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薛云把眼一鼓,“昨天不还说不管你多老了,在娘跟前,也还是小孩子。怎么,今天脑子又坏了,又失忆了?”薛云音调拔高,说得韩衡脸上发红,夹杂着青紫的疤痕和伤口,有些狰狞。
不过在场的一个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人没见过的大夫,两个也看他看了好几天,在亲近的人眼里,不管这身子变了个什么样,至少薛云是绝不会嫌这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丑。
至于庄灵。
韩衡看了一眼他,庄灵已在和郎大夫商量什么时候开始治疗,他察觉到韩衡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韩衡心头一跳地转开脸。
郎大夫走了以后,薛云就像是故意把他们留在一间屋子里,说约了个夫人讨论花样子,要赶紧绣出来,就走了。
“可以有一张新的脸,你想长成什么样?”庄灵探究地打量韩衡。
“你不想要我以前的脸?”以前这俩人不是好过吗?庄灵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迫切想看见原来的韩衡的人。
“不想。”看穿韩衡的意外和疑惑,庄灵倒了一杯茶,闲闲呷一口,“你走之前,没少惹我生气,回来以后,更让我生气。看见你那张脸,说不定我控制不住随时都想扇你。”
“嘿,你现在怎么不扇啊?送你扇。”韩衡伸出左脸去。
半晌,庄灵一直没说话。
韩衡也觉得尴尬了,下巴往回收,却被庄灵两根指头就捏得稳稳的动弹不得。
庄灵深邃的目光在韩衡的脸上逡巡,他眼底暗暗涌动着墨蓝的颜色。透过这张丑陋无比的脸上那双眼睛,唯一,能让他找到半点对这个人从前的印象的,也只有这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了。可因为失忆,韩衡的眼神与从前完全不同。
这双眼睛里,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目空一切,视线交错时,总让人觉得已经被他的眼神剥光了衣服,心里藏着的事,都袒露无遗。那种高高在上、胸有丘壑的掌控感,只要是强者,都会不舒服,也都会没法放过这么漂亮又高贵的猎物。
正是因为他让庄灵不舒服了,他才会,只听见一点声音,就认出来那个满脸是血,被人逼入绝境的人,就是那个纤尘不染,曾经站在神坛上俯瞰红尘的男人。
而现在。
这个男人甚至不敢直视于他。
庄灵哼笑道:“扇你一下,还得花更多银子和功夫给你治脸,你自己不爱惜,别人也不爱惜么?”
这话就意有所指了。韩衡尴尬地呵呵两下,下巴还被庄灵捏着,他试图掰开庄灵的手指。
这他妈一定练过定风指,韩衡根本掰不开。
庄灵看他的眼神,让韩衡不太舒服,就好像那目光能透过皮肤,看到肉里骨头里去,韩衡大气也不敢出,尴尬让他从耳朵后面一直红到脖子上。
“这几天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听见庄灵问话,韩衡垂着眼,“嗯,想不起来。”
这时,韩衡低着眼,也看不见庄灵,庄灵明显露出了放心的神色。一边儿嘴角牵动起来,手指松了力道,以极轻的声音,问了一句:“那你娘也该告诉过你了,咱们俩以前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韩衡倒抽一口冷气,猛然抬起眼,哆哆嗦嗦地说,“我娘没说啊,我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又想起那天庄灵揉他屁股那两下。
庄灵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韩衡撇撇嘴,“你不是说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吗?你说话总不能当……”本来韩衡想说放屁,偷瞥到庄灵脸色本就不大好看,改了口,“当没说过吧?”
“是啊。”庄灵站起身,“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望着庄灵果断离去的背影,韩衡有点茫然了。这个人,他怎么也捉摸不透,但他又是韩衡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甚至他们家还得仰赖这人的鼻息过活。
但凡庄灵不是像这样有权有势却又喜怒无常,韩衡都愿意交他这个朋友,可庄灵总给他一种不好惹的感觉,这感觉让韩衡潜意识里就想避着他。
之后郎大夫又让他的徒弟来过,让韩衡设想一下,大概以后想修复成什么样。韩衡就给他画了一张,照着他从前的样子画的。
看着画里那张三分含情的面孔,韩衡笑了起来,“有劳郎大夫,能做成这样,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看,就是有点像花花公子。”小童展开画纸,一面看一面说。
“怎么说话呢?这就是好看。”韩衡从前那副样子,现在他能抽离了公正点看待,竟然真的有几分魅惑。
哎,要不怎么说呢,就是嫉妒他长得太好看了,这才穿越成了个丑八怪。
一连数日,庄灵都没过来。
韩衡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脸也基本上不怎么痛了,消肿之后稍微好看了那么一丢丢,跟之前比。
前夜下了雨,晴起来空气格外新鲜,阳光也不那么炽烈。
韩衡取出庄灵上次带来的面具,带着强烈的新鲜和好奇,敷面膜一样把面具贴到脸上,以手指轻轻按稳。
一张全新的脸孔,就那么出现在了铜镜里。
韩衡瞳孔微微张大了,他没想到,仅仅一张面具,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玩意儿和脸部完全贴合以后,呈现出来的,是完好无损、无比自然的一张脸。
第12章 十二
薛云的家,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要穿过一条百米长的巷子,才通往热热闹闹的大街上。
韩衡从后门溜出去,一路慢悠悠溜达到街上去。
当头就是一间香粉铺子,街道两旁卖什么的都有,摊子一直往路中间延伸。
那天薛云让人给了他些银子日常花用,他也没什么概念,边在街上走,边伸头探脑地观察。
很快,韩衡就看出来。
基本上这里交易的基础单位是铜板,他虽然就带了一锭银子,应该喝口茶买点小玩意儿还是不成问题。
而且他也不是出来消费的。
他边打听边走,在街上逛了大半日,也没打听出来一间歌舞坊。第一个给他指路的,就以不怀好意的暧昧眼神打量韩衡,韩衡不是没看出来,这儿又没有GPS,只能人家怎么说他怎么走。
走到了,才发现那人指的是一条花街。
通街都是二三层楼的青楼,现在是上午,姑娘们都还没起身,整条街空寂冷清,时不时驶出一架孤零零的马车,里头歪着昏昏欲睡的纨绔。
第二个好心的人,指给韩衡的,是一间戏院。
上午也不开场。
戏院对街,有一间挂着布幡的茶楼,总算有地方能歇歇脚。
韩衡在街上走了快一个时辰,脚酸口干,上去就叫了一壶茶,两样点心。晶莹透亮的水晶皮上,浸出鲜虾粉红诱人的色泽,一味山药排骨香气四溢,喝的是铁观音。
茶楼里人多,韩衡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靠在椅子里,两杯茶三个虾饺下肚,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周遭说话的声音特别吵,不过这样的热闹让韩衡找到了点真实感。要融入这个世界需要时间,他很享受这样真实的环境,这比困在一个宅子里长毛好多了。
以前是,足不出户,也能尽知天下事。想不知道也难,客户端推送,微博热搜,管你想不想知道,反正一条热闻出来,不出二十四个小时,怎么你也得知道。
现在过去了十多天,对于这个世界,他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渐渐的,不管韩衡想听不想听,邻桌说话的声音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南楚不是已经降了吗?还打什么?四月底就同大梁和谈了。”
“你没听说?大梁的国师暴发急病去世,这大梁打仗还不是都仗着国师天眼先知,才能事事抢占先机,现在国师死了,南楚当然不想认了。”
“不会吧,大梁只昭告全境,说国师失踪,应该没有死吧?天裔族的人哪儿那么容易死?他们连男人都能生孩子,又生来就有预知能力,这么容易死,大梁皇室还能把他们捧得那么高?”
“这怎么好说?男人能生,谁又亲眼看见过?你忘了,三十年前,大峪皇帝得了个双瞳异色的女儿,让人算命,说是个天下无双的命,那皇帝把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结果呢?跟着个男人私奔以后,音讯全无。依我看,那些地位越高的人,越是神神道道,我就不相信一个武功都不会的国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你没亲眼见过他能,也没亲眼见过他不能。我们睿王爷的儿,还是个神射手呢,五百米外就能取人性命,你信不信?”
“这不一样,射箭那是可以练的,预言,你练一个给我试试?”
又有人不同意:“现在世道这么乱,乱世之中,必有妖异降生。你不信大梁有个能知天地看未来的国师,我们跟大梁交战时,可是成千上万的士兵都看见了,那个明帝,可是刀枪不入的,这总不能作伪吧?还有,他在阵前,使的那对铁锤,足有二百余斤,这也不能是假的吧?”
“说不好,你怎么知道,不是上边儿吃了败仗,故意把敌人吹得神乎其技?”
韩衡听得心中惊奇,还闭着眼,又跟那儿听了一会。
越听他越觉得这些升斗小民把那些没见过的皇帝都吹得太妖魔了,什么金水国的女皇会媚术,跟她上过床的人都会对她百依百顺,南楚的皇帝还会鸟语,能让所有鸟类都做他的眼睛和耳朵,就差没听说有能喷火的了。
“掌柜的,结账。”旁边那桌一个人喊。
听着算完账,那桌人离开,韩衡才撑起身,朝楼下看了一眼。那几个人打扮得顶多就是还过得去的小老百姓,看不出什么大富大贵的样。
“小二。”
正在收桌子的店小二应了一声,“客官有什么吩咐?”
“跟你打听几个事儿。”韩衡顺手把一小块碎银塞他手里。
小二微微躬身:“客官太客气了,有什么尽管问,只要小的知道,言无不尽。”
“我刚才不小心听见说,南楚跟大梁又打起来了?”
小二哥往楼下瞅了一眼,见掌柜的在专心算账,搬过来一张椅子,跟韩衡对面坐下。
“这事是真的,大梁现在的皇帝,被称作明帝,好战,三年里就收拾了邻近的西戎和上陵,要不是跟我们北朔离得远,说不定也打到我们这儿来了。现在好了,他们那个国师这下死了,明帝一个人成不了事。”
“怎么说?”韩衡眉毛一挑。
“客官平时不怎么出门吧?”小二的眼光仔仔细细看了看韩衡,见他衣饰华贵,脸上又没什么血色,猜测他常年都在家里读书等着考功名。
韩衡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便道:“我身体不好,我娘平日不让我出门,而且我生这个病,不能操心。”
“那我就不好跟您说了……”小二犹豫着站起身。
“你就跟我说说吧,成天在家都快闷死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娘也不会知道是你告诉我的,我保证没人找你麻烦。”韩衡嗓音本就清澈动人,加上他刻意撒娇。
那小二哥登时脸都有点红,局促地挠了挠脖子,又坐回去,“反正也犯不着操心什么,大梁跟我们素来交好,隔得又远,除非明帝能一举把上齐,大峪,金水,南楚这四国全端了,否则打不到咱们这儿来。”
“就是,我担心什么呀,我身子弱,上不了战场。”
小二哥摇了摇头,又是个不操心的好命少爷。
“就是。您这儿听了,出了这个门儿,就忘了,别往心里去。”
韩衡再三点头。
“大梁有一支据说是神裔的部族,被称为天裔族,每一代皇帝身边,都会有一个辅佐他的国师,这个国师生来就能预知未来,每位皇帝登基,都要先去天裔族中,以最高的礼仪,让皇帝三跪九叩地把这个国师请回皇宫。每一年的祭天、祭祖、祈福,都靠国师主持。不过天裔族人,从来不自恃这种能力挑起事端,这一位国师,却与从前任何一位都不同。明帝好战,他就为虎作伥,将预知的能力用于占卜问天,以利战事。加上明帝生而有神力,还刀枪不入,都传说他是战神下凡。”
韩衡愣了愣,“这都是传说,不足为信吧?”
“这就不知道了,说不信吧,真有人见过。金水的女王能蛊惑人心,南楚的国君可以号令百鸟,大峪有个将军,据说可以耳听千里,就是在咱们的土地上,睿王爷的嫡子,小王爷庄灵,能在五百米之外轻易取人首级,既然这都是真的,那也不好说人家国师是不是真能预见将来。”
“不是说这个国师死了吗?他真能预见将来,怎么没预见自己会死呢?”韩衡一笑置之。
见他不信,小二也笑了笑,没有多说。
“对了小二哥,还跟你打听个事。”
“您说。”
“这城里有没有歌舞坊之类的?”
“您是想找个地方听曲儿欣赏舞蹈吧?”小二扒了两下头发,“东边有个听鸿楼,十来年前挺红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生意做不下去,现在都改卖茶叶了,还有没有舞娘歌女的就不清楚了。要不然就是花街,您要是想去清雅点儿的地方,不爱那些浓妆艳抹乌烟瘴气的,就去挽月阁,那里头姑娘都是清清白白唱曲儿,卖艺不卖身的。”
韩衡打听到想找的地方,就结了账下楼。
已经接近正午,韩衡想了想,没跟薛云打过招呼,就不在外面吃午饭了。
他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就能记得,加快脚步往回走。
再拐两个口子,就该进去那条通往薛宅的小巷。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韩大人!”
韩衡一个右拐,眼前突然一亮,拐过街角就是一间卖花的铺子,香气四溢,整条街道都因此而明亮起来。
铺子里坐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提溜着一束百合,正在修剪枝干。素馨、夜合花、萱草、朱槿、玉桂,这间铺子里都应有尽有,还有不少韩衡叫不上来名字的。
少年在衣服上随手擦了擦水,抬起来的是一张看着干净舒服的脸。
“客人要点什么?”
韩衡仔细看了一圈,“有姜花吗?”
“这里。”少年返身往里走,“要多少?”
“一束。”韩衡喜欢姜花的气味,从前就爱买。以他有限的知识量,发现这个世界其实五脏俱全,跟他那个世界最大的差别,大概就是没有进入电力时代,没有电,就没有电带来的一切。
但吃的、用的,反而更多更精细。街上也随处可见杏腮桃面的小姑娘,不像个特别封闭的年代。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次榜单轮空。。。。本来这张是五千多,但是国庆期间是不换榜的,等于说就有十多天,这文没有曝光度,字数也会太多。所以考虑到之后爬榜一系列问题,我把这张以及后面的字数削到三千。否则第一次上榜就会字数太多然后也没点击,因为没上过榜没流量和曝光。。。。所以只能削字数,然后下周我看看是隔日更还是削字数,等有榜就会不上来。。。现在这个字数已经过多,很吃亏,大大们理解一下啊,么么哒~
然后因为字数调整过,可能没有原来那么顺溜,养肥着看吧?
第13章 十三
“谢谢。”韩衡花了五个铜板,满意地走出铺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夹道的花草中间,韩衡走不过去了,这才拿正眼看他。
那人眉头疑惑地皱了起来。
“不好意思,请让我过一下。”韩衡冲着他客气地笑了一下。
“是我不好意思,认错人了。”那人一哂,侧身让开路。
韩衡低头走过去。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韩衡。”
他下意识回过头。
刚才的男人迎面大步走了过来,他比韩衡要高一点,异常疑惑地盯着韩衡看了半天。
韩衡确信刚才听见他喊的那一声,歪了歪头,道:“你认识我?”
那人仿佛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抿了抿唇,“你也叫韩衡?”
“是啊。”韩衡莫名其妙,眼前这人标准的古人做派,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横在身前,发髻梳得很高,以碧玉冠束之,嘴唇温厚,大眼宽额,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贵气,气质不似庄灵咄咄逼人,看着像是好脾气的。
“我有一位故人,也叫韩衡,真是巧了。你的背影也同我那位同名同姓的兄弟极为相似,所以,我认错了。”他眼神向韩衡身后溜去,提议道:“那边有一间酒楼,是我一位发小开的,虽然有些冒昧,不知道能不能请你过去喝两杯,交个朋友。”