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夏日正午那一碗沸反盈天的热高碎,被他这么一说,都平白干洌可口了起来。
眼含桃花的公子正要嫌弃地皱眉,听他一言,那嫌弃从善如流地换成了一个随和的笑意,不讲究地将那水温入口稍烫的大碗茶一饮而尽,茶碗一扔:“君迟说的不错,胜在天然之意。”
奉茶的青年自然是当朝丞相,闻言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意:“尚可入口就好,前面就是邺城了。”
这笑容仿佛像一个鼓励,那一眼桃花都被这笑意勾勒成了落英缤纷的花雨。
欣赏美人心重的老道士被李承祚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儿捅了一身的窟窿,从头到脚的僵硬起来,无师自通了“非礼勿视”的正统礼法,仿佛他平日嘴里念叨的“无量天尊”今日终于有了神通。
倒是桌上另一人看不惯皇帝陛下这幅走不动路的德行,冷哼一声,喝空的茶碗往桌上“砰”地一甩,冷言冷语道:“喝够了水就赶路,接应的人三日前就已飞鸽传书到了城内,你当除了你,其他人都这般不知愁苦吗?”
李承祚被人兜头泼了冷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转过身来,看着那不苟言笑的青年,半晌,笑了一声:“是,家国故土,我们脚下就是自然不急,不像有些人,要靠抢的才能回去。”
“你!”
那青年最听不得此句,听一次跳一次脚,可李承祚专会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不将他说到浑身难受就仿佛空费了一生修行。
那青年跟他无话可说,一拍桌子大怒而起,退去三丈,反手就去摸背后弯刀。
李承祚更是个软硬不吃的混不吝,见他要动手,反身将蒋溪竹护在身后,抄起桌上的茶碗就准备当武器先砸他个头破血流。
“怕你不成。”李承祚心道,冷冷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挑衅满满都是“手下败将,有种你放马过来。”
蒋溪竹在李承祚背后被护得严实,只能无声叹了口气,一个劲地朝子虚道长使眼色。
老道士抱着茶碗,眼疾手快的躲到了一棵大树之后,颤颤巍巍地露出一个胡子尖儿:“自己人自己人,有话好说……”
他话音未落,还没看见怎么回事儿,就被凌空一道寒气削掉了三撮胡须,顿时变成了个哑巴闷罐儿。
——如此事物一路上数不胜数。
十几日前,李承祚事无巨细的交代好睿王,不顾宋璎珞嚷嚷着她也要去的废话,安排好了京中一切事宜,钦点了几个得力影卫一路暗中随行。左手带上丞相,右手拖上碍事儿更碍眼的老道士,没等太后及群臣反应过来,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跑出了京。
皇帝还沉浸在拖家带口宛如私奔的兴奋里没回过神儿,倒是蒋溪竹一直小心着,生怕李承祚前脚出京后脚就惹来别有用心的追兵,没成想,这小心真的就派上了用场——他们准备在京郊一户人家落脚的时候,发现被人跟踪了。
然后就是设局诱敌各显神通,双方一打照面才发现,这跟上来的,居然是前几日还在蒋府奄奄一息的契丹二皇子耶律真。
此人前些日子被打的妈都不认识,然而用李承祚的话说“契丹傻狍子就是皮糙肉厚”,也不知他本来就是故意装作伤重,还是逞英雄强出头,总之他在蒋府修养几日,居然又恢复了精神。
耶律真在那几日中不动声色地与蒋溪竹接触过几次,知道大虞皇帝有意应下自己的要求,正要拿出筹码诚意交换之时,发现那一直被他随身隐藏的印信竟然已经不在身上了,恰逢此时,他又陡然听闻丞相奉皇帝之命微服出门巡查政务,他也不知如何福灵心至,意识到皇帝恐怕也要趁机跑路,就这么一路跟了过来,歪打正着的让他抓了个准。
李承祚死鸭子嘴硬的同时也有点郁闷,心道此人不愧是在“唱诗班”那种杀手组织里摸爬滚打过得妖孽,重伤未愈之下,这速度简直让皇家影卫都觉得汗颜。
双方互有把柄,谁也不肯放下身段,自然更不肯握手言和。
蒋溪竹眼看这样不是办法,干脆一手一个按下了两个心高气傲的斗鸡,坦言自己要去江湖走一遭,探查乌金流入邺城一事,更兼此事也涉及契丹,既然耶律真撞上了,不知是否有兴趣一路前行。
蒋溪竹当时别有顾虑——虽然子虚道长直言七十二魔神印代代相传,只见印信行事,不认背后之人,但是此物到底在江湖中几经辗转,自然已经有人像子虚道长这样,生出了一些并不一味忠于印信的心思,而耶律真执掌印信多年,七十二魔神印上诸人打过的交到远远多于李承祚,处理此事到底熟练一点,能省去不少麻烦。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丞相只想到了日后安排长远,却实在没顾上这两个幼稚鬼一言不合就要针锋相对的糟心脾气,一路之上苦不堪言。
子虚道长起先还劝,奈何动起手来根本不是这两人对手,毛都被连带削秃了不少根,放下拂尘就可以立地成佛,实在难堪。
眼下,这两个人又要动手。
这可不是在客栈——在客栈里也就罢了,大门一关无人来往,哪怕有动静也可以把老道士推出去说他在教徒弟闹着玩,而这人来人往的城外官道,又是临近齐王辖地,惹出了动静,如何收场?
而李承祚和耶律真才不管蒋溪竹心里急些什么,两尊杀神正你来我往地拼着杀意,剑拔弩张。
耶律真脾气急躁,每次与李承祚相争,都是他先出手,长刀自背后“嘡啷”一声出鞘,直奔李承祚面门就来。
李承祚一手甩开蒋溪竹,眼见耶律真刀锋迫近也依旧不见慌忙,两指凌空一夹,那三尺长的刀锋就被他不费吹灰之力一般的固定在了指缝中,进退不得。
两人气上心来僵持不下数刻,已经引得周边数人围观。
蒋溪竹担心这样下去要出大事,正要出言阻止,就见围观人群中一婀娜身姿越众而出,三两步见已到这两人面前,一弹指打向李承祚的手肘,一抬掌端向耶律真的手腕,在众人全然没有意识到她插入这两人之间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动作的时候,就已经轻轻松松将两人分开了。
蒋溪竹一声“住手”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眼见那身姿卓绝的女子笑着拍拍手,叉腰站在李承祚和耶律真之间,不留情面的数落道:“我许三娘的茶摊子上也敢有人闹事?活不耐烦了吗?!”
这竟赫然是让老道士看直了眼睛的茶摊老板娘。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这么早大家会不会有点不适应?
没关系,第二章 还是会让你们适应的……
第57章
许三娘抓着肩膀一手一个, 将两只乌眼鸡轻轻松松安回了座位, 像是常见这一言不合就打架斗殴的架势一样,转过头来挽了挽方才因出手拉架而散开的碎发, 朝着围观人群爽利一笑:“小本生意伸展不开手脚, 老少爷们给三娘个面子,散了吧,改日三娘请大家伙儿喝茶。”
世人都知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更何况许三娘眉若柳叶艳若桃李, 纵然她已经明显不是二八年华,年纪说不上大却绝对不算小了, 但是芙蓉面上粉黛清浅, 头上只配一只金钏儿, 一身红衫明艳, 衬得她整个人都敛尽了这夏日的倾城色, 来往之人看她一眼都觉得忘其本来, 她提出的要求, 更没人愿意说个“不”了。
许三娘回过身来, 亲自掂了热水壶来给李承祚和耶律真续上茶水:“两位小哥儿生的不错脾气倒爆,夏日火气旺伤身, 多喝一口三娘的凉茶,清热解火延年益寿, 打打杀杀的事还是少做吧。”
她说完,明艳动人的眼神儿点了李承祚和耶律真一人一眼,转身拎上水壶, 忙自己的去了。
别说原本就吃软不吃硬的耶律真,就是一辈子只挨过先帝训斥的李承祚也被她收拾得说不出话来。
蒋溪竹在一边瞧着,暗暗觉得有意思,终于深刻的知道,为什么敢在城外摆茶摊子的老板娘,都是这么泼辣又漂亮了。
那原本看着许三娘眼睛发直的老道士却不管两个年轻小子打架斗殴还是争风吃醋,拂尘一丢,出家人的脸面已经被他拿去糊墙,屁颠屁颠儿地跟着许三娘身后没话找话:“谢谢三娘替老道解决这两个逆徒……有事儿帮忙尽管吩咐……哎水,没事儿我来我来,贫道在山上能挑着三十斤的水桶走两个来回儿,小意思小意思。”
李承祚和耶律真仍旧互不搭理,一左一右地坐在蒋溪竹两边儿,各自憋气,憋了一会儿,三人不约而同的被老道士的一脸谄媚吸引了主意,纷纷扭过头来,看着牛鼻子老道撸胳膊挽袖子地丢人现眼——三十斤的水桶?走两个来回?听他吹牛!路上指望他多拿件儿行李都哭着喊着自己有老寒腿,这时候倒是不犯了?
李承祚一声冷哼一波三折,看着那四体不勤的老家伙被一桶水压得东倒西歪还要呲牙咧嘴地朝许三娘傻笑,也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只静静看他怎么装完自己吹下的牛、逼。
子虚道长俨然已经累成狗,只能咬牙切齿的在许三娘看不见的角度吐舌头,一转眼看见许三娘忙活起别的,又仿佛吃了大力丸一样力大无穷,大包大揽,恨不得什么都能帮上忙。
许三娘被他 “这个我来”“这个我弄”搅合得终于无事可做,干脆坐到了李承祚他们一桌,和李承祚一行人攀谈起来。
李承祚从做太子的时候就混迹京城风月地,做纨绔在行,若是正经和人说话,一张嘴能讨来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儿的打,因此在外人面前言语甚少;耶律真一个外族,在中原几年纵然交流无碍,但是那仍然略显生硬的口音到底是个问题?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魃髌鸺静豢纤祷埃欢既换鼓艹冻隽骄湔呐1亲永系阑乖诓辉洞谘肋肿斓娜卫腿卧梗虼擞谌私涣鞯娜挝裨鹞夼源穆涞搅私裆砩稀?br /> “客官家的师父为人真是热情。” 许三娘笑笑,远处的湖光潋滟都比不上她的明艳动人,常年与人打交道的泼辣女子眼睛更毒,一双美目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儿,直接落到了蒋溪竹身上,笑意盈盈,“几位客官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
蒋溪竹回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意:“我等从北边儿来,多年前,这位李公子的兄长与他的家人因为意外失散了,年前有消息说,有人在邺城见过他,我们特此来这里碰碰运气。”
这话说的基本就是胡扯,乍一听,却并不令人生疑。
李承祚没料想到他的丞相大人还会有这样面不改色地扯谎的时候,不由觉得新奇,一双桃花眼别有所指的多看了两眼。
许三娘闻言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表情:“北边儿?北边儿可是好地方,天子脚下京城繁华都是北地,公子衣着考究,谈吐不俗,不知可是京城人士?”
蒋溪竹无意隐瞒,点点头道:“正是。”
许三娘见他并不多说,话锋一转:“那李公子的兄长如何模样怎么称呼?三娘我在邺城外摆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茶摊子数年,别的不敢当,江湖上走南闯北的朋友认识的倒是不少,公子若是不嫌弃,三娘托人打听着,也是个办法。”
这话问的已是刁钻,蒋溪竹不动声色地瞧着许三娘并无异色的笑颜,暗叹这女子实在是个妙人——且不说她是真的热心还是别有用心,这话里里外外真真假假,怎么解释都能解释得通,只看被她问话的人心里有没有不可告人的鬼。
蒋溪竹心里盘算着利害,一时想到许三娘一招分开李承祚和耶律真时候的轻松,那显而易见不是寻常摆茶摊妇人能够做到的——要知道老道士没事儿自诩神功在身,劝个架尚且要被削得一地鸡毛,许三娘一个寻常女子,如何能够一出手就搞定这么两个武功不俗的祸害?
又想到据耶律真说,他早年因为契丹,察觉到齐王与那个人有联系时,曾向邺城派过不少人探其虚实;齐王亦有察觉,借着各种名头往自己麾下招揽了不少能人异士,这许三娘身手不俗胆大心细,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江湖人做派,只不过,她到底属于哪一方人马?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身份决定了他是该继续胡扯、谨言慎行还是该以诚相待据实以告。
他这么一思考,言语上就跟着一滞,原本想好的话一时没有接上来。
倒是李承祚反应快,温情脉脉地瞧了一眼蒋溪竹,桃花眼一转,瞥了一眼许三娘:“别怪我这挚友说话吞吐,我家之事他不好说,我倒无所谓——三娘肯定疑惑京中没有兵荒马乱,好端端怎么会兄弟失散?其实都是家丑,我这哥哥是个庶出,还是个混球儿,我家老头子死后,他得了自己那一份儿家产还不满足,还想跟我争更多的,我不给,他一气之下带着家财撇下老母跑到别处逍遥去了,如今他老娘眼看不行了,不见他不肯咽气,这才打发我们出来让他回家,不然谁管他,爱死不死。”
蒋溪竹:“……”
皇帝陛下张口编话本子的能耐,真的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不做说书先生委实可惜。
许三娘闻言,将原本投在蒋溪竹面上的目光微微偏转到李承祚脸上,只见这年轻人眼带桃花自有风流,眉如剑鼻如峰,一双略薄的唇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轻佻,端的是英俊无双的好相貌。
她却不知在这副英俊的面貌里看出了什么,微微愣了一愣,一双美眸里别样的情绪一闪而过,才重拾起泰然自若的笑:“如此看来,公子对这位兄长的态度,是找得到也行,找不到更好。”
李承祚伸手取过桌上的茶壶,随手给蒋溪竹添了一点儿,又顺手给自己添了一点儿,一转手,十分成心而手欠地将茶壶放到了离耶律真最远的一个对角儿,吊儿郎当道:“我可没这么说,找还是得找到的,邺城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儿,我这大哥哪怕是狡兔三窟也得在洞里窝着,三娘对我这大哥这么用心,难不成是有恰好现成的消息等着给我们吗?”
许三娘没想到他把话如此还回来,随口接了一句“没有,”,正要说什么,只见老道士满头大汗满面红光地一屁股坐在了对面儿,眼见许三娘露出短暂的怔愣,一句“累死我了”被他原个儿吞了回去,十分逞英雄地换成了一句“还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老道士我来。”
李承祚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不忍直视的表情。
许三娘被他“哼哧哈”的喘气儿声喘出了一身的不好意思,起身笑道:“不必了,道长已经帮我许多,此处向南不远就是邺城,天色不早,公子们若是想在天黑前进城投宿,还是尽快赶路吧。”
老道士磨磨唧唧地嚎腰疼不肯走,李承祚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还是蒋溪竹劝说,容他歇会儿,李承祚才作罢。
许是夏天烦闷,也许是被子虚道长的无病□□嚎出了几分烦躁,蒋溪竹有几分心不在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抬头,正见李承祚在一旁望着自己。
蒋溪竹神色淡淡,与李承祚对视一眼,正想挪开,却见李承祚眼神一转,指向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到的方向。
蒋溪竹顺着那方向看去,眼神顿时一紧——许三娘的金钏在阳光下闪出一个十分不明显的图案,那竟赫然是一只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间是否觉得熟悉了……
第58章
生前一笑轻九鼎, 魏武何悲铜雀台。
相传铜雀台的旧址, 就在故郡临漳,可见此地曾繁华一时。
蒋溪竹拖着要死要活的老道士与互看不顺眼的李承祚耶律真, 辞别了许三娘。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入了邺城, 没有来得及去体会六朝旧都的兴衰,刚入城门就迎来了时已晚霞,蒋溪竹选了城中一家客栈,安排一行人住下。
邺城夏晚闷热, 城中人夜深难眠,自有消遣之处, 蒋溪竹一行人投宿的客栈地处闹市, 一街之隔就是邺城繁华楚馆, 与前朝铜雀台并无古怨地隔着几百上千年相辅相成。
月上中天, 晚风燥暖, 佳人莺声燕语香软风情, 合着灯光酒色歌舞丝竹盘旋在邺城上空, 辗转入了不眠人的耳。李承祚在床上翻来覆去, 折腾了许久,觉得隔壁佳人在怀的声音格外扰人心神, 不由悲从中来——他堂堂一个皇帝至今连个媳妇都没着落,自己治下的万民百姓在这方面倒是当仁不让一马当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