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娘的脸色猝然煞白。
蒋溪竹说话从来都是话留三分余地,从来不会这样不留情面的让人觉得难堪,他自己恐怕也没有想过他会有今天这样毫不留情的时候。
李承祚在一边挑眉看了许久,像是觉得这样的丞相也很有意思,全然不顾许三娘狼狈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个十分难得而真心实意地笑容,像是举刀举累了,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腕,复又看向床上仿佛已经胜券在握的季维珍。
李承祚看着他,半晌才道。
“朕会除掉齐王。”
季维珍闻言,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意,然而没等他将这个笑意扩散到足以覆盖面容的灰败,那还没来得及蔓延的表情就彻底僵在了脸上,他听到李承祚的声音复又响起。
“朕当然不会将一个错误进行到底。”李承祚道,“可又是谁给你的勇气,来教朕识时务的?表舅。”
季维珍眼皮一跳。
“你以为朕听你讨价还价是真的无计可施么?”他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了有漫天的缱绻,却缠绵的化成了杀机,“朕只是觉得无聊,还有一点点可惜——多少人求而未得的凤凰印,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顾雪城和镇国公主费尽心力想给大虞留下点儿货真价实的人才,却也没想到,几代之后上面也能更迭成废物。”
季维珍被他这毫无触动的态度弄得愣了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李承祚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论一般,一双眼十分善解人意地弯出了一个邪魅风流的弧度,“知道你这破落户出身的渣滓也有幸位列七十二魔神之一?还是知道某些人早就对凤凰印上的人兴致勃勃,恨不得将上面的人一一改造成自己的爪牙,从而反将朕的军?哦……不好意思,一不留神把你想得太聪明了点儿,朕仿佛忘了告诉你,如今货真价实的凤凰印,已经被朕寻到手了。”
季维珍脸上那在刀锋之下仍能侃侃而谈的从容表情终于裂开了,看了一眼同样震惊的许三娘,又看了一眼皇帝,震惊地丝毫不加掩饰。
“……怎么可能?”他道,“怎么可能……”
蒋溪竹站在一边,淡道:“是三娘告诉我们的。”
季维珍一愣,猝然望向了许三娘,面上的表情满是惊疑。
许三娘却断然摇头:“不是我,维珍……不是我。”
“你确实没说。”蒋溪竹深色清浅而淡漠,“你受人指点,一路等在邺城官道之外,以刺杀之名引起皇上的注意,又以救人之名带我们夜探齐王府……这原本都是名正言顺的,然而你说的话太奇怪了。”
许三娘愕然看着他,仿佛这个年轻人有窥心之术,自己在他面前竟是全然透明的。
蒋溪竹已经准备彻底给她一个明白:“当时你受景清医治,从昏迷中醒来,随后就拦下了景清,请他救人。我一直以为你是从我们的对话里听到凤凰印和七十二魔神的……现在想来,恐怕不是。”
许三娘脸色苍白:“为什么?”
蒋溪竹道:“因为你说的话很奇怪。”
许三娘似乎时回忆了一下当时自己所说的言语,半晌无解。
蒋溪竹并没有准备隐瞒的意思,直白地解释道:“你说‘看在同为凤凰印上七十二魔神之一的份上’,就是这句话。”
许三娘皱了皱眉,完全没哟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蒋溪竹却道:“这句话乍一听没有问题,实际上,却是一个悖论——耶律公子说过,凤凰印一出,印上七十二魔神皆要听命行事,只看印信,不分主人……三娘又是从何得知,七十二魔神之间,要看交情的呢?”
许三娘:“……我……”
蒋溪竹分明不想听她分辨:“从那时候我就猜测,邺城之中恐怕不是只有三娘一人在七十二魔神之列,而是还有旁人,这个旁人还与你有过不少的接触,甚至可以产生‘交情’或者说‘情分’这种东西……甚至于,有人在可以引导凤凰印上有载之人现身,从而将七十二魔神从以前各自为政的状态重新规整成一个全新的整体——然而这与顾雪城创立凤凰印的初衷是完全背离的,顾雪城手下的凤凰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需要有私心,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识,甚至不需要区分对错,更不是一个可以互相关照的关系……三娘,你从一开始就被人引导了,魔神之名世代相传,师徒可承,但是彼此之间的关联,反而是大忌。”
许三娘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以为我叫住你,只是因为我良善客气要帮你救人么?”蒋溪竹道,“我只是想看看,这邺城之中,到底还有什么是我轻易看不到的东西,说起来,还要感谢三娘引路之谊。”
许三娘已经惊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蒋溪竹却不知为何涌上一种恶意,他自己都无从分辨这恶意的来源究竟是因为他们的反心,还是因为他们竟然妄图以生死来逼李承祚就范,在他还没有想明白时,他却已经这么做了。
“我想起来了。”蒋溪竹淡道,“在下并非与三娘全无交集,在下有个庶出的兄长曾为一个妾室与在下的父亲起了争执,后来这位妾室并未入蒋家,而是被安置在了外宅里……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位妾室姓许,家人只有寡母幼妹,七年前已经病故了,在下的兄长对她还算顾念,因此即使她已经去世,仍然允许她的寡母幼妹居住在属于蒋氏的外宅里,而那外宅相邻的府邸,便是秦国公夫人的娘家……至于当年父亲不允这位妾室入蒋府大门的原因,只因为她出身林氏旁支。”
并不算久远的过去被蒋溪竹三言两语揭开,许三娘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些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岁月在她眼前飘忽而过,年少的懵懂与黑暗巷陌尽头的光明交织成纷杂而混乱的往昔之景。
他懂什么呢?许三娘想,阁老府中金尊玉贵的嫡子,从出生就注定了万千宠爱,后来因聪慧与文采名满京都,风光无两,又因为做了太子伴读而扶摇直上,他怎么会懂得不堪回首的往昔是什么样的伤痛。
许三娘的眼神慢慢从惊疑变成了深沉,如果眼神也要有一个合适的名字,那么她此刻的模样,就该被称为“嫉妒”。
“是。”徐三娘道,“那个无声无息死在蒋府外宅的妾室是我的姐姐,生而无名只被人称一声‘许氏’,死了更惨,无儿无女不受牵挂,曾经海誓山盟的男人转眼就纳了三房进门儿,再没人记得她……是啊,那又怎么样呢?有人利用这些微不足道的旧事说动了我,而让我等在邺城之外,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是在说这个。”蒋溪竹对她的话语全无触动,摇头道,“说动你的不是这个……人一生的际遇是妙不可言的,也许你确实经历过一些旁人无可想象的苦难,但是天道轮回,失去的东西总会以其他的方式归还回来。我不信你一身的武功修为是从天而降的,也不信以许氏这样已经衰退的门阀会有传续凤凰印使命的能力,你遇到过什么人,得到过什么东西那都是你的事,我无从评判那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我知道,你原本有机会不选择这一条路的,那么,究竟是什么最终促使你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的呢?”
许三娘骤然愣住了,慢慢看住了在李承祚刀下许久不发一言的季维珍,原本明艳的眉眼像是在那一瞬间被抽离了数载光阴韶华。
“维珍,你说。”她道,“你说我就相信你……”
季维珍一怔,刚要说什么,却被她眼中的泪光晃了神,仓促避开了那道视线。
李承祚看着他,冷然笑了笑,用刀锋不怀好意地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别让人太瞧不起了,表舅。”他笑道,“齐王妃人选之事,真当朕看不明白么,借刀杀人暗度陈仓,你确实高明,甚至连后续那个陪你里应外合的人你都选择好了……古人讲‘青梅竹马之谊’,连这个都可为计入局,你的兵法学的还算炉火纯青。”
季维珍不能面对许三娘,是因为他心里有愧,而面对李承祚的指责,他觉得这是无端的妄议。
“不然呢?”他面对李承祚道,“除了三娘还有谁能帮我?皇上宁远启用外族也不肯重用自己的母族,而为了国公府和季家,臣别无选择。”
李承祚听闻如此话语,只觉得好笑,觉得自己与他实在无话可说,实在不懂他是如何能这样理直气壮的愚蠢,愚蠢到令人无言以对的。
可是皇帝陛下下意识看了看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丞相,正好与蒋溪竹望来的目光相对。
只是这目光相接的瞬间,他便笑了,一双桃花眼挪回了季维珍的脸上,很认真的为他调度处一个思索的表情,半晌才道:“不,朕即使是你也不会这样选择同流合污的,朕也不需要别人牺牲自己来帮,朕是个正人君子。”
……
他这话说的就不像正人君子,然而蒋溪竹在他身后,脸上像是无端闪过了些微映红的烛光。
季维珍无言以对,终于被逼到穷途末路一样:“看来皇上不准备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李承祚挑眉一笑:“朕还以为,这天下朕就是王法,朕就是正确,朕的选择,才是正确的选择,没有对错的区分。”
他这个样子太狂妄了,居高临下傲然长刀在握,即使一身朴素,也终究能让人透过他这幅模样看到那个立于九天之上睥睨天下的帝王。
季维珍无声咬紧了牙关,穷途末路之下终于撤掉了最后那一点道貌岸然的伪装。
他咬牙切齿地面对李承祚:“既然皇上不肯选择活路,那就去死吧!”
一道长剑悍然从季维珍的手下抽出,惊白乍现,凌空划出一道银白的寒芒。
他僵硬在床上许久,看不出原型被子和一些稻草一般的东西杂乱无章地被他堆在一旁,谁也没看清,那把剑究竟是原本就在那里的,还是谁趁着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李承祚确实没料到他有这一后招儿,单拼武学十个身强力壮的季维珍都不是皇帝陛下的对手,更何况如今这江河日下油尽灯枯的小身板儿,皇帝陛下平日习武练手都不找这么脆的稻草人削着玩——这也太没挑战性了。
然而只是在一个“事出突然”和一个“凑巧”,李承祚被他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来的长剑虚晃了一下儿,下意识绕开他起身逼来的寒铁向后退了一步,意识却比身体先一步感受到了危险——他身后是那一点响动就会引万箭齐发的门口!
蒋溪竹在他身侧,一声“小心”脱口而出,话音未完,就见李承祚以一个分外灵活的身形反身蹬在了门框上,旋即身轻如惊鸿地重新掠回了屋内,与刚刚反应过来的子虚道长和耶律真一起形成一个三面包围而背对蒋溪竹的姿态,将他们唯一的弱势围在了中间。
——皇帝陛下的身影已经妖孽到超出了正常认知,他落地站稳的瞬间,门外乱箭齐发,“突突突”的声音像是来自箭雨织成无垠地狱。
然而皇帝陛下气定神闲。
他一手持刀向前,一手护住蒋溪竹,甚至还很有心情的笑了一笑。
“别担心,君迟。”他道,语气十分的嘲讽轻佻,“我没有那种独特的兴趣爱好,专门儿诓人当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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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箭雨持续一刻,像是意识到再无人擅闯,十分默契地停住了。
季维珍本就是要将李承祚碧如外面的机关之中,见这次试验之下失败,心知再无突袭之机会,只能在李承祚的长刀所指之下缓缓后退。
“别动。”李承祚的长刀毫不犹豫地向前指了指,径直刺破了季维珍胸前的肉,就这么戳着他的皮肉冷然道,“你的幺蛾子太多,朕要你站在朕能看得见的地方。”
季维珍胸口见血,不敢妄动,僵硬在原地。
蒋溪竹站在三人围护中间,出声道:“三娘。”
许三娘愣在一旁,听闻蒋溪竹的声音,茫然转过脸来,与蒋溪竹的实现对上。
“解开这屋子里的机关吧。”蒋溪竹道,“僵持在此没有意义,你是凤凰印上七十二魔神,皇上如今是凤凰印主人,如果你能将功抵过,看在凤凰印的份上,皇上回望开一面的。”
许三娘面露几分犹豫。
蒋溪竹接着道:“至于季维珍,如果他‘肯做出正确的选择’,皇上纵然盛怒,也会看在季氏皇亲的身份饶他一命的,三娘,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此时也不算晚。”
许三娘一怔,仿佛是被他说动了,然而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就被季维珍看穿了意图。
“不行!”季维珍断然拒绝道,“皇帝不会放你生路的,三娘,你别傻……”
季维珍并没有得到说完话的机会。
李承祚像是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也像是终于玩够了这过家家的游戏,手中长刀一顶,直接贯穿了季维珍的前胸。
“宋璎珞早就劝朕,看见你要给你个痛快,啧……虽然这傻妞儿一向没分寸,这次确实没说错,朕错怪她了。”皇帝陛下一手抽出长刀,当胸一脚将咽气的季维珍踹了出去,回眸看了看愣在当场的许三娘,“他还劝你别傻?骗你最多的就是他,他说你一句傻你是不是就准备真傻给他看?”
若不是他刚刚杀过人,这模样还是挺平易近人的……
然而许三娘惊愕的看了地上的死尸一眼,又看看李承祚,那眼神儿不像是为季维珍惋惜,反倒是货真价实的惊惧。
“皇上,您不该杀他的。”许三娘道,“这牢狱不能见血……我们可能真的出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1w的第二天 看见键盘有点儿想吐……
明天还是1w_(:зゝ∠)_
第73章
李承祚:“……”
刚刚耍完帅的皇帝还拿着长刀, 闻言有几分尴尬地顿了顿, 好在其他人都在他身后,一时看不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但是此时人杀都杀了, 请景清回来估计也只会收获一个“你让我治尸体你是不是有病”的丰富表情, 并没有任何卵用。
到底皇帝陛下心里素质极其强悍,认真思考了一下,成功地用三个字说服了自己。
皇上想,去他的。
李承祚惯充大义凛然的大尾巴狼, 在这种情况下,堂堂一个皇帝自然不能先检讨自己动手前没过脑子的事实, 只能坦然的转移话题。
李承祚:“你说此牢狱不能见血是什么意思?”
很快, 他就发现自己问了一句货真价实的废话。
没有人回答他。
屋内的众人陡然安静下来, 而那原本漆黑寂静的通道却陡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那声音原本轻到可以忽略不计, 先是一两个, 随后扩散成十几二十个, 在众人安静的这一刻, 它就以一个可以感知却又极快的速度汇集成了一大片, 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奇异的是,那原本有些响动就会触发的万箭齐发的机关, 此刻却像沉寂了一样,李承祚一愣, 还没来得及想通这是因为什么,就听身后子虚道长一声变了调儿的长嚎划破了这惊悚的寂静。
子虚道长:“哎哟我的天君!蝎子!全是蝎子!”
李承祚一惊,当下反应过来, 朝着门口看去。
那原本黑暗幽深的通道只能透过寸许烛火闪烁不定的光,然而此刻,那微弱烛光照耀所及的地方,分明漫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漆黑,像是那静止不动的黑暗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从无垠地狱狰狞地爬到了光明晦涩的人间,一点点吞噬那仅有的微光。
李承祚看到这里,饶是皇帝陛下见多识广,此刻也有点儿头皮发麻,不看还好,再一看之下几乎整个人都炸了——那黑暗漫过的地方不止是地面,而是那黑漆漆的入口上下左右四方!
而那黑压压的一片也不是什么单纯的黑影,而是摩肩接踵几乎看不到间隙的成群的蝎子!
李承祚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蝎子越小越毒,而地上这成群爬来铺天盖地的蝎子大多只有拇指大小,前螯有力身体漆黑,只有那扬起的尾针带着一种墨蓝深幽的奇异光彩,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室里邪气异常。
“蓝尾蝎……”许三娘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齐王手下八大金刚之一的‘毒郎中’是个苗人……这些蝎子是他养的,最嗜血肉,如果没有血腥之气,它们就会一直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