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德广毕恭毕敬,在和宋亚泽说话时习惯性地微微前倾着身子。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那……白先生那边……”
白离暑假之后就去了英国了。
由于和江原决裂,没有人再支持他上学的费用了。临行前,白离的父母为了凑够学费,将宋亚泽给他们买的房子卖掉,作为出国保证金,硬是把白离送出国了。
而他们两人就租了一间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屋子住着。每天早上推着摊鸡蛋煎饼的小车卖早餐,晚上又在路边煮着馄钝。所得收入大部分都寄给了远在英国的白离,剩下的就用来维持生计。
宋亚泽拿起桌案上的咖啡,抿了一口,顿了顿说:“和之前一样,继续留意。”
自从江原表明要报复白离时,宋亚泽就让言管家留意白家的动向。只是这半年已经过去了,白家几乎没什么异常的波澜。
宋亚泽也曾托司机老李买他们的鸡蛋煎饼来尝尝,也在下班时全副武装地去他们的路边摊吃一碗馄钝,味道还是不错的。
老两口每天准时推着上面贴着“神爱世人”标语的餐车去路边忙活,比钟表还要准时。二人虽忙碌,脸上却不见愁苦,大概是因为白离而心有盼头的缘故。
……
飞机是上午十点的。
这次不是上次那种决定生死的时刻,所以宋亚泽心情还是很轻松的;甚至,对于传说中的江家,内心满怀期待。
当司机老李载着宋亚泽到了机场时,宋亚泽面色震惊地看着他从后备箱中拿出四个大大的行李箱,有点哭笑不得。
宋亚泽订的是头等舱。事实上,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坐头等舱。这不是为了个人享受,仅仅是因为订票太晚,没有经济舱的空位了。
看着明显比尺寸大上两倍的头等舱座位,宋亚泽愣了愣,不由得惊叹一下,便找到座位,静静地望向窗外。
没过多久,他耳边就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声音在自己的旁边停住。他扭过头来,发现身旁坐着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孩,身穿一身貂皮大衣。
飞机跃上云层,空姐推着车进来,给每一位头等舱乘客倒了一杯苹果汁。
“这苹果味道好正,真像我家乡的红富士!”
这姑娘看起来贵气得很,可倒也不矜持。她喝了口苹果汁,感叹一声,可爱的脸上写满了怀念。
“您家乡盛产富士苹果吗?”宋亚泽回过头问。
“是啊,我老家在山东!”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却又突然黯沉下去,她说:“只不过,我已经好多年都没回去了。”
“为什么呢?”
女孩的表情有些黯然,说:“工作太忙了。”
宋亚泽看着她面露悲伤的表情,知道不宜多问,便转移话题:
“您这次去香港做什么呢?”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宋亚泽,颇有些自嘲的笑了:
“是去相亲,”接着,她又顿了顿才说:“不对,应该说是去见未婚夫。”
宋亚泽嘴角抽了抽:“你们还没见过面,就已经订婚了?”
女孩的笑容越发无奈:“是啊,爹妈安排的。其实之前我在老家有个男朋友,后来迫于压力,只好分了。”
宋亚泽看着她落寞的模样,便开口安慰道:“我觉得,无论你喜欢的对象是谁,你为之痛苦或甜蜜的感受都是相同的。既然如此,何不放弃无缘的人,去试试有缘的人呢?”
女孩面露惊诧,她盯了宋亚泽一会,才重新挂上了笑颜。
“你的话让我轻松很多,谢谢你。”
……
飞机颠簸着慢慢降落,终于着陆在香港,机舱开门,一股空气带着微凉扑面而来。
二人下了飞机,站在行李提取处等着领行李。
女孩拿回行李,思索了一阵,对身边的宋亚泽说:
“你给人的感觉很可靠,”接着她迟疑一下,说:“和我爸爸很像。”
——爸爸?
宋亚泽有些扶额,自嘲道:“那我可能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
好容易拿到了四个箱子,宋亚泽推着箱子一路艰难地出了机场。刚出来,就见到了一个穿着黑西服的中年男人向自己招手,旁边是一辆黑色吉普。
宋亚泽意识到是来接自己的,就走了上去。果然,对方恭敬礼貌地说:
“宋先生,我是江先生的司机,专门来接您的。”
“谢谢!真是麻烦了。”
两人将箱子放在后备箱,便上了车。
“想听点什么?”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打开音响。
“古典音乐吧。”宋亚泽说。
一路上,宋亚泽听着小提琴,一边望向车窗外,看着繁华的香港,各式街景一晃而过,匆匆忙忙的人们来回穿梭,大大小小的商铺在白天也亮起霓虹灯,一切是那样繁忙而真实。
宋亚泽看着生平第一次来到的香港,突然觉得心头一疼,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不由得绞紧眉头,赶紧收回视线。
第11章 晚宴变丧事
宋亚泽踏进江府时,里面冷清清的,除了待命的仆人,一个江家人都没有。
他来到客房,从行李箱里随便掏出一本书,坐在窗前的小桌旁,静静地翻看起来。
屋里温度太高,他有些倦意。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还多了个人,那人坐在小桌旁,交叠着双腿,膝盖上是自己中午翻过的《王阳明选集》。
“江原?你怎么来了?”宋亚泽微微惊诧。
对方没有回话。
此时,江原全然没有了一如既往的冰冷,整个人憔悴很多。黑黑的眼袋挂在脸上,有些失魂落魄。
他将视线从书上挪开,慢慢地开口:
“这种书只有我爷爷才会看。”
他站了起来,望向窗外,脸上流露出浓重的悲痛:“我爷爷就在前天,走了。”
宋亚泽只感觉心脏一紧。
“按照待客之道,我本应亲自去接你,”江原说,“但是家里出了事,没脱开身,很抱歉。”
“我这不算什么,希望你节哀顺变。”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失去亲人的悲痛,不是软言慰喻就能治疗的。
“你有烟吗?我们江家规定所有子女不准抽烟,可我现在很想来一根。”
江原语气急躁,下巴微微抽搐,喉头也在颤动,这是悲痛的标志。
宋亚泽给他点上一根。他试着吸了一口,再慢慢吐出来,烟气滚落到他的肺部,他眼睛微眯,看上去镇静了一些,在烟雾中显得寂寥。
此刻,他的情感空白到极点了,唯一的爷爷已经逝去,四周多半是敌人和小人。唉,他还有什么可信任的人呢!
“我父母在我一岁时被人绑架,后来被杀了,”他狠狠吸了口烟,“我是被一帮仆人带大的。”
宋亚泽骇然,他没想到江原居然有这般不幸的过往。
“我所谓的长辈和兄弟姊妹很多。可在这家里,所有人都在算计。真正关心我的,只有我爷爷。现在就连他也走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孤身一人了。”
他是个情感缺失的人,常常在情绪极端化之间游走。他要么看到满世界都是爱,都是五彩斑斓;要么满世界都是贫瘠的,失去了所有色彩。
“他对国学有很深的研究。你那天在饭桌上讲的话,和我爷爷说的如出一辙,所以我当时就决定跟你合作。”
他转过头来,样子有些不耐:“你除了‘节哀顺变’,能不能说点别的?这四个字都快在我耳边起茧了。最万能是这四个字,最无情也是这四个字。”
宋亚泽定定地看着江原,说:“那你愿意听真话了?”
“当然,我最恨虚伪。”江原捻灭香烟,等着他的真话。
“江老爷有没有说过‘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他是这么说过,”江原点点头,“不过这是主观唯心主义,是错的。”
“我倒觉得这没错,相反,要比我们一贯奉行的客观唯物主义有用许多。江老爷既然认同了这个观点,他在逝世的那一刻就一定没有痛苦。”
“按照王阳明的观点,真正让人痛苦的,不是客观境遇,而是人的心态。认可这个道理的人,面对死亡时,会坦然面对,而不悲伤。江老爷,是毫无痛苦地离开的。”
“江老爷都没有悲哀,生者又何必哭泣?你的悲伤,并不是因为江老爷,而是因为失去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宋亚泽的话一字字地打在江原心间,很有份量。好大一会,江原才缓缓开口:“你这么说,不怕得罪我吗?”
“你刚才说了,最恨虚伪。”
江原看着他好一会,才轻声一笑:
“很好,但是你要保证,以后要永远对我坦诚。”
“好。”宋亚泽答应了,真诚地做了保证。
由于碰上江老爷子过世,原定的晚宴也被取消了。
第二天早晨,江家举办了隆重肃穆的葬礼,就连宅子外面也围满了记者,争相报道这商界大亨的离世。
政商名流云聚于此,清一色的黑西服,胸口还别着白花。他们面容沉重,气质非凡,各个精心打扮,毫无悲伤之意。
出殡后,人们交相谈话,借着葬礼进行商谈。明星们借此出境,记者们以此为噱头争夺头条。
就这样,一代枭雄的葬礼在你来我往中划上了句号。他一生养活了很多人,和很多人合作,雇佣很多工人,交了巨额税款。就在现在,也用自己的死亡为他人做份嫁衣。
所谓人的一生,也许叱咤风云,也许名扬四海,也许光芒万丈,也许默默无闻,也许卑微弱小。可最终都要有这么一天,在别人的真情或假意之中死去,成为相识之人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
可人蠢蠢欲动的心永远不会死去。
到了中午,虚情假意的葬礼终于结束了,繁忙的名流们匆匆打道回府,拥堵门口的记者也回去发新闻了。整个江府显得有些冷清。
江原带着宋亚泽来到后院的花园散步。这里一如欧洲的宫廷,似有古希腊遗风,颇有些神圣的意味。
他们上了高处的石亭,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将整个花园尽收眼底。
“这座宅子是爷爷生前赠给我的。后来我被立为继承人,就找人建了这座花园,之前这里只是一处平地。”
他顿了一下,接着开口:“我从没带人来过这儿。”
宋亚泽惊了一下,他沉默着望向江原,发现对方也已经扭过头来看着自己。
“宋亚泽,在你眼中,我是怎样的人?”
这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江原缄默一会,又说:“你答应过我,要对我坦诚。”
宋亚泽将视线移去远方,慢慢说道:
“你可谓是商界精英,事业上顺风顺水,名利双全,可以说没吃过苦。”
江原点点头:“很好,继续。”
“你唯一的痛在于情感的缺失。从小失去父母,只能孤军奋战,唯一的依靠只有江老爷。可江老爷虽对你真心,却并不仅是你一个人的爷爷,他对所有的孙子都是平等的,这也是你为什么哀悼自己的孤独,重于哀悼他逝世的原因。”
“你表面冷漠,其实内心偏执,比谁都渴望爱。看起来理智冷静,其实感情用事,容易被感情左右。”
一针见血的话语让江原心意开解。他感觉心像是被一把钥匙打开,从未有过的实在感逐渐蔓延开来,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此时,被人看穿了,索性也安分守己了。
他看着宋亚泽,突然抓住他的肩膀,紧抿着唇,半天才吐出:“你真懂我。”
看着江原的复杂眼神,宋亚泽叹口气。
“为什么叹气?”江原盯着宋亚泽问道。
“叹人不知足。”宋亚泽说。
“你生来富贵,虽然情感空白,但从未尝过人间疾苦。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食不果腹,上不起学,看不起病,整天生活在贫困之中,为了口粮日日辛苦。他们已经辛苦到连情感缺失都顾不上,只要温饱就是安乐了。”
“你过着所有人梦想中的生活,却依然对命运不满。唉!人总是看自己没有的,所以永远痛苦。学会知足吧,江原!”
江原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这么说,刚刚沉浸在踏实的心脏像是被人棒喝一般。
他突然激动起来,却又有着说不清的心情,被揭穿,被看透,被棒喝。他从生下来起,就没有经历过这种过山车式的情感跌宕。
“是我……不知足吗?”他疑惑着,像是自言自语。
“是的,因为你没吃过苦,没受过累,不知道生活可以艰辛到什么地步。”宋亚泽语气有些沉重,许是想到自己曲折的过往。
江原看着他,有些晕晕的。此刻,他感觉血液都热烫了,自己在宋亚泽面前,总是能感受到极大的踏实感的。
被这种安全感紧裹的心,无比放松,却又无比疲乏,兴许是这颗心已经勾心斗角了二十多年了,而在今天,终于碰上了温暖的港湾。
第12章 卡特
一个星期过去了,江原忙得不可开交。他要处理江弼时的后事,还要和虎视眈眈的亲戚们分争资产。
这期间,他鲜少有时间在家,但每晚都坚持回来,和宋亚泽聊上一聊,抑或是讨论天下大事,或是共谈人生,总要说些什么。
这天,他终于有时间回家吃了顿晚饭。休闲时间,对于这等繁忙富贾来说,算是最高的奢侈品。
江原看上去像是累了一天,但是已经没有了消沉和黯然,浑身上下散发着魄力和活力,完全恢复了之前在江州饭局上的那个样子。
他又以晚饭后百步走的理由带着宋亚泽又去了私人花园。
香港的冬天到了晚上就有些寒冷了。花园小路边竖着光线柔和的路灯,看上去别有一番情趣。
两人很有默契地沉默地走着,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沐浴在暗黄的灯光之下,天空就像一块巨型墨砚,静静凝望这个世界。
突然,江原笑了出来。宋亚泽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对方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向自己,灯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柔和多了,之前的凌厉之气也消散了。他开口道:
“我突然发现,我不是孤身一人了。你觉得呢?”
宋亚泽眯了眯眼睛,他自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会是一座孤岛。”宋亚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果然,对方有些不乐意了,像是对答案不满。
“宋亚泽,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
此时的江原表情严肃,声音也染上了郑重谨慎的颜色。
“一辈子太长了,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宋亚泽诚恳地说,他的话同样是发自心底的,“但在当下,你是我真心相待的朋友。”
江原眼睛像是一下子被点亮了,凝聚在黑眸中的灯光也晃动了一下。
“你的答案很现实,也很坦率。”
说着,他顿了几秒,微笑着说:“的确遵守了你对我的承诺。”
这时,一个仆人神色匆匆地快走过来,这种情况在江家很罕见——因为所有的仆人都接受过专业训练,走路必须四平八稳、不紧不慢。
出事了。这是宋亚泽的第一想法。
敏感的江原也立刻察觉到异常,眉头紧锁起来,刚才气氛里还弥漫着的轻松和安闲,如今已经统统瓦解,转化成了冰冻和紧张。
仆人快步走到江原身旁,低声说:
“卡特先生来了,说有急事找您。”
话音未落,前方小路的远端就出现了三个高高壮壮的黑影,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模糊。黑影越走越近,等到停下来,宋亚泽才大概看到了来人的样子。
站在两个保镖中间主角是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身高直逼1米9,额头处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到右眼眼角。
“江先生,上次我的提议不知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亚泽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卡特的中文说得这么好。
“呵,”江原轻蔑地冷笑一声,“考虑的结果就是不同意,请回吧!”
卡特突然急了,瞪着眼睛说:
“你知道这会带来多少收益吗?”
“知道,”江原语气冰冷,“我江原不做这吃里扒外的汉奸事。”
卡特死死盯着江原,咬着牙开口道:
“你不做,我自然会找别人做。”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江原直视着卡特,语气里酝酿着怒气,“你找谁与我无关,至少我是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