己房间,三两下间将自己装扮成了一个风流倜傥惹人回眸的贵公子,连鬓边的头发都梳笼得一丝不苟,也不知在这黑灯瞎火的夜间空废了多少灯油。
他再出来,站在走廊上摸黑欣赏了一番,觉得自己实在英俊潇洒引美人折腰,刚迈出一步,又不知为什么停了,一阵风一样卷回了自己房间,将一头挽齐的发髻拆开,外衫半披,将一身精心装扮的公子气质化成了夜醒的懵懂风流。
难为他拈花摘叶的修为都用在了夜间,三进三出连一点儿声息也无,隔着远处的纸醉金迷,唯有这间客栈更安静地像不像人间。李承祚额角沁汗,终于放弃了折腾,唯恐惊醒了隔壁睡得“哼哈”作响的老道士,实在不想轮到那不靠谱的老牛鼻子来嘲讽自己“半斤八两”。
李承祚匆匆审视了自己一番,终于勉强地觉得自己绕过了“邋遢”与“刻意”,不显山不露水地敛尽了世间的光华,这才放下了之前莫名地惴惴不安,酝酿出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像胡扯的说辞准备轻扣房门。
没想到,房门从里面开了。
推门而出的蒋溪竹衣衫半拢,长发铺陈如瀑,借着原本扰人的月色折出一种难得温和如玉的光晕,他背对窗棂,眉目不曾沾染月华的光辉,一张脸却在这早已被李承祚适应的黑暗里显得烨烨生辉。
夏日焦躁的蝉鸣与远处的舞榭歌台似乎都在他抬眸看来的一瞬间成了安静的背景,李承祚被他开门的动作怔了一怔,手却先一步比思维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抚上了那如玉清雅的眉眼。
唇舌相贴的一瞬,李承祚还在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灯下美人”。
毫无做了登徒子自觉的皇帝感觉到怀中人身形一僵,下意识地笼住他周身动作不肯让他脱身,方才装模作样披在身上的外衣因他这一番动作颓然滑向了地上。
蒋溪竹挣脱不开他下意识的力道,敏锐的感觉到他衣衫下滑地布料摩擦之声,伸手一捞,还没拿住那柔软光滑的外衫,却先更近地贴进了李承祚的怀里,那怀抱比夏日艳阳天的热度也不遑多让。
反应迟钝的丞相这才意识到方才经历了什么,一时竟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怀抱的热度烫人还是自己脸上的热度更让自己心焦,心慌之下腰肢一软,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更加尴尬的姿势,他此时却才终于想起了自己趁夜推门而出的初衷。
他脑中一阵清明,身体来不及动作,就这么维持着脸埋在李承祚颈侧的姿势脱口而出:“小心!有人……”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觉到李承祚身形一僵。
他扶住蒋溪竹方才还未站稳的身形,亲手将他推开些许的距离,一手揽过他的肩侧,用一个缓慢不容拒绝的姿势调转身来,无所畏惧的将蒋溪竹拦在了身后,桃花眼中寒光凌厉,全然轻松一般地用只着中衣的胸膛对着那随时都可以贴心刺入的三尺青锋。
他低头瞧了瞧剑尖,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又抬头看向那一袭黑衣黑纱蒙面的持剑之人,狗鼻子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脂粉香气从冰寒的剑上幽幽而来。
“三娘。”他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摇身一变信手拈来了天降一般的风度,“李某喝了三娘的茶,方才学会了些许平心静气,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不做了吧。”
没想到李承祚把白天时那笑颜相劝的话原样推了回来,执剑的人怔了一怔,随即逸出一声清脆的笑,面纱一拆,那妩媚动人的倾城色在月下全然露了出来,赫然正是邺城外摆茶摊的泼辣老板娘。
“李公子怜香惜玉不负风流之名。”她笑了笑,贴着李承祚前心的剑一丝不移,更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蒋溪竹,“三娘听闻丰城侯家的嫡长女巾帼不让明媚若春光,有京城第一美人之名,被今上纳为贵妃专宠后宫,只是如今这才几日,就色衰爱弛了么?”
李承祚:“……”
这真是让他哑口无言的质问,外界显然对宋贵妃误会颇深,且不提她与自己的关系,只说“明媚若春光”这一点,他都觉得这形容和宋璎珞根本不是一个人。
明媚如鲁智深的宋小姐乃是京城第一话唠,爱好是拔尽天下垂杨柳,能与这姑奶奶引为至交的,恐怕一是聋子二是樵夫。
可怜皇帝陛下耳聪目明没有隐疾,更无有事儿砍树闲了砍人的恶习,许三娘在这黑灯瞎火的屋里抓奸一样的向他提起宋璎珞,他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
许三娘却当他这无言是默认了,剑尖一顶,原本妩媚流转的明眸陡然爆发出一种切肤之恨,她迎着月光,眼中的神色如水成冰,却在李承祚微蹙的眉眼下露出了一种难以描摹的犹疑,仿佛轰轰烈烈的旧时光碾心而过,最终将她那原本浅淡的恨意灼成了燃心烈火。
她眼神一冷,手中的剑却比眼神还要冰寒数丈,挟持的夏日暖风陡然在她一双柔荑之下变成了数九之凉。
李承祚原本站在门口,见她不由分说地动手,内心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反手将蒋溪竹向门内一推,闪身又缠又避地与许三娘离开门内数丈,他手无寸铁,衣衫也不算整肃,刻意散下的长发沾惹了倾泻的月华,如湍流一般飞泄千丈。
“李某不会主动与女子动手。”他退却数丈,旋身躲过迎面劈来毫不留情的长剑,从容不迫地露出一个“万事好商量”的笑容,“三娘有气也不要撒在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身上?万般埋怨都由我接着,怎么样?”
他的语气太可恨了,像是实力悬殊的人居高临下地戏耍着不懂事的孩童,许三娘恨恨咬白了形状秀美的下唇,眼神一凌,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再与只躲不出手的李承祚缠斗,反身几步落到了蒋溪竹房间的门口。
李承祚在她身后行如鬼魅地闪了过来,他的动作太快了,他周身的戾气也太重了,许三娘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在全无反应时间内如此迅速地拦住他的去路的。
“啧……”李承祚微不可查叹了一声,眼中那原本只是懒散的神色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就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厉的冰寒,万丈桃花在他眼中纷纷而落,每一片凄美翩然的花瓣都化作了闪着寒光的刀锋,醉人却危险。
“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她听见李承祚的声音近在咫尺却渺若天涯,“朕有一个弱点确实不假,但是你们凭什么认为,朕把他放在所有人都看的见的地方是为了让你们取而要挟的呢?”
许三娘一愣,手下的剑锋再也跟不上原本的节奏,被李承祚快如闪电的身形晃了眼,当胸一掌明明看的见却避无可避,她竟然是先感到了身躯落地的巨响,随后是胸腹之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最后才是那一掌重击之下毫不留情的疼痛……
李承祚的面容居高临下的出现在她仰视的上方。
他还是笑着的,回眸之间桃花眼中带来的那一丝温柔转眼成冰:“朕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即使在危机四伏之中,也能全然无忧……朕并不觉得你们能懂……上路吧……”
她看见李承祚的手如鹰爪一般厉然而下,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听背后那个清雅的声音匆匆而至。
“住手!”那个声音有几分慌忙,却仍然坚定道,“手下留人!凤凰金钏……我想起她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约饭,晚上再见,么么哒。
第59章
远处丝竹余音绕梁, 琴声与琵琶都隐隐有了疲倦之意, 晚来风月融融,露华与轻纱都拂去了诗酒铸就的梦与晚霞, 新蝉之声阵阵, 熏人的暖风吹过沉烟的水帐,帘外远处苍穹雷声闷闷,天光未明之际,仿佛酝酿着一场迷茫的烟雨。
眼边儿还糊着眼屎的老道士被李承祚这逆徒连拉带扯地从一场安眠中拖醒, 颇有几分起床气,嘴里没好话地嘟嘟囔囔, 十万个不情愿地推开了蒋溪竹的客房门, 一抬头, 整个人都愣了, 一甩手飞快地关上了卧房门, 整个人中了风一样地指着屋内安坐地人抖啊抖, 眼神儿满屋扫了一圈儿, 也没有人来给他个明白。
李承祚衣衫半敞, 不好好穿也不好好脱,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大惊小怪的道士, 半边儿身子慵懒地倚在榻上,唇角勾着一点儿意味不明的浅笑, 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很接地气的蒲扇,无师自通地为坐在不远处的蒋溪竹扇风。
蒋溪竹拢好了衣服收整了长发,正襟坐在屋内的竹椅上, 与对面一行黑衣的女子相顾而坐,唯一的不同是他全无束缚,而那女子不知被哪个不知怜香惜玉出手极黑的扭成了五花大绑的姿势——正是嘴角带了血迹,却神志仍然清醒的许三娘。
子虚道长心疼地简直要犯了心脏病,“哎哟”叫了一声就要上前为三娘解去一身束缚,不知何时站在黑暗里的耶律真“嘡啷”一刀挡了老道士的去路,冷言冷语地像座盛夏里的冰雕:“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有。”
子虚道长:“……”
这气氛确实不对,子虚道长一双看惯了红尘的眼睛终于落到了许三娘的穿着上,愣了一愣,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出有因,顿时如大姑娘出阁一般扭捏地堵了门口儿,识趣儿地不出声了。
蒋溪竹坐在灯下,背灯和月就着窗棱之荫,映出他修竹一般挺拔的身姿与谦谦如玉的侧影,脸颊有一分不知是因为夏日燥热还是因为什么而起的红晕,许久退不下去。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互相揉搓,仿佛不知将话从何说起,半晌才抬起那一副俊雅的容颜与对面的许三娘直视。
“一别经年……夫人在京居住之时我年纪尚幼,我母舅丰城侯与夫人叔公政见不和,两家相交多有龃龉,因此往来不多,一见之下没有想起,还望见谅,只是夫人……如何沦落至此。”
许三娘闻言一怔,像是被人陡然揭开了经年蒙尘的旧事,复又仔细瞧了瞧蒋溪竹温润的眉眼,像是没有瞧出像谁,有几分不知是遗憾还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复又看了看旁边不发一言的李承祚,才恍然大悟,言语低低:“你是……蒋家的公子。”
蒋溪竹点点头。
这一问一答之下,虚空中仿佛一道惊鸿掠影,冥冥之中给彼此的身份订上了绝无可疑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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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二十五年,皇长子李承祈年满十八,凭军功初封郡王,划临漳为其封地,成为先帝诸子中第一位有王爵的皇子。
立业为先,成家亦是不能耽搁,皇长子的婚事毫无悬念的提上了帝后的日程。那年先帝身体还没有晚年时候江河日下的颓然,正在春秋鼎盛之时,更何况皇后身为嫡母尚在,按理说,齐王的婚事是没有容旁人插手的道理的,然而那时林妃势盛,在后宫之中荣宠不衰,仗着恩宠,几次三番挑剔了皇后选定的大家闺秀,至此,齐王妃人选空悬。
先帝并非不知林妃几次三番插手齐王妃人选之事,只不过他不否定亦不表态,皇后也不敢多说什么。
先帝纵容林妃不是全无原则的,他知道林妃的初衷是想为齐王选一个全然与林氏一族站在一个立场的王妃,不是日后的助力,最起码,也要出自林氏一族巩固世家昌盛。
以林阁老昔年在朝中地位,这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不算太难的。
然而实际运作起来,却成了一件棘手的麻烦。
如今的太后昔年的皇后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看似全无脾气,实际最会以退为进,她与林妃相争几年,最知林妃盛气凌人,在为齐王挑选人选时,故意将原本林妃看重的世家小姐名录优先呈上御览,先帝无意之间向林妃透露人选时,林妃喜出望外地发现这人选与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却在下一刻被先帝兜头泼了冷水——这人是皇后做主挑上来的。
林妃当时就犯了疑心病,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地挑剔了人家小姐一番,将好好儿地候选王妃挑得体无完肤,如此三两个过来,皇后开始暗中推举自己看中的人选,毫不意外地引起了林妃更强烈的阻挠。
林妃那几年恃宠而骄丝毫不知收敛,在打压情敌与政敌的方面双管齐下,行径之恶略变本加厉,直到一件事终于彻底引起了先帝的注意。
皇后推举的齐王妃人选从林氏一族门生挚友门阀之中向后党门阀一族倾斜,以至于齐王妃人选悬而不决,最终皇后退而求其次,选了文渊阁大学士陈廷宇之女。陈大人寒门学子出身,并非依附世家做得高位,其女,家世清白,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模样性格哪怕作为太子妃都绰绰有余,然而这位陈姑娘自从被推为齐王妃的人选后,日渐憔悴,不出半月竟暴亡于家中,成了那年一桩轰动四九城的命案。
谁做的?没人知道。
自此,齐王选妃一事闹得满京风声鹤唳,无论林党还是后党,家中即使有适龄的女儿,也没人愿意去凑齐王妃的殊荣,毕竟都是爹生娘养的姑娘,即使丧心病狂,也没有把好端端的活人送去宫里当靶子的爱好。
先帝心里存了一本儿账,只等秋后再算,亦开始对齐王选妃一事冷处理,毕竟闹成现在这不能收场的局面,再给此事添热度,最终害的是齐王——那毕竟是皇长子,不看僧面总要看几分佛面。
林妃敏锐的察觉到先帝态度的变化,终于意识到此事再悬而不决,自己将永远失去主动权,只好咬牙先下手为强,准备从林氏一族中选适龄女子。
这其实是另一件难而又难的事——这源于林氏一族原本的复杂关系,如今权倾朝野的林立甫林阁老,也就是林妃的亲爹,并非林氏嫡系,而是林氏三辈儿以外的旁支。
然而风水轮流转,谁也说不准以后用得上谁指不上谁,林氏嫡系想来就没有这样的眼光,自己还算过得去的时候,势利眼一起,将旁支亲戚得罪了个干净,林立甫官至内阁之后,这些人别说先巴结都来不及,明里暗里还被“公正无私”的林阁老大义灭亲了好几拨儿,以至于大虞世家之一的林氏人丁凋零,仅存的几个关系能聊到八辈儿以外去。
然而林妃屹立宫廷几十年,想来不会被这点儿小事撂倒,愣是顶着数方压力翻遍了林氏蒙灰的族谱儿,找出了这么一个合适的姑娘来做齐王妃。
此女的父亲按辈分儿论是林阁老的表侄,要管林妃叫表姑,姓许,在家里行三,秀外慧中温婉贤淑,京城人称“许三姑娘”。
齐王选妃的闹剧至此定下了它轰轰烈烈的帷幕。
京中人彼年只对这鸡飞狗跳的过往略有印象,也隐隐约约还有人记得,当年齐王妃出嫁之时的盛景——先帝亲自为长子赐婚主婚,林妃百般不愿地亲自为表侄女督办了嫁妆。
直到婚礼当日,听惯了家长里短蜚短流长的京中人才在花轿之前惊鸿一瞥般见到了尘埃落定之后这最终得了齐王妃头衔女子的容貌——谁也没想到,这不知该称好运还是歹运的女子,竟然如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竟然是如此一番不可描摹的倾城色。
十里红妆美人嫁,芳姿美名动京华。
人们记住了你争我夺,记住了权力倾轧,记住了阴谋阳谋,甚至记住了那女子无双的容颜和那日京都宣扬漫天的红云花语,却再不知道后面的故事如何——这女子顶着如此名头与过往嫁给齐王,她幸福吗?她快乐吗?她是否按照众人设想,享受着齐王妃这个名头带给她的荣光呢?
没有人关心这个。
如今,邺城之内夏晚暑闷,远处一朵乌云压城欲摧,一场狂风与骤雨将至。
年轻的丞相端坐客栈之内,眉头轻蹙,问一句,“夫人何止沦落至此呢?”
对面的许三娘眉眼淡然,眼神中光阴涌动。
半晌,她一笑,犹是旧年名动京城之色,却再不见年轻时顾盼之间的神采飞扬。
“沦落吗?”她问,又答,“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