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祚一瞧这灰头土脸的统领立刻就乐了:“哟,韩爱卿真巧,朕与丞相夜游遇见了刺客,你也遇见了?”
韩如松竟然还去看了看皇帝那一身的土渣儿,才被李承祚这“客套”惊出了一脸受宠若惊,忙跪地陈情:“皇上,不巧,臣是看到您的信箭,专门儿来救驾的。”
四大暗影黑披风加身,黑纱遮面。蒋溪竹在一边瞧着,愣是从他们四个人并没有露出多少的脸上瞧出了精彩纷呈。
“……爱卿是来救驾的啊。”李承祚哼道,“那爱卿来的够快的。”
蒋溪竹从李承祚这语气里听出了惯常的找茬儿,正要出声为韩统领辩驳两句,顺便赶紧安排京城禁军封锁九门追查刺客,就听那脑回路恐怕根本没有“转弯”两个字的韩大人抢先开了口。
韩如松道:“回皇上,臣自从见到信箭火焰冲天,一刻也不敢耽搁。”
蒋溪竹:“……”
这位韩统领往好听了说叫赤子之心,说难听点儿,恐怕就是缺心眼儿。就这直肠子通到底的模样,是怎么活在那据说形势险恶的官场里的?
朝中党羽错综门阀复杂,昔日皇长子如今的齐王一党与丰城侯一党都是明面上的不合,更不要说还有太后的母家在背后隔岸观火。
朝堂此刻像一潭浑水,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汹涌。
谁能想到就这样烂摊子里还能存下这样的一个“出淤泥而不染”。
连平时深知朝局尔虞我诈的蒋丞相,此刻都深深怀疑自己错怪了那帮平时笑里藏刀的东西。
按照他是先帝钦点的看来,先帝和李承祚可真是亲生的,这位临终前,竟然还在兢兢业业地思考,到底该留下个什么样的奇葩,能替自己把这不着四六的败家儿子活活气死。
李承祚显然也被韩如松噎的不轻,终于意识到与这位爱卿玩儿阴阳怪气,气死的恐怕只能是自己,当即放弃了之前那连撩、拨带损的说话方式,沉了沉脸色断然道:“给朕查!这是契丹人派来的刺客,恐怕还连带着有你那恩师的牵扯!”
这句话其实已经说的很严重,朋党牵连、攀枝错节都在这“牵扯”两字里了。
然而韩如松面有沉重却毫无惧色,一改先前那稀里糊涂地楞头青模样,深深一拜,再抬头时眼神坚定,是全然的光明磊落忠肝义胆:“皇上,此事臣定然纠察到底,让那群刺客有来无回。如有偏颇,提头来见,皇上放心。”
铮铮铁骨,掷地有声。
不通人□□故之人有着独特的聪明,因为不懂更多的关窍,所以只会奉行一条准则。这条准则必然因人而异,然而对韩如松这神经粗如树干的人来说,这条准则,便是忠君。
赤子心性,大智若愚。一旦认定就绝无二心,对面是谁都不行,一旦违背原则,只能是敌人。
蒋溪竹好像有点明白先帝把这么一个奇人留给李承祚的用心了。
李承祚得了这么一句保证,掀了掀那明显写满了“朕不高兴”的眼皮。
蒋溪竹唯恐他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正想寻个由头把这话题遮过去,赶紧打发这祖宗回到戒备森严的宫里图个安心。
没想到,没等他出来打圆场,李承祚就自己乖乖顺坡下了这驴。
“行吧。”他那双桃花眼里还是瞧不出什么高兴的模样,却像炮仗沾水似得哑了火儿,旁人看起来没什么皇帝的威严,语气听上去也纯粹是像安慰自己不去受气,“这里乱七八糟的,回宫回宫,没见到丞相为了护驾受伤了么!都杵着干什么!宣太医去!摆驾!”
被抬出来做理由的蒋丞相眼神动了动,没出声儿,默然忍了许久,等到底下官员手忙脚乱的安排皇帝上了车辇,他才不动声色地一同跟了进去。
蒋溪竹是皇帝伴读,从年少之时就亲近,皇帝对丞相有多偏心眼儿朝野共睹,各方面优待不胜枚举。因此蒋溪竹此时跟上去,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连李承祚都觉得理所当然。
车辇晃晃悠悠地朝皇宫走。
“过来朕瞧瞧。”车里,李承祚不依不饶的去看蒋溪竹的耳后,其实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却依然觉得提心吊胆,生怕那伤口突然生出什么不可预测的变故。
幸好那伤真的只是皮外伤,蒋丞相虽然一介书生,但到底年轻,这点小伤已经结痂,看上去再不想方才那样触目。
“还好。”李承祚松了半口气,“君迟,你想问什么?”
蒋溪竹心顿了一下,闭了闭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道:“辽东的蹊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契丹人本就在战事上占了先机,不会也没有必要无故派人刺杀你,到底是什么在逼他们釜底抽薪?你一直拦着我知道辽东战事,就是因为这个?”
李承祚带着蒋溪竹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调整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让他歇着,桃花眼一挑。
“契丹皇室出了问题。”李承祚道,“早前有消息,他们那个当家做主的老太婆怕是要不好,压不住了,导致叔叔跟侄子两个人各自为政……朕原本以为,他们俩是商量好谁打出天下谁说了算,如今看来,恐怕是有人一拍脑门就上了别人算好的局。蠢得那个把家底儿都卖了,另一个气急败坏,只能从旁门左道找补了。”
“你果然知道。”蒋溪竹皱眉道,“皇上选在今日出宫,是不是也早就安排好了。”
……不然以皇帝的脾气,怎么会随身带着求救的信箭。
李承祚顿了顿:“其实也没有……不过择日不如撞日,谁知道真就赶巧了。”
真的是安排好了。
蒋溪竹何等聪明,得到皇帝这句似是而非的回答,已经将前因后果在心里串了一遍——有些细枝末节太琐碎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了解李承祚,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先帝留下的朝廷无疑是个金玉其外的烂摊子,内里的千疮百孔早就随着先帝晚年缠绵病榻的时候愈加溃烂。谁都知道这一点,只能看破不说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李承祚在外人看来一向是个会投胎的败家子儿,按道理说,他没有先帝的勤勉也没有先帝的冷静,更谈不上什么雄才大略,让他坐这帝位维持表面的平静已经有点难为他。
他这皇帝做的不算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个昏君都做的不专业。如果不是今夜,蒋溪竹恐怕一直都窥不破其中的端倪。
“放外族刺客入京,乃是禁卫军失职,韩如松难辞其咎,皇上为什么不降罪处置他?”
李承祚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眉眼挂着淡淡的笑,像个和蔼可亲知无不言的仁君。
可是蒋溪竹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就径自接了下去:“因为皇上知道,韩统领是先帝千挑万选出来的纯臣,脑子不转弯儿,却绝对忠诚,把自己卧榻之侧交给他来守着,您就能安一百个心去做别的,所以换不得。”
李承祚:“……”
为何抢朕的话本儿?!
蒋溪竹说完,神色淡然,一只手却无声的抓紧了自己的衣摆。
他自幼就明白,那君臣之分,是他与李承祚毕生不可逾越的天崭,因此他愿意将那些不可言说的心事都安葬于不见天日的深渊。
如果那些林立而复杂的关联将成为李承祚的枷锁,身为这枷锁其中的一个环扣,他也愿意亲手去为他斩断。他可以终生不娶妻不生子,愿效法那些流芳百世的忠臣,不声不响地替他维持这粉饰太平的江山。
可是他知道今晚才突然地意识到,连这些,李承祚恐怕都是不需要的。
他那空手断琴弦的武功怎么会是一天练成?他那遇事后的冷静何曾说明他有哪怕一点的昏庸?正如他所说,他无所不知,恩与怨,贼与臣,在他心里恐怕早有一份清晰的名单。
他根本不需要谁去替他维持粉饰过的太平,自然他也并不需要他。
第12章
蒋溪竹终于认清了这一事实,心里一瞬间涌上的是难言的委屈,他那不能言说的心愿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却在李承祚的韬光养晦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了。有一瞬间,他几乎是想回到昔年那个陪太子读书的少年时候,如果那时候他拒绝走进那随时随刻无端入梦的崇文馆,后面的一切都是虚无。
可他并不能也不愿表现出来,无声的深吸了一口气,才强迫自己那莫名烦乱的心绪镇定下来。
回宫的路那么长又那么短。
御马轻声的打了一个响鼻,便被驾车的人拉住,只好略显焦躁地用蹄子刨了刨地。
皇城巍峨,像一个红墙黄瓦的庞然巨物无声蛰伏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星斗空悬,明月高挂,远处两排齐整地灯火缓缓靠近,依次照亮了带刀禁军无声而冷厉的面庞,庄严肃穆地迎接他们夜归的主人。
蒋溪竹与李承祚先后下得车辇而来,依照君臣之位中规中矩地走过那夹道而迎的队列。
张公公早就迎了出来,不近不远地跟在李承祚身后。
“去宣太医来。”李承祚径直往前走,并没有回头,“丞相护驾受伤,今日就在宫中歇息吧,养心殿的暖阁收拾出来,朕今日不进后宫,就歇在那里。”
张公公领命。
蒋溪竹愣了一愣:“皇上,这不合规矩。”
李承祚一双桃花眼中映着夜与月。夜愈深,月愈明,他回眸浅浅一笑,足以盖过漫天倒挂的星光。
蒋溪竹清俊却越显单薄的身形在晚风里僵了一僵,李承祚却不慌不忙,远远甩开了侍卫,示意蒋溪竹与他相携并肩而行。
“年少时候,朕不好读书,先帝很是头疼,亲贵子弟中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享誉京城的蒋家神童来做伴读,期盼他能来给朕做个榜样。”他笑了笑,眼神温柔,语气却促狭,“其实朕那时候是不中意你的,你是蒋家的嫡子,丰城侯的外甥,背后代表了太多朕控制不了的东西,更何况,你还是个才名在外的神童,朕一不留神就要被你比过去了。”
蒋溪竹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更没料到他会说的如此直白,刚压下去的那股委屈顷刻之间就要卷土重来,他在窥破李承祚的装疯卖傻时就有那么些许的疑心,而直到此时,这疑心才终于得到了证实——李承祚的防备,并非朝夕一时。
可是李承祚并没有给他多少酝酿情绪的时间,就径自说了下去:“朕本来打算,你来崇文馆的第一天就给你个下马威,让你从此知道知道,皇宫内院,朕就是规矩,谁也大不过朕去。”
蒋溪竹:“……”
这确实像他会做的事。
蒋溪竹夹在委屈与默然之间,只觉得哭笑不得,觉得李承祚这混账简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是东西。先帝一代明君,先皇后毓秀名门,怎么会生出来这么一个混世的孽障。
然而蒋溪竹回想了半天,到底没想起来那传说中的“下马威”是什么,难道是李承祚做了什么,自己根本没察觉出来?
蒋溪竹简直毛骨悚然。
倒是李承祚微微回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笑了:“不用想了,君迟,朕什么也没做过。”
蒋溪竹一愣,脱口而出:“为什么?”
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只好懊恼着闭了嘴。
“还能因为什么呢……”李承祚还是笑,“可能是因为,那天在崇文馆前,我已经见到了自己有生之年,开的最盛的一树桃花。”
蒋溪竹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李承祚英俊的脸,忽而忘言。
李承祚满意的看到了他的表情,替他绾过鬓边的碎发,脚下不停:“君迟,朕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名正言顺的身居高位,可是朕也一直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没问过,你可还有其他的……不坠青云之志?”
有,蒋溪竹想,一直有,可是我说不出口。
好在李承祚似乎也并不敢听那个答案,几乎有几分欲盖弥彰道:“朕也有,君迟,给朕留些时间。”
那一夜的梦境有些纷乱。
起先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完的话本,再是杀声震天的边境战局,不知何时,那披坚执锐的将士又突然变成了故弄玄虚的江湖人,面无表情的抱琴而奏,幽冷的音律骤然掀起了刀光剑影……
到后来,人影与刀光都散了,天地静谧,黯然无声之间是一场无边无际的漫天花雨。
蒋溪竹一动,颈侧一丝丝疼痛从梦境蔓延到了心里,他微微皱了皱眉,迷迷茫茫地睁了眼睛,醒了。
他睡的这里是养心殿的暖阁,军机处初设的时候,殿外那两排破屋还没收拾出来,军机大臣无处公干,只好都挤在这小小的暖阁里,军务紧急的时候,实在熬不过去就在此合衣凑合一会儿的时候,也是有的。
后来,军机处单独辟了出去,此地就变成了皇帝专用。先帝节俭,此地的陈设和内宫的华贵几乎有天壤之别,可到底是因为皇帝时不时的来窝着,条件比那四面透风的军机处要好很多。
李承祚显然前一天晚上也歇在养心殿了,却比蒋溪竹醒得早,此时穿了一身明黄的常服,翘着一条腿坐在榻边,一手抚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肘架着榻上的矮桌,手里把玩着一柄不知从哪儿来的玉如意,表情难得的凝重而若有所思。
蒋溪竹本是和衣而睡的,此时却仍然觉得不妥,不自在的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先行礼还是该先整衣冠。
然而他一动,李承祚就察觉了,把玩那玉如意的手立刻就停了,含笑着回眸望了过来。
“你睡觉时一直都这么皱着眉吗?”他问,“君迟,你在担忧什么?”
这实在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蒋溪竹有些无语的想,我又不知道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可是想到方才那毫无头绪的纷乱梦境,蒋溪竹沉默了。
好在李承祚在这方面似乎比较讲道理,并没有就此说个子丑寅卯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换了话题。
“昨天太医来换药的时候你睡着了。”李承祚道,“怎么不多睡会儿,反正今日休沐。”
蒋溪竹:“……”
他说的轻巧。
皇帝遇刺,没人敢傻了吧唧地去禀告太后,然而京城依旧轰轰烈烈地震荡了一晚上。
京城里的官员听说此事,不约而同地往宫里涌,养心殿来来去去地热闹了一宿,问安的、告罪的、哭天抢地的,文武百官还真是各有各的分工。
李承祚不堪其烦,进来一个骂一个,成功吓哭了好几位老臣,终于消停了。
朝臣们战战兢兢地跑来挨了李承祚一顿骂,见到皇帝生龙活虎依旧嚣张,而据说受了伤的丞相也只是点儿皮外伤,跳到嗓子眼儿的心都短暂的往回咽了半寸,诚惶诚恐的滚回去各司其职了。
昨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京城禁卫挨家挨户地搜了一夜,还不知什么结果,今日休沐?除了因“护驾”而光荣受伤的丞相,恐怕谁敢休沐李承祚就敢诛谁九族。
蒋丞相瞧了瞧李承祚的脸色,体贴地没有拆穿他睁眼说瞎话的事实。
“臣身上只是小伤,不必小题大做。”托这一问的福,蒋溪竹终于顺势坐了起来,胡乱收整了一把仪容,勉强笑了一笑,“皇上,此事您打算如何收场。”
蒋溪竹问的当然是昨夜遇刺之事。
这一事没有伤及李承祚分毫,背后的事情确却是错综复杂的——听那刺客一言,辽东的战事绝不仅仅是契丹来犯这么简单。
大虞和契丹交战多年,深知那些契丹人不好相与,从来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据守一方;契丹方面就更有意思了,那垂帘听政铁腕作风的太后病重,叔侄争权正是紧要关头,究竟是谁这么脑子被门挤地提出了这神来之笔的进军中原,至今是个谜。
此时的情势好似两个人打架,然而一个怂一个伤,原本并没有对殴的条件,却莫名其妙的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这两个人非打不可?又是谁在背后坐收这渔翁之利?
李承祚登基三年,上有祖荫下有能臣,即使他不如先帝雄才大略励精图治,但到底也是个家底儿丰厚的皇帝,只要宁死不屈的去当那作天作地的昏君,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富裕,最起码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把祖宗的江山败个干净,至于其中出现些什么小纰漏,只要不亡国,就不是什么大事,千秋万代之后最多落一个庸碌的名声——而事实上,一切好像也是按照这个规律发展的,这么一想,无论什么,都好像十分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