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祚扭头去看她:“如果有呢?”
许三娘不知该去看那成群的蝎子还是该去看居然还有心情质问她的皇帝,目光闪烁,脸色煞白:“……就会将带血腥之气的东西吞噬殆尽。”
李承祚一愣。
只是转眼的功夫,那蝎群已经到了近前。
那蝎子似乎对血气十分敏感,漫过屋内,对几个活人的兴趣倒是一般,直奔方才被李承祚一刀刺穿了胸口的季维珍——它们顺着散落在地上的血迹一路前行,先是爬满了那倒地死尸的躯干,顷刻之间就将那整具尸体都埋了起来。
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胆识这种东西在此刻已经聊胜于无了,死亡的恐惧由内而外的笼罩,这惊骇的场景令每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
“怎么办……”子虚道长试着张了张嘴,却发现过度惊吓使自己的声音全然不成气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想刻意提高音量,却又像怕惊醒了那移动的魔鬼一样颤了音,“这可怎么办……”
他身旁的耶律真没理他,此刻也有些六神无主,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蝎群怪物一样地爬满了季维珍的尸身,却在顷刻之间敏锐地想起了一件事。
“刀!”耶律真脱口道,“把刀扔出去。”
李承祚一愣之下立刻回过味儿来,低头之时浑身的汗毛都像立起来了——长刀染血,那星点的血液虽然不成大势,却还是吸引了众多对血气敏感的蝎子,而一些已经顺着点地的刀尖爬上了刀身,眼看就要爬到李承祚身上了!
李承祚反应迅速,朝着距离众人所站位置最远的地方将那几只气势汹汹的蝎子甩了出去,长刀反握,一个用力,将那染血的刀铿然钉在了离季维珍最近的墙上。
那密密麻麻的蝎子瞬间追着刀上的血腥顷刻淹没了那泛着寒光的刀刃。
李承祚这才觉得刚才那点一念之间就万劫不复的寒意泛了上来,指尖抖了抖,喉咙口那堵着的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他想做出一种轻松的表情,却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困难,只考虑了一下就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那全无必要的姿态,思绪还没来得及运转,就听方才一言不发蒋溪竹在他背后突然出声。
“火。”蒋溪竹道,“他们怕火。”
这句话说得十分及时,仿佛绝境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克制这魔鬼一样的怪物的办法,让人平白生出一点儿希望来。
子虚道长离墙边的火把最近,原本颤颤巍巍地老牛鼻子被这架势突然生出了豪情万丈的勇气,抖着那被吓得停不住打颤的腿,一步就蹿到了墙上火把的边儿上,一把捞了那燃烧的火把在手里。
李承祚环视屋内一周,眼尖地发现一张桌上还有碗没有燃烧殆尽灯油,看看余量,似乎是新添的。
皇帝陛下一手超过那灯油,另一手不知从哪块儿没有蝎子的干净地方抽出了一条儿看不清原来模样的长条儿破布,与耶律真一起,撕的撕,卷地卷,将门口儿与季维珍的尸体周围围出了一个十分窄小的空间,将灯油勉强均匀地洒在了破布上,这才回手接过了被子虚道长捞来的火把。
蒋溪竹没等李承祚点完布条,但是眼见那密密麻麻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蝎子已经有漫过尸体所在的那一墙角之势,也没有阻止李承祚的动作,只是一手按住许三娘的肩膀,以衣袖遮掩口鼻,闷声道。
“三娘。”蒋溪竹的声音瓮声瓮气,“事已至此,快点解开机关,此屋不宜久留,不被蝎子毒死,也要被蔓延的火势烧死——点火只是缓兵之计,支撑不了多久的!”
许三娘被蒋溪竹一按,如梦初醒,正想出声,却正巧赶上李承祚将那火把扔在布条之上。
她一句“住手”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承祚将那火把脱手而出。
破布沾了灯油极易点燃,李承祚将火苗旺盛的火苗一扔,就见那布条烧起了一道火墙,屋内陈设随着火的蔓延,为数不少亦是被点燃,那火顺着外墙而上,不多时,囚牢已成一片火围之事。
许三娘睁圆了眼睛,却被扑面而来的烟火呛地不得不闭眼咳了两声,才勉强说出话来。
“机关在季维珍挡住的那个墙角里……”她崩溃道,“就在他身后。”
蒋溪竹:“……”
李承祚:“……”
“你这个事后诸葛亮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李承祚看看那火圈包围之中被火噼里啪啦烧成米花儿的蝎子,又看看那从上而下成功阻止了毒蝎成群而来的火墙,整个皇帝都显而易见地不太好,“啧……皇嫂您这是报复么?您但凡早说一句,朕也要试着闯一闯,现在进去就是现成的烧肉了。”
耶律真在一边皱死了眉头,看了看身后有限的退路,再看了看前方的蝎子山与火海,犹豫了一下,闷头就要往前冲,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李承祚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
“不要命了么!”
与皇帝陛下的咆哮同时响起的是重物轰然落地的声响,耶律真蒙了一瞬,这才发现自己被那重物擦过的衣角溅上了火苗,与子虚道长一起手忙脚乱地扑灭了,再抬头,前方火海阻断烟尘滚滚,焦木燃烧的气味与蝎子被烈火炙烤的糊味儿汇集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而囚牢之内地许方寸,众人进不得退不得,俨然像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子虚道长扑灭了耶律真身上的火,腿一软就向后靠去,不想墙壁被火炙烤温度骤然升高,此事已经到了碰不得的地步,反应到疼的时候,已经被实打实地烫到了,他抽身离开,再不敢乱碰,摸到墙壁的手已经是红肿一片,可是他不敢张口喊疼——火场之中烟雾甚重,一张口,就几乎被滚滚而来的烟尘糊住了。
几个人被呛地东倒西歪,身形前所未有地狼狈,咳地咳,捂住口鼻地捂住口鼻。
这样的境况简直令人绝望。
李承祚放开被他拉回来的耶律真,皱着眉走到蒋溪竹身边。
蒋溪竹的情况显然也没有好上多少,脸上不知是熏得还是被浓烟卷过蹭上的灰尘,清俊公子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下去,看到李承祚过来,刚要说话,一张嘴,先被呛到语不成声。
李承祚屏住呼吸,在一片浓烟之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言语和表情在这种瞬间显得分外苍白,他曾觉得刀山火海也总有能闯过去的时候,即使闯不过去,他的一些安排也够给身后一个短暂的清明。
瞒着蒋溪竹做纨绔太子和糊涂昏君的时候,他一直很坦然。
却从没有想过蒋溪竹和他一同身陷如今这进退不得的境地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后悔,后悔认识蒋溪竹——如果他不是他的伴读,也没有做他的丞相,当年崇文馆一树桃花下的如玉少年,原本可以在繁花锦绣的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他的诗词文章,不知现实凄苦也不知人间险恶,平安喜乐地过完他才子佳人的一生。
可是他在这悔意中仍然有小小的庆幸,这山水无路的最后一程,也是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那个少年陪他走到最后。
他看了看咳地红了脸的蒋溪竹一眼,一拆外衫,兜头将蒋溪竹蒙在里面,低声道:“别睁眼。”
咳地喘不过气的蒋溪竹陡然遭遇了一片黑暗,他显然情况不好,却仍然维持着神志的清明。
到底是相伴近二十年的人了,李承祚一句话,他仿佛灵台清净一般陡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没给李承祚任何动作的机会,以一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巨大力度一把准确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他毅然决然地挣脱李承祚的钳制,飞快地打断了李承祚张口就来的辩解。
“你别想!”蒋溪竹咳地红透了脸,“此牢中不只有那一个机关,还有一个!”
李承祚被他反抗得一脸狼狈,正要苦口婆心地讲些歪理来叽叽歪歪,却不料被蒋溪竹用这话糊了一脸,当下愣了一愣。
而其他人听见蒋溪竹此言,眼睛都骤然亮了几分。
子虚道长踉跄着两步凑到蒋溪竹身边,全然不顾自己也咳地要死要活,伸手给蒋溪竹抚背顺气儿,一边咳一边仓皇道:“丞相……咳咳咳……别急,您倒是说!另一个机关在哪儿?”
蒋溪竹被他一顿没有章法的胡乱拍背弄得十分糟心,这时候却也顾不上,从上气不接下气儿的咳嗽中勉强凑出了一个难得地空隙。
“柜子。”蒋溪竹道,“柜子的另一侧肯定有东西!”
耶律真方才查看那柜子许久,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蒋溪竹在说什么,他两步跨到墙边,墙壁滚烫,而那闪瞎狗眼的柜子还维持着被耶律真搬开一侧的模样。
耶律真上手试了试,发现墙壁根本没有办法碰,当机立断卷起衣物下摆裹住了手。子虚道长将蒋溪竹交给他那逆徒,也跟了过来,有样学样的卷起自己那一身道袍,一同将那柜子的另一侧挪开了。
一挪开,他们才显而易见的发现了那面墙的不对——原本的墙壁被高温烤化了,露出里面一个一人宽的中空,外面有一层掩体,被四处乱窜的火烧秃了一块儿,这才露出里面并排的四根婴儿手臂粗细的麻绳。
耶律真回头看了蒋溪竹一眼,发现丞相大人咳地快喘不过气儿,当机立断运起一掌就向那麻绳劈去。
蒋溪竹咳得顾不上他,不知道今天他们怎么一个儿两个儿地热爱先斩后奏,但是火海之中也顾不上和他们掰扯这些细致的先来后到,只能在看到他动作的瞬间大喊了一声:“稳住身体!”
一边儿的子虚道长不明所以,许三娘和李承祚却无条件服从了他。
子虚道长一脑袋浆糊,根本不知道蒋溪竹想让他们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口询问,他就后悔了——这原本平稳的牢狱火海顷刻之间地动山摇,子虚道长大呼一声“我的太上老君!“一屁股粗遛在了滚烫的地面上,所幸他的道袍宽厚,不至于烫一屁股包,他这才明白了蒋溪竹那一句“稳住”是什么意思。
子虚道长第一反应是地震了?然后就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发现原本四平八稳的屋子向一方毫无回复地倾斜了过去——没有哪家地震是这样一个偏见的震法儿。
耶律真被这剧烈的晃动闪了一个踉跄,却突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手支撑住自己,一手毫不犹豫的继续劈端了另外几根手臂粗的绳子。
这一下,方才的地动山摇卷土重来,像是一个巨物从天而降,陡然砸碎了邺城安宁的梦境,滚滚烟尘像是终于找到了泄出的通道,争先恐后地翻滚而出,像是囚困于无垠地狱的鬼怪终于打破了封印千年的结界,然而随着烟尘的倾泻而出,火势越来越大,原本半人高的火苗接触了新鲜空气,陡然长高了数丈,竟然瞬间就堵死了外边的通路。
蒋溪竹和李承祚相互支撑着从这滚滚浓烟到处震荡的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扶着谁,一起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那闪瞎狗眼的柜子边——刚才那一声巨震震倒了屋内许多陈设,地上杂乱无章,几乎要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而那柜子也不能免俗,亦是迎面倒了下去,险些将徒手劈开绳子的耶律真压在下面。
幸好耶律真早有准备,就地一滚正好避免了那高大柜子的泰山压顶,见李承祚和蒋溪竹跌跌撞撞而来,一手抄起捂着屁股还没爬起来的子虚道长,一手抓住勉强站稳了身形的许三娘,跟着蒋溪竹一起挤到了那柜子后面。
他只看了一眼,就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原本就该存在,却无故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通道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几个人鱼贯而出,远远将那冒着滚滚浓烟的火海抛在了身后,前面是邺城无尽的星光与微醺的夏夜,蒸腾而出的汹涌热潮在他们身后像是穷追不舍的凶兽,李承祚一把揽过蒋溪竹,几个起落,身形诡谲地消失在了远去的夜里。
他们身后有隐约传来看守惊慌失措的大喊声,也有连绵不绝地摇动响铃的声音,还有人惊恐地喊着“走水了”“救人”“转移转移”“蝎子”
“快去请吕郎中!”……
李承祚深深看了蒋溪竹一眼,这才将绷了许久的那一口气长长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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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祚等人若无其事的回到王府客房,赫然发现时辰不过三更夜班,夜黑风高无话可说,众人草草收整,换衣的换衣,梳洗的梳洗,将那被火烧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不平整衣物寻了地方扔了出去,各自确认再无异常后,送走了许三娘,各自安歇。
一夜无话。
齐王府的牢狱兵荒马乱地闹了一夜,有人夜潜王府杀了王府中的囚犯,在看守还没看清来人面目的情况下,打伤了两队看守,最后一把火烧了齐王府最豪华的一间牢狱,为了毁尸灭迹。
传说那间起火的牢狱之中不仅有死去的囚犯,还有无数剧毒蝎子的尸体,许多前去救火的看守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被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剧毒蝎子毒死的——最后将齐王八大金刚之一毒郎中吕莫悔请来,才化解了这样一遭大劫。
‘血牢’固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器,但如果凶器的主人无法掌握这凶器,而被其反噬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利器都会变成人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第二天一早,李承祚从睡梦中醒来,从那原本眼高于顶而如今吓尿了的家丁口中得知了昨晚的盛况后,十分真诚的表达了关心的意思:“小兄弟辛苦了……哦哦我们没什么事,是是是睡得还挺好的,你们就太劳累了些,来来来这点碎银子不成敬意,好好好快休息去吧,有需要帮忙的事情一定要传召在下,在下义不容辞。”
蒋溪竹就在皇帝身后慢条斯理地饮茶,静静看皇帝这雷打不动的欺上瞒下。
等到皇帝陛下终于带着一脸一看就假的要死的笑容,送走了那哭唧唧的小厮,一转头,发现丞相大人的茶已经喝完了,正似笑非笑的以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看着他。
李承祚当时就激动了,反手关上门,臭不要脸的一把跨过来:“君迟你看什么呢?哦哦哦没关系,我的意思是想想看什么、想看多久都可以。”
蒋溪竹坐直了身体,打量着他,温和道:“以前,皇上似乎也是这么打发我的。”
李承祚:“……”
以前那多年的隐瞒如今终于露出了些“难言之隐”的端倪,辛苦也好心酸也罢,那些往事即使到现在也是一笔一笔清算不明白的旧账。
然而李承祚最近得便宜卖乖,早把那些不可说的隐约亏欠当成了玉米地里的棒子,掰了就扔,如今见蒋溪竹有翻旧账的趋势,立刻怂了,顾左右而言他道:“君迟你说昨天咱们烧的那鬼屋子底下会不会有齐王藏得银子?早知道就该多带些人来打包带走……户部一天到晚哭穷,你知道。”
蒋溪竹倒是没有跟他彻底倒旧账的意思——不是不倒,而是现在不倒。
蒋溪竹不乐意让李承祚尴尬,见他没话找话开始信口胡说,只是笑笑,顺着接了他的话头儿,给了他一个难得的面子:“不一定是金银,但是有人将‘血牢’布置在那种地方,恐怕里面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无所谓,如今烧也烧了,我们人手不足,想再探无疑会闯进天罗地网,只能以后再做打算了。”
李承祚听他揭过了那些旧事,十分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地转移丞相的注意力。
虽然这事说起来,他也是真的有几分好奇。
“昨晚逃脱的时候。”他回忆道,“你怎么知道还会有别的破解机关的办法?”
蒋溪竹沉默了一下:“很简单,那个机关恐怕连设置‘血牢’的人都不知道。”
李承祚道:“什么?”
蒋溪竹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别的。
“相传始皇之墓极尽奢华,墓道的墙壁上奇珍异宝不胜枚举,陪葬品数不胜数,每一件墓室之中的用品随便一样,都够贫民百姓一辈子的花销……这样一个满是稀世珍宝的墓穴,他穷其国力,敛尽天下之财而造,他长眠此地安不安稳,只取决于至关重要的一点……”
蒋溪竹说到这里,李承祚已经听懂了,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接道:“防盗。”
蒋溪竹也承认了:“是的,就是防盗,始皇为了墓穴坐落之地不外泄,坑杀了无数修建皇陵的工匠,是为惨案……然而一件事是无法在短时间内说明真正的好坏的,古人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就在这里——始皇坑杀工匠之事为后世修筑皇陵的工匠提了一个醒,就是为了活命,总要留一个后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